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六、千金賦(3)
我這邊卻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我索性披衣下床,修了一夜腰帶,終于完工。
天剛剛亮,還未見着太陽。我将頭發簡單一绾,也沒有喚離殇進來侍奉,穿上一件外衣,出了門去。
後園對于侍女而言乃是禁足之處,今晨經過那裏時卻聽到動靜,我上前去看,雲霧下的小亭子,和多年前并無兩樣。
曾經,我喜歡的榮哥哥在此處對我許諾,一生他只想且只願娶一人,那便是我。
曾經,劉徹因我的緣故在此處和劉榮當場翻臉。
曾經,劉徹站在亭上,吻我的額頭說,我是他的。
曾經,這只是母親的一所郊外園林。
如今,它成了我的栖身之處。
如今,我已從天下女人仰望的那個位子下臺。
如今,劉徹寵妃無數,劉榮卻成了劍客。
如今,我的心裏除了劉徹,再也容不下他人。
我在兒時就想,劉榮劉徹,與我孰輕孰重。後來,我選擇了劉徹,但卻不要劉榮死。我覺得這和我與皇位,于劉徹孰輕孰重一樣。劉徹選擇了皇位,也不要我死。
我輕輕向前走去,正在練劍的劉榮還是聽到了聲響,将劍一收:“阿嬌。”
“你的劍術,很棒。”我沖他淺笑。他身穿離殇剛買回的一身褐色深衣,散着的頭發皆被束好。眉眼之間,依舊有他當年的模樣。
“上次和他比武,敗了,離開後便去拜了師,學了幾年。”他把劍遞給我,“我不願自己無能到要靠女人保護。”
我輕輕撫摸着劍柄的紋絡,我不懂劍,卻也能看出這是一把好劍,很适合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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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靠什麽為生?”
“我用自己的貼身玉佩拜師,學成之後師父贈了這把劍給我,并稱我為太子殿下。”劉榮說,“原來,他是父皇年輕時的一位将軍。可惜,他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他。”
将軍?這麽巧。
“後來我在江湖闖蕩,聽說,你被廢了。”劉榮把劍從我手中抽出來插回劍鞘,“小心。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沒有孩子對我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我不在乎。阿嬌,若你還認我這個榮哥哥的話,就讓我帶你走。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但我會盡最大努力給你你想要的。所以,跟我走,好麽?”
“我還記得,你唯一一次給我寫信,是《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母也天知、不諒人只。雖然你在後面說,這成了注定的,你注定會嫁給劉徹,但是你在詩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在意我的對麽?阿嬌,我們已經錯過一次,這一次,別再錯過了,好麽?”劉榮握住我的手。
小棠借我的那本書終于看完了。
我是信命的,自然也信有靈魂這回事。也許,就算喝了孟婆湯,太執着于往事,有些事也總還是會記得一些的。也許,當記憶完全複原,就到了該了斷的時候了。
我現在對這些記憶不再排斥。早先從歷史書本上就知道了陳阿嬌的結局,有看過了那麽多關于劉徹阿嬌的文章,包括許多的穿越文,可是,從未有一本書,讓我如此真實的産生代入感。着就像……我就是陳阿嬌,她就是我。
夢中的故事,和小說裏的,是那麽不同。
長門事,準拟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劉榮說去郊外的一處客棧等我和離殇,我們收拾好之後,過去即可。
我與離殇換上一般市民的裝束,只帶了極少的包裹,我看了一眼擱置在寝室的綠绮,苦澀一笑,把繡好的腰帶放到了它旁邊。
從長門宮的偏門出去,坐上劉榮早已安排好的馬車。子時的道路寂靜,車夫寡言少語,一路只能聽到馬蹄的踏踏聲。
客棧亦是靜悄悄的,門外的一個為客引路的燈籠散發着些許亮光,沒有小二前來招呼,推開客棧的門,屋內空無一人,只餘下打鬥過的痕跡。我的心中一緊,不可能!不可能!離殇沖上樓,我可以聽到她一扇一扇的門大力推開的聲音,她站在二樓的護欄旁,帶着哭腔告訴我:“娘娘,一個人都沒有!”
“回去。”我迫使自己冷靜,和離殇出門重新坐上車子。
回到長門宮,再從長計議。
一切無恙,沒有人知道我們曾經離開過。
“離殇,給我梳妝,我要進宮。”我閉上眼睛,離殇給我畫眉施粉的手微微顫抖,我看向她,她淚水婆娑。
“他不會有事。”我握住她的手,“你在這裏,安心等我消息。”
她搖頭:“不,娘娘,我要在你身邊。”
我直奔衛子夫處。
她倒是有閑心,親自為我斟茶:“姐姐今日怎麽得空了,難得來拜訪一下妹妹。”
“皇帝呢?”我看着她。
若是她做的,那麽她會得意之餘露出馬腳。
“許是應該在長樂宮吧……恩,宣室殿?時間這麽早,早朝應該是剛剛結束呢。”衛子夫漫不經心的吹着茶水,做了這麽久的皇後竟也學會了拿腔捏調,“姐姐看來不僅得空,還很有閑心,好不容易進宮一次,妹妹這裏都沒坐熱,就直接奔陛下去了。”
我沒有說話,起身,正欲離去時被衛子夫叫住:“姐姐若是為了不相幹的人,妹妹勸姐姐別去。”
我聞言腳步一停:“你都知道什麽?”
衛子夫懶懶一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屋內宮女悉數退下後,衛子夫緩緩開口:“其實也沒有什麽,不瞞姐姐,妹妹怕陛下忘記不掉姐姐,便在長門宮內找人替妹妹看着一點。結果昨天聽到了消息,說是好像有一個男人在長門宮後園一閃而過……正巧陛下在妹妹這裏,他身邊的一個侍衛也匆匆對他耳語了幾句……陛下當時的臉色很難看,當即起駕了。妹妹還以為自己惹得陛下不開心了,結果他丢下一句‘無關你事’。——姐姐,妹妹大膽猜測一下,陛下匆匆離去是否與這件事情有關?”
“若是姐姐想通過身邊出現一個男人來刺激陛下重新注意到姐姐,那姐姐這一出可是真的沒有演好啊。”衛子夫得意一笑,“陛下最讨厭什麽,姐姐難道不知道?”
劉徹最讨厭,背叛。
“離殇,你不是說長門宮那邊缺了東西要去麒麟殿取麽?”我看着離殇,“本宮去長樂宮,你不必跟随了。”
“姐姐,離殇怎麽說也是你的貼身侍婢,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連她都不能跟随?”衛子夫拿手帕印了印唇角,“妹妹這下倒是真的懷疑,姐姐不僅僅是想要刺激一下陛下這麽簡單了。”
我沒有理會衛子夫,衛子夫為自己斟上一杯茶:“待會各個嫔妃還要過來請安,妹妹就不陪姐姐同去了,也不送姐姐了。”
我站在殿外,等待劉徹宣見。
楊得意趕來,欠了欠身子:“娘娘請。”
我點頭謝過。身份不同,所以連見上他一面都難了。我還是他的皇後時,直接推門而入,他在看奏章,沒有擡頭,便可以通過我極力放輕的腳步聲叫出我的名字。放下奏章,走到我的身前,手在我的腰部一提,滿足的嘆一口氣,低低笑道:“阿嬌。”
阿嬌,那樣好的眉眼,看着我,低低的笑。他喚我,阿嬌。
殿門是關着的,我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只有劉徹在屋內,自己一個人斟茶自飲,原來衛子夫是學來了他。他見我來了,也未起身,也不驚訝:“你來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
“現在大概也只有你敢這麽看着朕了。”他終于看向我,“腰帶可繡好了?”
“是你做的麽?”我問他。我依舊只會這麽開門見山。
“什麽?”他跟我裝糊塗。
“他在哪?”我看着他,希望能夠看懂一點什麽。
“誰在哪?”他不急不慢的反問回來。
“劉榮。”我吐出兩個字。
“劉榮,”他念着這兩個字,好像念着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怎麽,他回來了麽?”
他的茶碗已空,我坐到他面前,替他重新斟上一杯:“我剛剛去了皇後那裏。皇後說,皇帝昨日好生繁忙,不知聽誰說了什麽之後便從椒房殿匆匆離去了。”
“朕離去了又怎樣?阿嬌什麽時候對朕的事情如此關注了?”劉徹用的是談笑一般的語氣,“朕記得以前的阿嬌,從不關心這些。”
“陛下是怕,臣妾關心一個人,勝于關心這些,是麽?”我擠出一句話。
劉徹眉心挑動,這是他發怒的前兆,可是他生生壓了回去,怒極反笑:“那麽,阿嬌,告訴朕,是不是?”
“陛下到客棧去了?”我問。
他的笑容擴大,露出一點點的哀傷與自嘲,這個笑容轉瞬即逝,我疑心我看錯了。他把茶杯遞到我唇邊,我張口,就着他的手喝下去。茶味苦澀,劉徹灌得太急,我一時嗆住,用手帕遮掩着咳嗽起來。
“很難受?”劉徹冷笑,将手中杯子擲于地上摔得粉碎,“難道你還是忘不掉他麽?難道他學了一身劍術就當真可以保護你了麽?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會來幹什麽,他有什麽權利再度幹涉你的生活!他有什麽理由指責朕待你不好,他劉榮算是什麽東西!”
他從未當着我的面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我在很久之前就告訴過你,我和他只是親人。”我試圖回避他剛才的話題。
“親人?”劉徹再次冷笑,“一個值得你與他私奔的親人?私奔?阿嬌啊阿嬌,你也真是想得出來!”
“劉榮在哪?”我問他。
“他死掉了。”劉徹的情緒平複,眼神冰冷的駭人。“你應該還記得,朕有一支直屬的軍隊,叫做羽林軍。”
我搖頭:“我不信。”
劉徹冷哼一聲:“随你。”
我看着他:“劉徹,我沒求過你什麽,只有劉榮。”
“所以,他更不可以活在世上。”劉徹不為所動,“朕說過,不會再有第三次。”
“是不是,只有姐姐死掉……你才肯,放過他?”我用手拾起一塊殘片,劉徹,我不信你是那麽的鐵石心腸。
“你是在威脅朕麽,阿嬌。”他一口一個“朕”字,叫的人心寒。“沒用的,阿嬌,朕知道,你不會。”
不愧是一起生活了這麽些年。我了解他,他沒有殺死劉榮;他也了解我,知道我不會去死。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碎片向自己手腕劃去,劉徹眼疾手快,一把奪下,扔出很遠:“阿嬌!”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劉榮,怎麽辦,我該怎麽做,才能夠救你?
“阿嬌只是不希望自己成為兩兄弟自相殘殺的借口。”
“既然知道自己是借口,那麽應該明白,朕早晚是會殺了他的。只是自相殘殺,他還不配用這個詞。”劉徹陰冷的笑了,“要不是你,他早就不知該死過幾次了。在父皇還在的時候,他就該死了,他卻多活了這麽些年,他值了……”
我木然的坐在那裏,他将我的下巴擡起:“這麽看你,還是這麽美……阿嬌,前兩次你的選擇都是朕,為什麽這次要選他!阿嬌,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你三番五次的為他求情,他卻是享受的心安理得……”他的手開始侵犯我的衣扣,“阿嬌,怎麽樣才能讓你死心呢?他當着你的面死掉……”
我猛然一驚,手按在他的手腕:“不……”
他伸手一帶,我整個人跌在他的懷裏,我掙紮,奈何實力懸殊,我們一起翻滾在地上好多圈,他把我緊緊壓制在身下,自嘲一笑:“朕真傻。天下女人,只要朕想要,哪個不是朕的?可為什麽這麽多女人中,讓朕動心的卻只有你一個?”
我開口,剛想說話,唇被他含住,吸吮着。“不……”我沒了力氣掙紮。“阿嬌……”他欺身上來,再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結束之後劉徹仍停留在我身上,我伸手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滴:“劉徹,我說,我不愛劉榮,真的。”
“放他最後一次,好不好?”
他不說話,算是默許。
我在他的注視下起身,忍着痛意穿好衣服。
“阿嬌。”在我即将開門離去時,他叫住我,“你還會在選擇跟他走而放棄朕麽?”
我的眼前有一瞬恍惚,好多好多年前,有一個小孩子,對我喊,阿嬌姐,阿嬌姐,不要丢下我啊,不要丢下徹兒。
我笑着對他搖頭,姐姐再也不會丢下你。
我深吸一口氣,對劉徹一笑:“不會了。”
出來時,時辰已到了午時。楊得意看我的神情有異,我略微點頭:“多謝公公。”
久等在殿外的一位奴婢朝我施禮:“皇後娘娘請您共進午膳。”
“替我謝謝皇後娘娘,只是本宮身體不适,想先回去了。”
她一急,直接伸手把我攔下:“皇後娘娘說了,姐妹一場許久不見,她有許多的話想要對您說,而且離殇姑娘也在椒房殿等着您呢。”
我點點頭:“那麽,走吧。”
“姐姐,”衛子夫從殿內迎出來,拉住我的手,“妹妹有個想法,不知姐姐想不想聽?”
離殇嫁人了。
嫁了衛皇後的一個遠房哥哥,叫做衛榮。
衛子夫親自在皇宮為他們擺了筵席,并邀劉徹同去。
而我此刻,卻從長門宮的偏門悄悄離開。
這一切,全都是衛子夫的計劃。她給了劉榮一個新的身份,趁劉徹在他們大婚之夜毫無防備,便可讓我們離開。
只是苦了離殇。我給了離殇館陶大長公主義女的身份,仍然覺得對她心存愧疚。
我讓車夫把馬車停在未央宮東直門門外,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衛子夫是否已經把劉徹灌醉,劉榮離殇是否已經拜了天地。
離殇的夢想,應該是實現了吧。
我如此一走了之,劉徹呢?況且我已非完璧,又不能生育,我不願再害劉榮。
衛子夫告訴我,這會是我必須的選擇,是生是死,是悲是喜,全在我的一念之間。
一路上我不停的問自己,若真的要在劉徹劉榮之間只能有一個活下去,我會怎麽選擇?我想,我大概得出答案了,讓劉榮活下去,我陪劉徹去死。今日,我到底該不該走?祖母,你可知道阿嬌有多想離開又有多不想離開?你常說我像極了你的年輕時候,可是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怎麽做。
你曾告訴過我“忍”這個字,我忍了這麽些年,一直平安無事。可是,是不是你也沒想到我會面臨一個如此奇特的選擇。選擇劉徹就意味着衛子夫會對我動手,選擇劉榮那麽劉徹必會盛怒殃及無辜。我們連逃不逃的出城都是一個問題,祖母,我該怎麽做?阿嬌該怎麽做?
夜深了,東直門一直關閉,始終沒有敞開的意思……
我漸漸昏睡過去……
夢裏,一個少年堅定的神情:“阿嬌,你是我的。”
他認真的樣子:“阿嬌,我現在向你承諾,我此生只愛你一人。”
他童稚十足卻又無比嚴肅的樣子:“阿嬌很好。如果我能得到阿嬌,我就造一個金屋子給她,把她給藏起來。”
他在我第一次為劉榮求情時心痛的樣子。
“阿嬌,朕終于等到了這一刻。”
“朕說過的話,絕不會食言。”
“朕要你每天都如此開心。有朕在,就不許你不開心。”
“只有朕做了皇帝,才可以護你周全。萬裏江山,皆是皇帝一人的。天下蒼生百姓,也皆是皇帝一人的。阿嬌,這是朕自四歲起便對自己說的話了。”他對我道,“朕要皇位的最初原因,便是要你。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朕連自己的女人沒沒法保護的話,又怎麽去保護江山,保護天下蒼生和黎民百姓?朕枉做一國之君!”他握住我的手,“所以,就算真選擇皇位,但要的還是你。”
“從兒時的第一個微笑起,朕便記住了你。所以,朕喜歡你的時間和朕的壽命等長。”
“這是朕吃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它裏面包含着梓童的心意。”他握住我的手,“阿嬌,我們要好好的在一起,以後每年你都要做面給我吃。”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永不分開。”
“但是朕一生只會喚你一人為梓童。”他用無比認真的語氣對我說。
……
“劉徹,劉徹……”我在夢中呢喃。
……
“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有算得了什麽!朕所愛的,只有你一個而已。”
“阿嬌希望朕長命百歲,朕何嘗不希望阿嬌陪伴?”
“看到阿嬌吃醋,朕真的好高興。”
“阿嬌,前兩次你的選擇都是朕,為什麽這次要選他!”
“朕真傻。天下女人,只要朕想要,哪個不是朕的?可為什麽這麽多女人中,讓朕動心的卻只有你一個?”
“你還會在選擇跟他走而放棄朕麽?”
……
夢裏,長門宮撲天的大火,劉徹在我走後的長門宮裏大聲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被驚醒。
劉徹,我怕是再也放不下了。與他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清晰無比。
子時已過,他們仍未出來,我喚了昏昏欲睡的車夫一聲:“回長門宮。”
榮哥哥,如此一來,我再沒了走的勇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