第11章 ☆、四、逐宮恨(3)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穿着劉榮的衣服,在向我招手。

“奴婢叫蘇兒,是兩年前進宮的家人子,因一直未曾受皇帝雨露之恩,被封了美人的姐妹報複,貶至長樂宮做事。那管事大人着實厲害,一個不小心,輕則打罵,重則不給吃飯不讓睡覺,奴婢心裏憋屈啊。”她一面說一面捋起袖子,給我們看她傷痕累累的胳膊。上面有被皮鞭抽過的痕跡,泛着紅印。

哦,你是蘇兒。我走近了,終于看清楚她是誰。

你怎麽穿着劉榮的衣服?我問她。

她沖我笑得妩媚:栗娘娘答應過要我做太子殿下的良娣的,我穿一下太子殿下的衣服又有何不可?

……太子的衣服,除了太子,誰都不可以穿。

我還沒說完呢。太子殿下不要我,我沒有辦法,只好去做太子殿下了。她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出來,我替他去死……我願意替他去死……陳阿嬌,你不愛他……你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去死……可是他只愛你……只愛你……為了你,他連皇位都可以不要……

突然間,蘇兒不見了。

我看到了舅舅,他問我,阿嬌,你不開心嗎?

沒有啊,見到了舅舅,我很開心。

阿嬌,徹兒對你好嗎?

恩,他待我很好。

……

他待我很好,我呢?

我夢到劉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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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撩開了我垂下來的紗幔,屏退左右,細細端詳着我的容顏,我沖他嫣然一笑,他側身抱住我,這是我們兩個人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擁抱,只是擁抱。他抱住我的那一刻,神情無異于孩童。得到了一個心愛的玩具,小心翼翼,謹謹慎慎,無法藏匿的欣喜。

他說:“阿嬌,朕終于等到了這一刻。”

……

“阿嬌,你想要個孩子麽?”他放下茶水,盯着我看。我低下頭去,斜斜望他一眼,他一臉壞笑,把我抱至床上:“皇後的善解人意,今夜讓朕看看如何?”

……

“阿嬌,阿嬌……”是誰在叫我,帶着焦慮。

劉徹,對不起,我情願是我先對不起你。

醒來已是幾天之後,劉徹坐在我的床邊小憩,他的手依舊與我緊緊相握,不松開。

我心中的愧疚感加深,伸出手來,在他的眉間細細描摹。

離殇端着藥湯推門而入,見我起身,她叫了一聲:“娘娘!”

我急忙示意她不要驚動他,卻見他睜開眼睛,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了一句:“醒來了,好些了麽?”

他轉頭吩咐離殇:“穿雨衣,順便讓膳食房煮些清淡的東西送來,娘娘怕是餓了。”

離殇退下後,他把我的身體向上扶了扶,讓我靠在他的身上。

我抱住他:“對不起。”

他對我笑笑:“你還沒回答朕,可些了?”

我抱他抱得更緊。

“有力氣了,看樣子的确是好多了。”他輕輕拍了兩下我的後背,“上一個問題可以不回答,下一個問題必須要說。朕走了這麽久,有有想過朕?”

我的淚水幾欲流出,乖巧的點頭,哽咽道:“想,臣妾天天想,夜夜想。”

他又是一笑,低頭在我額上落下一記輕吻。

“你一直都在?”我問他。

他抱着我:“朕聽到消息之後,連夜趕回。”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你”、我”,而不是“陛下”、“梓童”,“朕”或是“臣妾”。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永不分開。”

怎麽可能?

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謝你的許諾。

禦醫進來,叩拜請安。

劉徹有些不耐:“禮數全免,快來看看娘娘身體如何?”

禦醫讓離殇把一根細線系我的手腕,為我懸絲診脈。離殇早已把紗簾珠簾悉數放下,我看不到禦醫,只聽到了他倒吸一口冷氣。片刻之後,他說了一句:“娘娘的病已無大礙。”

我切切實實的聽到劉徹松了一口氣:“阿嬌,你連續高燒,昏迷了好幾天,終于沒事了。”

不自覺的,我的淚落下。

大婚那日夜,我哭了;今日,我又哭了。

劉徹似乎有所感應,掀開紗簾一角,伸手拂去我的淚水:“阿嬌,不要哭。我們将來還是會有屬于我們的孩子的。”

劉徹,你真傻。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

“陛下……”太醫“撲通”一聲跪下,聲音怯懦。

“何事?”劉徹有些許不悅。

“娘娘體質本就偏寒,此次又是小産,出血甚多……怕是以後,不能……不能再……”

“什麽!”劉徹的聲音猛然拔高。

“陛下……”太醫的聲音怯如蚊蚋,“還有一事,臣……不值當講不當講……”

“講!”劉徹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

“娘娘此前一直胎相穩定,臣今日早晨來請脈時還是……所以臣大膽猜測,此次娘娘小産,皇子夭折,怕是……”

“你是說……”劉徹倒吸一口涼氣,“娘娘此次小産,是有人在背後……”

禦醫吓到不行:“臣……猜測而已……”

劉徹此刻的手和我的一樣冰涼:“既是猜測,就有依據,你所說的也有幾分合乎情理。不關你的事,你下去給娘娘開幾個安神的方子吧。”

太醫退下後,劉徹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椒房殿:“來人!搜遍未央宮,也要找到下藥的人!”

“慢着,”我虛弱的掀開紗簾,“陛下打算怎麽找?”

“你的膳食一向是專人打理,專人運送。看那頓飯是誰做的,誰送的,誰端上桌的,又是誰試吃的。挨個查查不久明白了嗎?”劉徹冷笑,“又怎麽會這麽巧,朕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出了事情。”

我的身體漸漸發涼,劉徹察覺,把被子給我往上蓋了蓋,握住我的手:“阿嬌,別怕,總有一天,朕要反了那個老太婆!”

原來劉徹認為下藥的人是祖母的人。我輕輕問了一句:“陛下還嫌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夠多麽?”

劉徹的目光漸漸冷卻,揮手要室內的宮人們退下:“今日皇後娘娘小産之事,你們誰要是吐露出去半個字,當心你們的腦袋!”

我把心一橫,又問,“陛下如今根基尚淺,若是臣妾小産的這件事情傳出去,朝堂又會是什麽反應?”

“再說,陛下憑什麽又認為下藥的人一定是祖母呢?”我看着他,“偌大後宮,觊觎皇後之位的女子比比皆是;朝堂之上,與陳家作對的大臣也有一些。見不得臣妾好的人多了去了,若真是要細說,哪個都有可能。可是查處了哪個,對陛下都是不好的。”

“那就讓朕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害你嗎!”劉徹一拳捶在床邊。

“陛下,不會的,”我努力對他笑笑,“臣妾會自己保護好自己。”

“阿嬌,”他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頭頂。恍惚間,冰涼的液體從我的發梢滑過。

劉徹,不管我們将來如何,我必會珍惜與你共度的每一時刻。

“陛下,你不要臣妾哭。那麽,請你也不要哭,臣妾不值得。”我想要抱住他的手僵硬了一下,動作在空氣中停頓,半途而廢。我沒有抱住他的勇氣,劉徹,對不起。孩子,對不起,下次投胎莫生皇家。

次日,劉徹許堂邑侯入京。

那個為我診斷過一次有喜一次終身不孕的太醫在家吞金自殺,劉徹尋了個由頭換了椒房殿的多數宮女。知道這兩個月事情的人只剩下我、劉徹和離殇。母親他們不知道這些事情,奇怪我為何久久不孕,給我從四處讨來一些方子,我讓離殇按方子熬藥,悉數喝下。

他們不知道,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子。

多遺憾,我沒有與劉徹生一個孩子的福氣。

終于,皇後娘娘多年恃寵而驕卻膝下無子的消息,傳開了。

我去給祖母請安的時候,太後劉徹都在那裏。

“不如……”太後小心翼翼地提議,“讓皇上再封一個夫人……反正歷代君王,也沒有只有一個皇後來綿延後嗣的……”

四下寂靜無聲,她轉頭看向我,笑容和藹:“皇後,你覺得呢?”

我“恩”了一聲敷衍過去。歷代君王,是沒有只有一個皇後來綿延後嗣的,但一旦誰生下了皇嗣,而我又不孕,那她便會成為了皇後。我心裏很清楚,他納妃也好,封夫人也好,不過是時間問題;他将大權奪回,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太後真是識得大體啊!”祖母冷笑道。

太後臉一白,争辯道:“臣妾又有什麽辦法?徹兒獨寵阿嬌這幾年,阿嬌的肚子卻不争氣,難道母後想看着我大漢後繼無人嗎?”

“皇上,你的意思呢?”太後轉頭去問劉徹,希望從他身上找一個臺階下去。

“再說吧。”劉徹不說好,可是卻也不否定。

他要納妃也好,要封夫人也好,我不會跟他吵一句。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請安之後,太後和劉徹都離開了。祖母叫我留下,屏退旁人,沖我招手:“阿嬌,來,到祖母這邊。”

我乖巧的坐在她身旁。她伸手來摸我的臉,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手向上摸去:“阿嬌鳳釵可在?”

“在的。”我将鳳釵從頭上拔下,遞到祖母手上。

“一個女人,一輩子可以戴上這個,是莫大的光榮啊。”祖母撫摸着鳳釵上的紋絡,“它不僅僅是一個好看的飾物,更是一個身份,一種權力的象征。你母親費盡心思,讓你戴上了它。”

“可是,你母親不懂,這些榮華富貴和某些東西比起來,太微不足道了。”祖母摸索着替我把鳳釵插上,“你還太小,太多的事情你也不懂。阿嬌,你太善良,如果你不讓自己變得強硬一點,善良終究會成為你繼續把這個皇後做下去的絆腳石。”

祖母嘆息道:“祖母老了,想要保護阿嬌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是啊,祖母老了,她兩鬓的頭發已從花白變為了銀白,處理朝堂事務的時間越來越少,對朝中的官吏任免也越來越不關心,她越來越多的給了劉徹可趁之機,給了他自己處理政務的機會。

“祖母,阿嬌會學着自己保護自己。”我說道。

“好孩子。”祖母欣慰一笑,“那一天祖母離開阿嬌,阿嬌可不要忘記祖母教給阿嬌的這個字。”

她在我手心寫下一字。

“忍?”我念出聲來。

“對,就是‘忍’字。”祖母道,“祖母忍了薄後三十年,從不在人前人後到過一句怨言;祖母忍了百官四十年,才換來了大漢的興盛。阿嬌,祖母要你學會這個字。”

“阿嬌愚鈍,祖母的意思,阿嬌不太懂。”祖母要傳授給我她多年的處世之道,這點毋庸質疑,可是她要我忍什麽?劉徹納妃、封夫人,還是忍太後?

“祖母不是要你學那史書上的越王,卧薪嘗膽,忍辱偷生。祖母的阿嬌是千金之軀,侮辱茍且不得,但若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人人也罷。祖母曾忍了慎夫人四年,冥冥之中自有她的因果報應。”

“阿嬌還是不懂。”我道。

“你不能生育,可是太後說的沒錯,徹兒一定要有自己的皇嗣。他有別人是遲早的事情,今日是太後提出這件事,明日或許就該換成別人了。只是妃子一旦生下皇子,皇上為了穩定民心一定會将他立為太子,到時母憑子貴……阿嬌,莫說倒是你的後位不保,性命都堪憂啊……”

“祖母……”其實,祖母說的這些我都懂。我這個皇後看似光鮮,實則左右不是。但這一切既然是我自己所選擇的,那我便會義無返顧的走下去。

“祖母要送你這個字,‘忍’那人一時,帶孩子出生,尋個由頭把孩子接到椒房殿裏來由你來帶,算是你所出。”祖母再次嘆氣,“你是個好孩子,但是太過善良,你是不會這麽做的。”

“阿嬌讓祖母擔心了。”我善良,諸如此類的話語,我聽得太多。卻從未想過,善良會是我最大的軟肋,成為我最大的弱點。

“阿嬌,來。”祖母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中塞了一件物什。

我的雙眼一下瞪大……這是……

虎符。

兵權的象征。

“祖母老了,累了,再也保護不了祖母的阿嬌了。總有一天,祖母回去見你的舅舅們的。無法生子,徹兒他再疼你又如何?阿嬌,你要記得,你是祖母的孫兒,你足夠聰穎,祖母相信,你完全可以在離開我們的保護的時候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将自己頭上的鳳釵拔下,一并遞到我的手中,我注意到他的這只比我的要精致一些。“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要忍着,就不要走到哪一步。等到一忍再忍變為忍無可忍的時候再施計策,才為上策。這鳳釵,本就是身外之物,與性命相比,名分再尊貴又如何呢?”

“祖母累了,你退下吧。”

此後,祖母不再過問朝事。

兩年後,父親在京病逝。母親此前便已認一個面首董偃為義子,父親死後,母親為保董偃地位,為他向劉徹獻長門園,劉徹欣然接受,賜董偃“主人翁”一名,并将長門園改為長門宮。

“衛子夫?”我剛要去拿鳳釵戴上的手停頓了一下,劉徹,你終于忍不住了。

我不怪他。可是,我應該去怪誰?怪我自己,還是文武百官,還是呂後?

轉眼間,又是四年過去,我與他能攜手前行十餘年,足夠了。在這四年間發生了太多事情,祖母病逝、獨尊儒術、“推恩令”、出擊匈奴……平陽喪夫後再嫁又喪夫。

劉徹正在實現自己的理想,如今他最需要的,是一個可以給他帶來福音的将軍。大漢人才濟濟,滿朝的文武将軍卻對匈奴束手無策。劉徹把眼光放到了平陽府上的養馬家奴衛青身上。衛子夫,是衛青的姐姐。衛青不喜高官厚祿,不喜封王進爵,拉攏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衛子夫成為劉徹的人。衛子夫是生下皇嗣的不二人選。

我能夠給他的幫助越來越少了。既然這樣,那麽,劉徹,我來幫你最後一次吧。

“娘娘,現在人家都在說衛家那個騷狐貍把皇帝給勾引了,皇帝有許多天沒來娘娘這了吧,天天往平陽公主那裏跑。”離殇正站在我身後替我梳妝,聲音帶着不滿。

“九天。”我脫口而出,向周圍站着侍奉的宮女看去一眼,“他忙。”把鳳釵遞給她讓她給我插上,“這些閑話,不要去聽,也不要去傳,更不要說給我聽。皇帝有他自己的事情,沒有哪條律法規定說皇帝必須天天都來皇後這裏。”

離殇默默地點了點頭,端着銅鏡讓我看發型樣式,我點點頭,問她:“離殇,你今年二十有四了,本宮為你尋個婆家可好?”

“娘娘,”離殇“撲通”一聲跪下,“離殇從小伴着娘娘,早就已經習慣了此後娘娘。娘娘要趕離殇走,是要離殇生不如死。”

“傻孩子,”我扶她起身,“如果以後再沒了榮華富貴,你也願意跟着本宮麽?吃苦受累,萬事都要自己打理,你也要跟着本宮麽?哪怕本宮被打入冷宮,落得一個和戚夫人一樣的下場,你也願跟着本宮麽?”

“娘娘,不會有那麽一天的。”離殇的淚早已抹花了小臉,“但是娘娘,離殇從沒想過要離開娘娘。離殇終生不願嫁人,娘娘在哪,離殇就在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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