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八、祭顏殇(1)
哥哥回來了,事先連一個招呼都沒有打。我拿着買回的“福”字推開門時,發現了客廳裏的大包小包和坐在沙發上的他。
“哥!”我不敢相信。
“小妹,”他抱過我,“想哥哥嗎?”
“當然啦!”我的心情突然間明媚,“怎麽這次突然回來了?能不能在家裏多陪陪我?”
“哥哥想給你一個驚喜啊。”他寵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哥哥知道小妹很想哥哥,所以哥哥決定不走了,以後天天陪着你。”
“真的?”我抱住他。
“小妹……”他叫我。
“恩?”我從他的懷中擡頭。
“我要結婚了。”他說。
“這麽快……”我一愣……
劉徹在第二天夜裏來到長門宮。
我感謝他沒有食言,千言萬語,最後卻只說了一句:“你來了。”
重病之下,連身子都起不來了。
他在床沿坐下,握住我的手:“阿嬌,你太憔悴了。”
“大概臣妾,真的是大限将至……”我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将手帕握在手心,生怕上面的血跡被他瞧見。
他嘆了一口氣,把手帕從我手中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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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一笑:“陛下打算在這裏呆多久?”
“等到……等到阿嬌好起來。”劉徹用手理了理我的頭發,有替我向上蓋蓋被子。“阿嬌睡一覺吧,朕不離開。”
醒來時,天剛剛破曉。有劉徹在我身旁,這一覺,我睡得很安心。他睡在床上,還未醒來,半抱着我,我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手裏,沒有放開過。睡夢中的他眉頭依舊皺着,不知什麽事情讓他這麽煩心,連夢裏都沒有笑意。
“阿嬌!”他叫着我的名字醒來,看到我在看着他,不由分說将我摟入懷中。“不要離開朕……阿嬌,答應朕……”
離殇站在門口,将宮女遞來的湯藥接過,進屋關上門之後倒掉。
“為什麽不喝藥?”劉徹問,“不喝藥怎麽能好起來?”
我搖了搖頭,虛弱笑道:“陛下怕是做惡夢了吧。臣妾今天覺得氣色好多了,不知陛下可否願陪臣妾去後園走走?”
劉徹摻我起身,我在離殇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坐到鏡前。劉徹在旁邊道:“朕來。”
多似曾相識的場景。那一年我被廢掉,他也是接過離殇手裏的玉梳,輕輕替我梳着頭發,仔仔細細,認認真真。
我真是許久都沒聞到外面的新鮮空氣了。原來都到了深秋時節,葉子在後園落了一地,像極了上天給我的某種暗示。在劉徹的攙扶下,我走了幾步,猝然摔倒,一陣眩暈傳來。只聽到劉徹和離殇“阿嬌”“娘娘”的呼喚聲,再接着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見到了哥哥的女朋友。長得還好,小家碧玉的那種。我叫她姐姐。
她叫茜,也姓陳。
她同我們一起過的年。她的手很巧,會煮很好吃的菜,給我買很漂亮的衣服,做得一手好家務。
哥哥對我講,茜是他的大學同學,她曾追随哥哥南下,哥哥原本并無關于自己感情的打算,但是被茜打動,同意與她交往。茜的父親曾在哥哥最困難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他對茜的一家人都很感激。他們決定先訂婚,等我高考結束再結婚。
“哥,祝你們幸福。”我沖他們舉起乘着果汁的杯子。
夢到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一年,劉徹四歲。
“徹兒,你怎麽在這裏?”我打開房門,第一眼便看到了門外的他。
“今天是阿嬌姐的生日啊,我想帶阿嬌姐出門。”劉徹可憐兮兮地說,“阿嬌,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他打碎了劉榮送我的小玉釵,我一氣之下十幾天都沒有理他。其實,我的氣在下一秒就消了,只是不願看他理直氣壯的樣子。
他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阿嬌不要生氣了,以後每年你的生辰,我除了送你禮物之外都附帶一只簪子好不好?”
我接過簪子,這一支比劉榮送我的還要精致好看。我的眼睛轉了轉:“好啊,那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你不許沒大沒小的叫我阿嬌。”
“那我應該叫你什麽?”他疑惑的問。
“叫姐姐啊,叫我阿嬌姐。”我教他,“你比我小,所以不能像大人一樣直呼我的名字,要叫我阿嬌姐。”
他想了想:“好吧,誰讓徹兒惹阿嬌姐不開心了呢。不過,如果哪天阿嬌姐惹徹兒不開心了,徹兒就再也不會叫阿嬌姐姐了。”
“毛病哎!”我敲了他的頭一下,“好吧。”
“拉鈎!”他對我伸出小指。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伸出小指,和他拉完鈎之後轉身便走。
“阿嬌姐,你要去哪裏啊!”他在後面追着我喊:“阿嬌姐,阿嬌姐,不要丢下我啊,不要丢下徹兒。”
“傻瓜,誰要丢下你啊。”我回頭沖他一笑,“雖然說你這小鬼有時候挺讨人厭的,但也蠻可愛的啊。你不是想帶我出門嗎?去哪裏啊?”
“阿嬌姐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小聲嘟囔了一句,見我不滿的向他看去,忙扯出一個笑臉,沖我伸出小手。“阿嬌姐認路本領不強,要牽好我的手哦!不要像個白癡一樣,把自己給弄丢了。”
“哼,你才是白癡呢,我彈琴的時候你只知道在旁邊給我添亂。”我撇撇嘴,“我告訴你,等到你哪一天不乖了,我就把你扔掉,再也不理你了。”
“哼,徹兒很乖的。”劉徹不滿,“哪像阿嬌姐,有時候練着練着琴就跑出去玩了。而且阿嬌姐走過好幾遍的路都不認識,像個小白癡一樣。”
“徹兒才是白癡!”我頂回去,“毛手毛腳的,不知弄壞多少東西了。”
“阿嬌姐是!”
“徹兒是!”
……
大約是三更時分,我重新醒來,不見離殇與劉徹。
口有些幹,想要叫人,卻聽到門外有動靜。聲音透過虛掩的門若有若無的傳進來,長門宮的夜太安靜,我側耳傾聽。
“阿嬌斷藥多久了?”這是劉徹的聲音。
“從小堂邑侯入宮之後便不再吃了。”這是離殇的聲音。
“是你讓他們來找朕的,還是阿嬌?”
“陛下,其實娘娘真的很在乎您。”
一陣沉默。
“她的身子,真的不行了麽?”
“陛下,應該是能夠看出來的吧……娘娘這一輩子,真是太苦了。”
“總有一天,朕會找到一個合适的借口讓所有對她不敬的人為她殉葬。”
“陛下,娘娘曾說……”
“說什麽?”
“娘娘說……希望她……到時候可以和太皇太後和大長公主一同葬于霸陵。”
“那朕呢?”劉徹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
“娘娘說……陛下後妃衆多,不差她一個。”
“也只有她,敢說出這樣的話。”劉徹嘆氣,“這個阿嬌,總是這個樣子。”
“離殇也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陛下答應。”
“你說。”
“離殇希望死後葬在娘娘墓旁,離殇放心不下娘娘……”
“陛下,你愛娘娘嗎?”
“是她讓你問的嗎?”
“不,是離殇自己想問的。娘娘那麽高傲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去問陛下這個?”
“那麽她,看不出來麽?”劉徹聲音悲戚,“朕想,朕真的是愛她的。可惜……”
“陛下……”
“朕曾想,天下女人,非要阿嬌不可。哪怕她死掉,也要死在朕的懷裏。”
“陛下,那麽麻煩你,對娘娘說一句,離殇不想看到娘娘先離離殇而去,所以,離殇先去為娘娘探探路……”離殇聲音有些哽咽,“若有來生……若有來生,離殇希望,自己是真正的陳家人……”
我只當這是一個夢,一覺醒來,什麽都不是真的。
又是一覺睡去,醒來時,劉徹告訴我,離殇自殺了。
她不想看到我先離她而去,那麽我願意她先離我而去麽?
傻孩子。
我對劉徹微笑:“讓她與劉榮合葬吧。”
劉徹一愣:“可是她說……”
“我覺得,”我艱難地轉了個頭,看向窗外,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了,連劉徹近在咫尺的面容都開始變得模模糊糊。“與劉榮合葬,會是她更願意的事情。”
平陽來了。
平陽見了劉徹,怔了一下,随口問道:“陛下不是應該在上林苑狩獵麽?怎麽在這裏?”
待劉徹出去,平陽對我道:“阿嬌,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錯的徹底。”
“衛青肯娶我,一是因為皇帝的賜婚他不敢不從,二是因為衛子夫要他娶我。除了他姐姐,他不愛任何人。”平陽有些動情,“可是,我愛他,我真的愛他,盡管我和他年齡差距比你和皇帝都要大……可是我在他身上所投入的感情,比在曹壽夏侯頗兩個人身上所投入的還要多……”
曹壽是平陽的第一個夫君。後來,她又嫁給了汝陰侯夏侯頗。他們都并不出名,他們的婚事都并不招太後娘娘看好。可是平陽的愛情就是這麽的義無反顧,只要愛了,就會為他付出全部。所以,她才會把衛子夫送進宮去;所以,她才會讓劉徹立太子劉據;所以,她才會力保衛子夫當上皇後。
只是為了一個衛青。
“阿嬌,你可還記得那個方士?”
陳家後門出去,便是街道,我們在兒時嘗嘗趁着看管的老媽媽不注意,偷溜出去。
那一次,遇到了一位方士。
方士說他會算命,并為我們每人算上了一卦。他說劉徹有貴人相,說劉榮一生苦命,說平陽大富大貴卻感情不順,說離殇今世全是為別人而活,卻唯獨贈了我一首詩。
六歲孩童諾金屋,相恨餘生伴此生。冥冥有意天注定,只待來世緣滅時。
當時太小,只當他是個坑蒙拐騙、算得不準的游方術士。他不要卦錢,只說是有緣相見贈上一卦罷了,若是算得準,日後再付。
今日,若不是平陽說起,我似乎都忘記了這個事情。
現在明白了,明白的太晚,那個方士算準了一切,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天命,該來的都來了,我們誰都逃不掉。
“阿嬌,你知道他曾對我說過怎麽解嗎?”平陽苦笑,“他說,我有三場情劫,只有無情才能解。”
我想起,那位方士沒有說我的未來,也沒有給我破解之法。一切,只在那首詩中。
“阿嬌,前幾日有人找我,說若是那位方士算準了,就把這布帛給你,還讓我要快些,若是慢了,你就……”平陽遞給我一塊布帛,“他還說,要付卦錢的話,就去找一個叫江充的人。”
布帛上是幾句詩,我費力看完。
留名金屋史,隐于長門宮。逐宮淚傾心,莫嘆君無情。奈何一曲畢,餘音仍繞梁。伊離世歸去,衛氏覆轍跡。美人琴色變,吾必犬效勞。
“平陽姐姐,你可知道這詩句意思?”我問,“你可知道,你給了阿嬌這個,等于什麽?”
“我查過江充的底,他自稱是劉榮師弟。阿嬌,離殇曾嫁的那個衛榮,其實就是劉榮對嗎?衛青他從未有過什麽遠房哥哥。他江充既然願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何樂而不為?他要是真有能耐,把椒房殿那位反了,也未必是件壞事。我會找一個契機,把他推到陛下面前的。我劉婧既然能把衛氏扶植起來,自然也能把它滅掉。”
“只是……平陽姐姐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阿嬌,我欠你的。”平陽跪坐在床邊的席上,拉住我的手,“我平陽不值得你姐妹般的坦誠對待,我原以為,從衛子夫進宮開始,你我的姐妹情誼到了盡頭。可是,你卻絲毫沒有怨我之意。”
“那麽多年的姐妹,怎麽可能說不做就不做了?”我苦笑。怨她,又有什麽用。我拿她當我親姐姐一樣看待,怎麽可能因為一個衛子夫就與她一刀兩斷一了百了?
“阿嬌,”平陽嘆了一口氣,“我欠你的,今後定會補上。”
“我再也不會,對衛青言聽計從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