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五、巫蠱禍(2)
廢後。
平陽帶來了劉徹今日在朝堂上頒布的诏書,陳氏不能生育,故廢。另衛氏善良賢淑,端莊愛人,又育有太子,故立衛氏為皇後,但陳氏原有待遇不變。
劉徹,這便是你說的,盡力保我周全麽?
平陽對身後的人道:“你們先下去吧。”
劉徹坐在朝堂上:“立子夫為皇後,但先不必搬去椒房殿了。”
衛青在朝堂下質問:“椒房殿一直以來都是皇後住所,敢問陛下,讓一個被廢了的皇後居住在那裏是何用意?”
“難道衛皇後的清涼殿有何不妥之處麽?”劉徹冷冷看了他一眼,加重了語氣,“衛将軍?”
“清涼殿最大的不妥之處便是不是皇後寝宮,皇後就應該住在皇後的寝宮裏。”衛青堅持。
“朕願意讓清涼殿作為皇後寝宮,衛将軍有異議嗎?”
“那就請陛下派人用花椒樹的花朵将清涼殿重新刷上一遍。”衛青道,“臣請陛下不要忘記,椒房,是皇後專用。”
……
為此,君臣二人不僅私事公議,而且差點當中翻臉。
身份不同,住的地方是應該不同,就像一個養馬家奴升為将軍就應給從住在馬棚到建築一個屬于自己的豪華府邸。而我,一個被廢的皇後,是應該搬到妃子應住的地方。至于衛子夫,更應該顯示她皇後身份的尊貴,不搬到椒房殿來她怎肯罷休?
她步步緊逼,劉徹步步相讓。我不得不感慨劉徹為了達到目的的忍耐力真是夠強。
劉徹,你曾經也是這般的隐忍我嗎?
罷了,一切不過都是身外之物。送她罷,椒樹多籽,是個好兆頭,可惜我用了十年都未能為劉徹誕下一子。衛子夫,你能保住你的孩子,便能保住劉徹的寵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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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事情是平陽告訴我的。她說衛青為了他姐姐,也沒有錯。
平陽告訴我,母親找過她,她不能告訴母親實情,只回答這也是無法的事。
平陽還告訴我,她愛衛青,她要嫁給他。
送平陽離開時,不禁感慨萬千,做了這麽多年的姐妹,最終還是輸在了時間上。或許,我們輸掉了很多東西,使我們輸掉東西的原因也有很多。只是平陽姐姐,你想成為第二個母親麽?先是獻上衛子夫使她成了第二個王娘娘,之後是不是應該結親家了呢?
母親聰明一世,可惜糊塗一時。
她現在是不是在想,當初要我嫁給劉徹,是對是錯?
也無所謂對錯了,路都是自己選的,母親當初沒有強我,是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我沒有別的法子,真的沒有。
若是有別的選擇,我也是絕對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撫摸着大殿柱子的花紋,龍鳳呈祥。深吸一口氣,将頭上鳳釵拔下,鳳凰擡頭睥睨一切,對世間萬事不屑一顧。可是心裏,到底是有一些在乎的吧。
有人為我披上一件外衣,我當是離殇,沒有回頭:“離殇,你先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靜靜。”
“朕陪梓童共同靜靜可好?”
劉徹?!
我被他攬在懷中,讪讪一笑:“陛下忘記了,臣妾早已不是皇後。”
“但是朕一生只會喚你一人為梓童。”他用無比認真的語氣對我說。
“陛下還是回去吧,若是被皇後知道了……”我真的開始稱衛子夫為皇後了。
他用食指點在我的唇上,聲音半帶委屈:“真好不容易來一次,難道阿嬌要趕朕走嗎?”
我很沒出息的在他的懷中軟了下來,他的手滑過我的臉:“朕知道,阿嬌舍不得。”
我回憶起他兒時給我背誦兩篇詩經中的“之子于歸”,之子于歸,言秣其馬,言秣其駒;之子于歸,百兩禦之。之子于歸,百兩将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阿嬌,百兩黃金,也比不上你的一個笑容。我今生要定了你。劉徹,當我什麽都不能給你之後,你還要不要我了?我現在唯一能為你做的,是不是就是把這屋子讓給衛子夫?
劉徹,我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他給了我輝煌,後來又給了我清冷。盛極則衰,這樣的道理我不會不懂。他的眼裏淚意顯現,不曾出聲,但神情卻與那日聽聞我不會再孕後的神情無異。劉徹,你七年前便知會有今日,為何不肯放過我?現在的我,再也放不下,放不下了!
我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吻幹他的淚痕。他将我的腰部一提,把我按倒在床上,手自上而下劃過。我微微戰栗,他壓在我的身上,我雙手握拳不停在他胸膛捶打,他并不還手,只是放下了紗簾……
他伏在我的身上低低喘氣,我睜開眼睛,伸手擦掉他額上的汗滴:“其實,這屋子是可以讓給她的,我想搬到天祿閣去。”
在書卷之中過完餘生,似乎也是不錯。書中有曾經的故事,我們在別人的故事中卻可以看到自己。靜下心來,焚一炷香,撫摸着粗糙的竹簡,在絹帛上作畫,一日的時間過去,不會覺得日子難熬。
“天祿閣?”劉徹的臉色一沉。
我猜他似乎是誤會了什麽,哦,天祿閣,是我曾經藏匿過劉榮的地方,他應該知道。我抱住他:“我只是喜歡那裏的書。你不想要我去,我便不去。”
“你搬去長門宮吧。”他的手滑過我的發間,“她的野心,比朕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我點點頭,麒麟殿的确是個好去處,只是麒麟送子,這好兆頭我是再也用不上了。
劉徹嘆了口氣,從我身上下來,把我摟在懷裏:“睡吧。”
第二天早上,離殇端了熱水進來,見到劉徹,并無太大驚訝,行禮之後放下熱水,為我梳妝。劉徹自己洗了臉後,接過離殇手中的木梳:“朕來。”
他将我的頭發绾起,拿着鳳釵剛想插上,用力一握,嘆道:“阿嬌,朕到底還是負了你。”
我笑的凄慘,擡頭屏住呼吸,生怕一嘆氣就再控制不住自己。我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人。劉徹将釵子插好,我擡着頭卻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我又對他一笑:“陛下會在這裏呆多久?臣妾為陛下彈奏一曲如何?”
劉徹喉結滾動,許久才吐出一個“好”字。
我走到案邊坐下,綠绮,這是劉徹送我的琴。我舊時的那把,在館陶府彈奏時弦斷了,我便讓離殇把琴扔了。而這綠绮,是在那年我生辰時候劉徹派人為我購得的。音律純正,婉轉動聽,讓人愛不釋手。
和劉徹一起生活了這麽久,身邊真的再無了他人的痕跡。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
祖母曾說,它是《詩經》上最美的詩。而《詩經》,是世間最美的書。
祖母,你放心,阿嬌會好好的。
剛彈完全曲,最後一根弦斷掉了。
我的心情失落,劉徹,這是否就是你我的結局?劉榮是愛到一半,你是愛到結束,剛剛結束。
“我來彈這少了一根弦的琴,你來為我跳支舞,可好?”劉徹的手按在我的肩頭。
我點頭。“我”、“你”,這樣的稱謂像極了普通的夫妻。劉徹,如果我不是母親的女兒,如果我不是阿嬌翁主,不是你的表姐,如果你不是帝王,如果你沒有那麽多的思量,如果我們沒有那麽多的羁絆……哪怕生活的苦一點,簡簡單單,男耕女織,粗茶淡飯,該有多好,多好。
傳說文武七弦琴最初只有五根,周文王為紀念兒子伯邑考而加上第六根,周武王為鼓舞士氣而加上第七根。少了第七根弦,少了那份慷慨激昂,多了幾絲婉轉凄涼。
我閉上眼睛,劉徹,這是我為你舞的最後一曲。
俯身,旋轉,愈舞愈快。據說,衛子夫舞姿一般,唱歌卻是極好的。清涼殿外,經常能聽到她的動人歌喉。劉徹,你是不是好久都沒有聽過我唱歌了?
漢族女子以舞姿優美為榮,卻以歌喉外現為恥。
看吧,陳阿嬌,你早已料到這麽一天,自作自受的苦果,一點也不好吃。
唇邊的一絲笑意逐漸綻放,放任自己随着劉徹的樂曲翩翩起舞,想怎麽跳就怎麽跳。
一曲終了,我問劉徹:“這是什麽曲子?很好聽。”
劉徹從席上下來,抱住我:“這是朕剛才突然有感而發的曲子。”
我嘆息:“可是,這缺了一根弦的曲子,總讓人覺得缺了什麽東西。”
“阿嬌,找樂師來把琴弦接上吧。”劉徹吻着我的臉側,“朕終究還是負了你。”
劉徹,別再說了,我求你。我貪戀的抱着他,他是我的夫君,他曾是我的夫君。現在,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阿嬌,你為什麽不哭?”劉徹問。
我苦笑,仰起臉來,對他彎下唇角。劉徹,你知道麽,不管發生什麽,都不值得我哭。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哭。
“難道陛下不想看到臣妾笑的樣子嗎,想看臣妾哭?”我笑着問他。
劉徹大力抱住我:“朕只是不想看到你故作堅強的樣子!”
可是劉徹,你知道嗎?我并非故意故作堅強,而是這生活實在是太過殘忍,把我磨砺的如此堅強。
第二天,心急的衛子夫便過來了,帶着居高臨下的笑意:“妹妹來送送姐姐。”
椒房殿內的所有東西,我只帶走了少了一根弦的綠绮。
衛子夫有些驚訝,随即笑道:“姐姐的東西是否是為妹妹留下了?那妹妹在此便先謝過姐姐了。若是姐姐出事,妹妹定會挑選幾件姐姐生前的心愛之物去姐姐陵墓前祭奠的。”
我冷冷一笑,并未把她的放肆言語放在心裏。帶着離殇和椒房殿幾個一二等宮人目不斜視的從椒房殿出門。衛子夫還不罷休,随我一同前進幾步,問我:“聽說陛下昨日來過?”
我終于看向她,衛子夫并非如何好看,勝在身上有一種溫婉的氣質,懂得該如何示弱,如何博得男人最大的同情與憐惜。只是再怎麽錦衣華服,終究少了一股執掌後宮的味道。充其量,她只不過是一個剛剛見識了一點世面的小女人而已。看來平陽的府邸,并沒有教會她太多的東西。不過也沒關系,她還年輕,還可以學,還可以練。
我仍未說話,她終于動怒,手緊緊握拳:“怎麽,姐姐,被廢了卻好像很光榮的樣子。”
我突然覺得我對于她的感覺只剩下了憐憫。我拉起她的手,給她放松開來:“妹妹,名利從來都像一把劍一樣,你可以拿劍去殺別人,別人也可以拿劍來殺你。有的人太追求它,結果會被它所傷。”
“我們不一樣。”她直直的看着我。
我們的确不一樣。若我和你一樣,我早已活不到今天;若你和我一樣,你就不會這樣的自以為是,在後宮橫行霸道了。
我嘆了一口氣:“你愛他麽?”
“以前愛過。”她的臉上顯露出對我的濃濃恨意,“可是你知道嗎,他在夢裏所叫的是誰的名字。”
“姐姐,我恨你出身高貴,恨你可以得到他的心,恨你可以和他相敬如賓那麽久,恨你讓他如此念念不忘……姐姐,什麽是愛?愛到了最後,永遠都是不愛。我愛他一往情深,他寵我慣我可就是不愛我,所以我的愛就枯竭了。姐姐,妹妹搶了一切屬于你的東西,卻唯獨搶不走他的心。你們的感情固若金湯堅不可摧,所以妹妹除了名利還能要什麽?”
衛子夫,你又搶走了我的什麽呢?皇後之位,其實是我自己不要的。
“陛下只有一個,讓給了姐姐,妹妹就沒有了。所以,請姐姐離陛下遠一些。”衛子夫眼神有些迷離,低聲輕語。“要不然,妹妹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出什麽事情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