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七、長門怨（2）
兩個月後，長門宮修繕完畢，我們搬了回去。
宮女侍衛又換了一批，誰是誰的人，我不去在乎，只要離殇對我忠心，便足夠了。
我屏退宮人，留離殇與我一同吃飯，吃到一半，她突然捂住嘴，跑去外面幹嘔起來。我出去查看時，她斜靠在樹下，臉上神情疲憊之極。已是冬天，可她的額上卻有密密麻麻的汗滴。
“你怎麽了？”我去扶她。
她搖搖頭，指指向這邊趕來的宮女：“我沒事，娘娘。”
我對趕來的宮女吩咐道：“你離殇姐姐怕是吃壞了肚子，扶她回去休息吧。”
我看着躺下的離殇：“到底怎麽了？”
她沒有說話，用手指了指肚子。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一驚：“你……”
兩個月……
“劉榮……”我只說了兩個字，就說不出話來。
“那天……皇後說陛下肯定會驗喜，而且，他被下了藥……”離殇可憐兮兮的看着我。
我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衛子夫派的人見你離開，便在長門宮縱火，想要嫁禍于你。”“阿嬌，衛子夫比你想象之中，也許還要聰明一點點。”
我想起了衛子夫的那個信誓旦旦的保證：“姐姐放心，妹妹絕不會說出去的。姐姐離開了，讓陛下不再挂念了，便是對妹妹來說最大的好處。若是姐姐真的輕易死了，陛下恐怕還會一直挂念着，但若是姐姐離開了，那麽陛下的心也就死了。”
思緒漸漸明了，若是我不出宮，衛子夫便直接派人殺了我，在長門宮放上一把大火毀屍滅跡；若是我出宮，也不會等來離殇，她在長門宮放上一把大火，若是趕來救人的人發現我不在裏面那麽……如果我再自行出城，那麽她必定會先在各城門處打好招呼。一舉兩得，既讓劉徹恨我食言，又讓陳家威望掃地。若是我能看到劉榮離殇，那麽他們二人已經做了真正的夫妻，我又會不會恨離殇的背叛？
卻又想到大哥，我的事情，劉徹都知道。那麽我終究，還是連累了大哥和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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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 我在她的床邊坐下，勉強一笑，“你這樣不是辦法，得找個太醫來看。”
離殇搖了搖頭：“娘娘，我不想拖累你。”
“幾乎沒有誰知道我與劉榮成過親，若是皇後突然翻臉，定我一個私通之罪……”離殇苦笑，“再說，皇帝他，也是不可能容下這個孩子的……”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來，一字一頓的說：“你，瘋，了！”
“娘娘，你就答應我吧。我沒有你的勇氣，怕自己會後悔，所以，娘娘……”
我的心中掙紮：“那畢竟是劉榮的孩子，他的出現，是天意。”
“不，娘娘，”離殇說，“無論他是男是女，都是威脅娘娘的禍患。娘娘，你也明白，他留不得。這件事，交給離殇自己來處理，好嗎？”
我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在說些什麽，明白自己如今沒有能力保全一個孩子，可是又是真的希望他能夠被留下來：“你再想想。”
離殇瞞着我把孩子打掉的第二天，劉徹便來了。
“朕聽說，離殇，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劉徹接過我沏的茶水。
“陛下……”我叫了一聲。
“劉榮的？”劉徹看着我。
我點點頭。
劉徹笑了，絲毫不見溫度：“朕倒是想知道，阿嬌，你在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感覺如何？”
我低下頭去，屋內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的氣勢壓迫的我無處可逃。
“是她自願的麽？”劉徹又問。
劉徹，他為何要刨根問底問的這般仔細？
“阿嬌……”劉徹突然發出一聲怪笑，“朕的好阿嬌，你對朕說說，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是這麽沒的。”
深吸一口氣，擡頭，勇敢直視他：“是。”
他眼中的溫度讓人不寒而栗，又多出幾分隐忍：“多貼心的好皇後，不讓朕查下去，原來，是怕朕查到你的身上。”
“徹兒，我不想騙你……”我不想再去看他的眼睛，低頭，他腰間的玉佩卻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對不起……”
他大力搖晃着我，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冷靜自持：“那是朕的孩子！阿嬌，那是朕做夢都希望得到的孩子啊！阿嬌，你怎麽可以這麽絕情！”
我要這沒有血色的唇，一言不發，蹲下身去。
他同樣蹲下身來，凝視我：“告訴朕……為什麽。”
“和朕在一起，難道你就那麽不情願麽？你讓朕晚當了十年的父親！十年啊！你為什麽……”劉徹的表情痛心疾首，“難道，這些年來，你給朕的，全部都是虛情假意嗎？”
當然不是。
他起身：“如果你不歡迎朕，朕再也不會來打擾你。”
我踉跄起身，來不及反應，從後面把他抱住。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将我的手指用了很長的時間一個一個掰開，感嘆了一聲：“阿嬌，朕原本還有一絲幻想……否則，為何還讓你在麒麟殿待了兩個月之久……阿嬌，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朕的第一個孩子就這麽沒了！你為什麽不肯給朕一個做父親的機會呢？”
好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叫住他，發現自己是出奇的鎮定：“陛下不是要理由嗎？臣妾給您理由。在說之前，臣妾有一個問題想問您，您防的不一直都是外戚麽？”
他一愣，明白了什麽：“不要說了，朕不想聽。”
“既然讓臣妾開了口，陛下為什麽不讓臣妾把話說明白呢？外戚幹政，自呂後開始，便成了皇家的一大禁忌。陛下敢說沒有想過，若阿嬌生下孩子，陛下會如何對待阿嬌？”我緊盯着他的雙眼，劉徹，這些話為什麽非要我挑明不可。
“朕想過……”劉徹的眼神有些躲閃，“可朕想，朕畢竟年輕，手把手将皇子教大不可？若是怕以後母以子貴，大不了削掉陳家幾個爵位，打壓一下就好了，未必非要斬草除根的。阿嬌，你為何不肯相信朕呢？朕說過會保你周全，就一定會的。”
“陛下，這番話，怕是連你自己都騙不過去吧。”我笑了，“臣妾想聽的，是實話。斬草若不除根，草還是會長長的。陛下說會保臣妾周全，可那是建立在大漢江山穩固的前提上的。可是臣妾保證不了，保證不了自己不會參政，不會為陳家謀利。那時，陛下又會如何對待臣妾呢？”
朕會選擇皇位，但朕會盡力護你周全。
他曾說過的話我還記得。
可是，只是“盡力”。我艱難地繼續道：“若是生了皇子，臣妾又……那麽陛下，請問臣妾還有可能活下來嗎？”
“阿嬌，為什麽你想的總會是最壞的結局呢？你可以……”
他的話被我打斷：“陛下怎麽知道阿嬌沒有想過呢？女人這一生，最盼望的是什麽？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好夫君，生一雙孝敬兒女；還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母儀天下，把一切事物緊緊抓在手中？可阿嬌太了解陛下了，陛下不是會讓人在夢中笑醒的人。所以，臣妾可以料到，可是臣妾做不到。陛下，臣妾像是衛子夫那樣委曲求全的人麽？不得不說，她和陛下配合的真的很好，可是臣妾說的不錯吧，風光只是一時的，迎接她的不正是臣妾所避開的下場嗎？”
劉徹啞言，伸手一把攬我入懷。
“阿嬌不得不承認，陛下對阿嬌真的很好了，和一個明知不能生育的女人呆在一起，從未怨過一聲，什麽事情都替臣妾考慮着，對于臣妾不能說是言聽計從，也可以說是百依百順了。這樣過了十年，臣妾怎能不感激陛下？陛下，可是臣妾也會為自己考慮啊，女子色衰而愛弛，那時候，為陛下完成傳宗接代使命的阿嬌的出路又會在哪裏？陛下可知，這樣的一個決定，臣妾需要多大的決心？臣妾不喜歡背水一戰，可是臣妾不得不那麽做。怎麽，這個理由，陛下滿意嗎？”
劉徹松手，聲音一下子變得嘶啞：“事情都被你說透了，朕還能再說什麽？朕都能把自己最愛的女人逼到這個份上，那麽朕對其他女人是不是應該……”劉徹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之極的微笑，繼而又道，“既然你想保全自己，朕不勉強你，可朕要告訴你一句，若真有衛家的那麽一天，皇後的位子，還是你的，再不可能是別人。”
“謝謝，”我看着劉徹，“哪怕明知道這不可能，還是要謝謝你。”
我強撐着最後一分力氣，向下深深行了一個禮：“臣妾恭送陛下。”
他走後，我一下子沒了力氣，呆坐在榻上。
我拔下頭上的一直簪子，狠狠劃向自己。鮮血從胳膊上流淌下來，我滿意的笑了。
孩子，這是我欠你的。
我暈厥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離殇坐在床前，她擡起我包紮好的手臂：“娘娘，你這又是何苦。”
我苦笑：“這一下，為我們都為出世的孩子，為已經死去的劉榮，為我失去的劉徹，也為我自己。”
她嘆了一口氣，看着我：“夫人病了。”
我和離殇去看望母親，母親此時的模樣竟和記憶之中當年的舅舅出奇的像。
“母親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她拉着我的手，“母親的小阿嬌，母親最放心不下你啊。”
“又是母親會想，要當時讓你跟了劉榮，下場會不會比今天好一些……”她咳了幾聲，“雖說……現在的你心中真的有了徹兒，可是當年你的心，母親怎會不懂？原以為給了你衆人想都不敢想的榮耀，便是作為你的母親所能給你的最好禮物，卻唯獨忽略掉了你的心。原以為母親做的一切都沒錯，現在想想，當初還不如讓你自己做出選擇……栗姬又如何，你要嫁的人是她的兒子，又不是他。若是劉榮，他還會讓你，在長門宮……聊此餘生麽？”
“母親，他是位好皇帝，你的選擇沒錯。”我心裏嘆了口氣，看樣子，母親真的是看開了，“女兒此生愛上他，能為他所愛，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哪怕只有短短十年，也足夠了。長門宮是女兒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旁人。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女兒會随遇而安的。”
母親随父親去了，我在地上長跪不起。
多年前，父親離去，我沒有哭。
現在，母親離去，我還是沒有哭。
大哥陳須和二哥陳蟜對母親遺産的争奪使我厭煩。在母親走後的第二天，我在廳裏便聽到了他們的争吵聲。我跪在棺木旁，麻木地将母親生前珍愛的首飾放入棺內。怎麽，分了地契房屋奇珍異寶還不夠，還要從這最後一點東西上下手？
母親臨終前最後一句話，在記憶中似乎祖母也說過——阿嬌，好好活下去。
我起身，膝蓋跪久了，傳來一陣鑽心的痛。一旁站着的離殇要來扶我，我搖手制止。
我一聲不響的走出去，經過他們吵架的院子。他們看到我，都閉了嘴。
“怎麽，吵夠了麽？”我淡淡的笑，帶着些許嘲弄，“放心，母親的遺産，我不會要，你們不用擔心我來跟你們搶。”
“這就是我的大哥二哥嗎？因為錢財，連親人都可以不要。”我只是覺得累，母親的心計耍了一輩子，最後留下的財富竟可以讓兩個兒子忘記兄弟情義。
“呦，一個被廢了那麽久的前皇後也可以在這裏批評起兄長了？小妹你膽子也太大了些吧。”
二嫂？她出現的可真是時候，我就說依着二哥的個性怎麽可能問大哥要錢財，原來背後是她。我在心裏冷笑。
“隆慮，回去。”二哥上前。
“我不！”隆慮說，“大長公主去世，她的錢財各個孩子都應該有份，憑什麽要老大一人獨吞？你們小妹早已出嫁那麽多年，怎麽還有她的一份？陳阿嬌，你可真是有本事，被皇帝廢了沒關系，還有娘家可以依靠。聽說長門宮失火，還是大哥把你給帶回來的，怎麽那麽巧，整個宮裏只有你沒有葬身火海，該不是你和大哥……”
她的話還未說完，二哥已經用行動打斷了她。
隆慮哭着離開，嬌生慣養的她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卻是為了她剛剛指責的我。
一陣風吹來，我只是覺得冷，用手帕掩飾接連不斷的咳嗽，身體向後倒去……
大哥二哥同時接住我，我将沾上血的手帕揉皺握在掌心，擡頭迎上他們二人關切的眼神。
大哥用手指将我唇邊殘留的一絲血跡拂去：“阿嬌，你累了，去休息一會吧。”
二哥的手放在我的發頂，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轉身朝離殇道：“帶小姐回房間休息。”
一瞬間，我覺得他們還是我最親愛的大哥二哥，我還是他們最親愛的小妹。
可惜，只是一瞬而已。
連日來的事情，使我大病一場。醒來時離殇告訴我：二哥大哥相繼自殺。
我不知道這件事，都與誰有關。
親我疼我的人都相繼去了，舅舅、祖母、父親、母親、大哥、二哥……
我為他們安排了後事，我只知道，陳家要走向敗落了，而我卻無能為力。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