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不管怎樣,鬼域宮生死難料,你一定要保重自己,我的事,你可以不管。”

逆着月光,月隐的臉暗暗沉沉,看不明朗,只聽他話音悶悶的傳來:“你不要我管,那你與雲舒的約定也不在乎了麽?”

雲舒,雲舒。

是誰在叫,雲舒,雲舒?

雲翎腦中轟然乍響,一片空白。

又聽到這個熟悉的字眼,又有什麽部位驟然一下被看不見的鋒芒重重劃過。雲翎緩緩伸出手,捂住胸口。他離開了兩年多,她日夜不休的痛了兩年。兩年過後,她以為幾百多個日夜的磨砺中,再痛也該模糊一點,可是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她的心一如既往的支離破碎,鮮血橫流。

雲翎将頭埋的深深的,似不願被人看到她眸中的情緒。

風吹來,帶來少女堅定地聲音:

“——我和哥哥的五年之約,就算是死,我也得等到那一天再閉眼。”

月隐的眼眸有莫名的情緒浮起,沉默良久,道:“你既要等到五年之約,那我每個月半定是要來找你的,不然,血咒壓不下去,你…撐不到那麽久。”

夜風漸大,肆虐的刮到兩人身上。

月隐突然扭過臉,劇烈咳嗽起來。

雲翎失魂落魄的臉回過神來,道:“你怎麽了?”

月隐咳的越發厲害,玉色的臉因這劇烈的咳嗽而漾出微微的紅。

雲翎心有不忍,腦海裏浮起曾經雲舒咳嗽的畫面,手不由自主想要伸過去幫他拍拍背順順氣。月隐發覺她即将要作的舉動,手一擺,腳步連連向後退了幾步,拒絕了。

雲翎舉起的手僵在半空,終于認清眼前的人并不是當年的那張面容。右手慢慢地,緩緩地放下,輕輕道:“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歡旁人靠近你三步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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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月隐從囊中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一小把藥,往嘴裏一倒,昏暗中,有什麽烏黑的顆粒不小心自指縫滾落下來。

月隐吞下藥,好半天咳嗽才止,解釋道:“這兩天受了風寒,這咳嗽竟越發厲害了。”又道:“下次別跟風清糾纏,畢竟她是鬼域宮的人。”

雲翎點點頭。

月隐交代完畢,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話落不待雲翎回答,便沿着風清離開的方向踏步走開。

雲翎目送月隐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再看不見。

夜風晚來急,香花盈滿地。不知孰家院落的杏花已開盡荼蘼走向末期,顫抖着從枝頭墜落,調零着最後的芬芳。

一片純白花瓣瓢落在手心,雲翎托起它,眼中湧起莫名的悲涼。就在擡腳要走的那霎,她注意到腳邊不遠處的一顆黑色顆粒。

那是,月隐不小心掉落的藥丸。

雲翎蹲下身,小心翼翼撿起藥丸。

藥丸雖小,卻散發着一股奇異的藥香,雲翎一怔,端到鼻翼更仔細的嗅了嗅,眼神突然定住。

這熟悉的藥香!這熟悉的藥香!……似是陷入遠久的回憶,雲翎怔怔看着掌心的藥丸,似癡似悲。

長長的街道,忽地有陣陣不同于花香的清荷暗香伴風襲來,雲翎回過神來,頭也不擡便嗅出這獨特的氣息。

遠遠地,一個碩長的影子,朝這邊輕輕走來。碧色的衣角,春水蕩漾般緩緩掠過地面,一寸一寸,直至雲翎眼簾。

雲翎起身,将手中藥丸裝入錦囊中。

顏惜帶着慣有的微笑,朝雲翎道:“好巧,正好路過,便看到了你。”

雲翎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是嗎?顏大少主大半夜好興致,不賞美人,賞冷風。”

顏惜道:“那雲世妹呢?”

雲翎擡頭望望天上的一彎明月,道:“我,月下散步啊。”

顏惜道:“哦,出來這麽久了,只是散步?雲世妹真是雅興。”

“是啊,不然還能有什麽事?”雲翎打了個哈欠,道:“走累了,回去睡覺!顏少主你繼續賞花賞月賞秋香吧!不打擾!”

一團雲飄來,扯過紗樣的朦胧,遮住了明亮的月,街道不禁暗了暗。許是光線驟降,顏惜的臉色亦黯了黯,卻仍是微笑的看向雲翎:“看來雲世妹并不打算告訴我今晚發生了什麽。”

雲翎無謂的一笑,拍拍手道:“一件小事。沒有必要。再說,你是你,我是我,我的事,有必要向你交待這麽清楚嗎?”

顏惜唇角的笑意更濃,他說:“一定要這樣嗎?”

“哪樣?”雲翎散漫地掠了他一眼,道:“你這句話能讓我産生無數種不同的猜想,可是抱歉,我對哪種都不感興趣。”

雲翎轉身便走,毫不停留。

顏惜兀自站在原地,自嘲的一笑,道:“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并不是這樣。”

雲翎腳下一停,轉過身來。

顏惜繼續道:“第一次去雲霄閣的時候,我剛滿六歲,那會你四歲,是個梳着羊角辮整日到處亂跑的瘋丫頭。而雲舒,也只比我大半歲。我們仨一起玩耍,一起習武,整日形影不離,長輩們都笑稱我們是小俠三人組…那會的我們,也是親密無間的,對嗎?”

雲翎皺眉不語,眼光狐疑地打量顏惜。

顏惜道:“我記得偶爾雲舒要練劍沒空陪你的時候,你也會來找我,央求我陪你玩,跟你一道喂兔子,抓小鳥,或者做些奇奇怪怪的搗蛋禍事。你央求我的時候,總喊我顏惜哥哥……”顏惜笑了笑,眼裏有一絲溫柔浮起,仿佛看到當年那個梳着垂髫雙髻的小小丫頭,站在他面前,擡起亮晶晶的眸子,用糯軟軟的聲音喊他:

“——顏惜哥哥,我們一起去後山抓兔子好不好?我不喜歡白色的,我們抓只粉紅色的吧!”

“——顏惜哥哥,我的劍訣又忘背了,爹爹罰我的時候,你要記得幫我求情哦!”

“——顏惜哥哥,我新做的彈弓壞了,你幫我修一修,我要去捕一只黃鹂鳥回來唱歌。”

“——顏惜哥哥,這是我養的小狗,可愛吧!給你摸摸!摸完了我們一起想個法子幫我把狗狗藏起來,爹爹不讓我養。”

“——顏惜哥哥,大海的中央可以看星星嗎?翎兒還沒見過大海呢,好想去看一看…”

“顏惜哥哥,顏惜哥哥…”

第十話 往事如夢待回首

碧衣公子的神情浮起淺淺的恍惚,似是因為想起了那段無憂無慮最美好的年少。那聲聲呼喚還在耳畔,然而時過境遷,早已物是人非。

那些年,他剛到雲霄閣的時候,是個孤僻而內向的孩童,不愛講話,不喜歡笑,不願跟除開父親以外的任何人接觸,大多的時間裏,習慣獨自呆在房間靜靜發呆。而恰好相反,那會的雲翎,委實是個活潑的近乎過分的性子,愛笑愛鬧簡直到呱噪的地步。顏惜的來到,年幼的雲翎只當又來了一個可以陪自己玩小哥哥,分外歡喜,得了空便會帶着自己的各種寶貝去找他玩耍。而他懷揣着年幼而孤獨的心,厭惡着她的一切,她的活潑是吵鬧折騰,她的熱心是煩擾麻煩,連帶着她的微笑,也是嘲笑譏諷。每每他冷着臉拒絕他,她卻毫不在意,沮喪片刻後仍會微笑的顏惜哥哥,顏惜哥哥喊不停。

終于有一天,被纏着不耐的小小少年發了火,他用力将她推倒在地,高聲吼道:“我讨厭你!你為什麽老來煩我!”

她猝不及防地重重摔倒,膝蓋上磕紫了一大塊,胳膊肘上也有一片擦傷,有鮮紅的血跡緩緩滲出,在奶酪般白皙的皮膚上綻放出大片血紅的西番蓮花。

有下人經過,錯愕道:“小姐怎麽受傷了?”

她摸着痛處,清透的眸子裏泛起了水花,他以為她會嚎啕大哭,會随着下人帶着這身傷痕可憐兮兮的去父親那裏告狀,再狠狠責罰他一頓。然而她沒有,她眨眨眼,将眼淚慢慢逼下去,忍着痛,向下人露出一抹笑:“沒事,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妨事,千萬不要告訴爹爹和顏伯伯。”

下人點頭,忙不疊去取跌打藥。

小小的姑娘倚着牆站起來,澄澈純淨的眼睛宛若雪山之巅化作的清冽泉水,對上小小少年烏玉般的雙眸,輕聲說:“翎兒找你玩,是因為顏惜哥哥跟翎兒一樣,從沒有娘親的陪伴,很不開心。”

他霎時說不出話來,怔怔看着她,直到那小小姑娘扶着牆腳一瘸一拐的離去。

多年以後,每當他憶起這一幕,總想起她揚起小小的臉忍淚微笑的替他開脫說沒事,想起她離去前對他說話時的真摯表情,想起她一瘸一拐離去的小小身影,心下一片複雜難當,似苦澀,又似溫暖。

他不否認,從那以後,她逐漸改變了他,他的偏執,他的冷漠,他的孤僻,被她一點點用純粹而誠摯的微笑溫暖。他黑暗而又孤寂的年少,因為她的出現,陰霾沉沉的天幕,漸漸投下一片熠熠的星光,他的世界日益明朗起來。

他與她,逐漸從最初的陌生一步步走近靠攏,直至親密無間。

回想當初,他們親密友愛的日子也曾持續了五年之久,可是,為何,為何,那親密的童年往昔,心底最單純的柔軟記憶,卻不能阻止多年後,他們一步步走到疏離淡漠的局面?

他有心結,而她呢?

夜色深深,深巷裏神色迥異的男女,各有所思。

半晌,雲翎冷語道:“哦?我竟忘了,我們還曾有那樣的時光。”

顏惜對她的話仿佛置若未聞,嘴角噙起淡淡的笑,眉梢上卻染上一絲澀然:“那會你還那樣喊我,可為何後來……後來,你突然莫名的轉變,你變得那般厭惡我,敵視我,你厭惡到,連照面都不願見……”

雲翎漠然道:“敢情顏少主将了半天是為了和我敘舊麽?抱歉,我覺得很無趣。”

顏惜道:“我只是想要一個解釋。”

雲翎道:“解釋?什麽解釋?解釋清楚,一切就能重來了嗎?我承認你曾經是和我要好的哥哥,我也承認自己确實是一夜之間由喜歡到讨厭你,甚至曾經一度憎恨過你……不過後來,你對我的所作所為,又談得上什麽友好?這些年,我有多厭惡你,你不就有多厭惡我對嗎?我都沒要解釋,你還要什麽解釋?”

顏惜怔然良久,道:“是啊,我們相厭近十年,想來…我确實确實是極度厭惡你的!”他将确實這兩個字眼咬的重重的,也不知是講給少女聽,還是講給自己聽。

雲翎道:“你跟我說這個作甚?我不會不知道。”

顏惜驀地抓住了雲翎的手腕,質問道:“我們為什麽會這樣?我們不該是這樣。我們,我和你,本應該是親密無間的對嗎?”他的聲音漸低下去,他看着她,眼裏依稀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翎兒,這些年,你到底在同我置氣什麽?”

他首次沒客氣而疏離的喚她雲世妹,而是換做了兒時的稱呼。

雲翎道:“呵,置氣?我能同你置氣什麽?那些年你做的好事你自己心裏清楚!”

顏惜錯愕道:“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到底做了什麽?”

“呵,倘若裝做不知道,讓你可以心安理得的過日子,那你就繼續裝吧!”雲翎漠然甩開顏惜的手,挑挑眉:“還有,別喊我翎兒,我擔當不起!至于你說的什麽親密無間?我很是納悶,雲翎跟顏大少主還能這樣?理由?”

顏惜颦眉道:“我何必要跟你裝,我真的不知道,”見雲翎無動于衷的樣子,苦笑道:“你要理由是嗎?好,我給你。我父親與你父親是結義的生死兄弟,雲霄閣與越潮島一向同氣連枝,我們自幼一起長大,經歷過最無邪最單純的時光,就算撇開我們那八字沒一撇的姻親關系,我們也應是這世上親密的友人,而不是現在這般古怪的關系…”

雲翎截住他的話,輕蔑地道:“如果這就是你的理由,那它對我來說什麽都不算,”她頓了頓,露出一抹譏诮的笑,打量着顏惜:“而且,顏大少主,你今兒可真不像你。平日裏你多麽高貴,雍容,你對任何人都是一張春風優雅的笑臉,可你的心裏卻從來未必瞧得起任何人。驕傲如你,為何今日卻放低姿态巴巴的來說這些話,別告訴我你是來求和的,我不相信。”

雲翎話落,轉身離去。

顏惜凝視着少女遠去的背影,沉聲道:“若我是呢?”

少女的腳步微微一頓。

顏惜躊躇了很久,緩緩道:“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雲翎颦眉,轉過身,難以置信的望向顏惜:“我沒聽錯吧!顏大少主居然會講這種話?”

顏惜颔首,道:“好,就算那些理由,你從不放在心上。那雲舒呢?這算不算理由?雲舒他……”話到此處,嗓音微微有些低沉:“他已經不在了,曾經的小俠三人組只剩下了我們倆人,我們,還要這樣針鋒相對過下去嗎?”

雲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起來:“你別給我提他!你沒有資格提他!”

“我為何不能提他?”顏惜道:“我記得他在的時候,每每我們争吵,他都會出面做我們倆的調停者,我想不管他在不在,他都是不願看我們倆這樣置氣下去的。我們僵持了近十年,也該結束了。”

雲翎側過臉,靜靜的瞧了顏惜一會,疑惑道:“你最近真奇怪,連我也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你有如此大的轉變。”

顏惜正對上雲翎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但我仍然要說,我只是希望我們之間能摒棄過去的芥蒂,回到最初的真摯,為了雲舒,也為了我們自己。”

雲翎默然,喃喃道:“回到最初?”

顏惜點點頭。

夜色寂寥,風吹過的小巷裏。少女看着年輕的公子,眼裏有蒼涼拂過。她忽地憶起那些年那些黑暗而血腥的往昔,詭異殘忍的畫面頓時猶如波濤般洶湧而來,可怖的猶如她夜夜所做的夢魇——陰暗潮濕的地牢,傷痕累累的病痛,刀光血影的厮殺,日夜不休的折磨,生不如死的奇毒,被逼失去人性的茍延殘喘……她忍不住捂住臉,大聲而放肆地笑了出來。

今夕何夕,再不同往昔。隔着這世間最不堪回首的那些年——她,還能回得去嗎?

良久之後,少女終于停住笑,擡首望向漆黑的夜空,眼神空洞而茫然。夜風穿過長長的街道,傳來少女冷而絕望的的聲音:

“回不去了……我已不是我。”

清晨醒來的時候,窗外傳來淅瀝的雨聲。

雲翎梳洗後下了樓,素年見她,也沒多話,只是引她去了一間雅致的花廳用早膳。

花廳內,圓圓臉的顏葵正在大飽口福。

顏葵看見雲翎,忙不疊的起身行禮,嘴裏還含着早膳。

雲翎待下人素來平和,她雖不喜顏惜,但對直率憨厚的顏家書童卻并不排斥,當下便道:“坐下來吃吧,不用多禮。”

顏葵謝過了她,毫不客氣的繼續用餐。

素年恭敬的道:“小姐,少主還未醒,還請您先用餐吧。”

雲翎看向素年道:“我要白菜肉末水晶餃和牛乳茶。有勞你。”她出身名門,卻向來對衣食不挑,平日裏也沒有一絲半點小姐做派。

素年領命下去。

顏惜停下嘴裏的咀嚼,道:“雲小姐你來了,快請坐,少主他還沒起,我們先吃吧!”

雲翎笑了笑,道:“你不說我也曉得,溫柔鄉如此缱倦,你們家少主自然是舍不得這麽早起來的。”

顏葵放下手中筷子,糾結了很久,正色說:“雲小姐,我們家少主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雲翎道:“哦?那是哪樣?不是我想象中娶了十九個愛妾,而是還娶了十九個面首?”

顏葵:“……”

第十一話 顏惜的風流情史

雲翎道:“昨晚你們家少主還召了兩個美人過夜呢,我親眼看到的!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家少主最近是很奇怪,很多行為都不像以前的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又自言自語地道:“昨晚說的那些話……難道受了什麽刺激?”

“大概吧!我也覺得少主最近很是萎靡不振。”顏葵低下頭,繼續扒着碗裏的水果粥,含糊不清的道:“啊啊啊啊,少主最近心情不好,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還是少說兩句。”

雲翎眯着眼睛微笑的看向顏葵,道:“紫衣前些日子做了一件男人的腰帶,一針一線密密縫,真是夠好看的,不知道誰有福氣拿到這根腰帶……”

顏葵嘴裏的粥立馬一口咽下,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的倒了出來:“我說。我全部都說。少主心情不好,大概是為了那個叫曲箜篌的女子。少主對她很上心,我見他對哪個女人都沒有這般上心過。前些日子還想把她帶回越潮島見老爺,可惜兩人不知道為什麽半途吵了一架,那位箜篌姑娘一氣之下拂袖而去。少主為此還低落了好幾天。”

雲翎若有所思:“箜篌?”

一向表達欲極強,八卦欲望極強的顏葵托着下巴嚴肅道:“正是,說來話長,乃是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請聽顏葵我慢慢道來——”顏葵拉長了聲音,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茶館裏的說書人:“話說,她是落沒世家的窈窕小姐,他是出身名門的翩翩公子,她與他在陽城河畔偶然遇見,那天下着鵝毛大雪,簌簌雪花漫天飛舞。她撐把紅梅傘半倚在橋頭,素衣長裙垂眸看雪。他青衣策馬經過橋頭,不經意回首看了她一眼,眼神就此定住……于是兩人一見鐘情心心相惜,他在陽城停留數日,她相陪數日。他為她撫琴,她為他弄蕭,他為她作畫,她為他賦辭。從此二人神仙眷侶般,相依相偎,演繹出一段悲歡離合蕩氣回腸的愛情絕唱……”顏葵搖頭晃腦,滿臉盡顯憧憬之色。

雲翎伸出手,啪啪的鼓掌,在錢袋裏摸了好久,扒開金錠銀錠終于找到一文錢,裝模作樣丢過去:“這說書的真不錯!本大爺喜歡!賞!”

顏葵将一文錢推出去,盯緊了雲翎的錢袋,一本正經道:“緋聞還是真愛?八卦還是真相?癡男怨女還是逢場作戲?越潮顏葵,金牌追蹤,預知後事,十兩起價!”

雲翎淡定的瞅了他一眼,淡淡出聲:“紫衣……”然後指了指顏葵的腰帶。

顏葵話鋒立馬轉變,一臉義正辭嚴:“義務說書,公益活動,分內之事,分文不收!”于是繼續講,可是卻連連嘆了幾口氣,話鋒陡然一轉,甚是哀戚的樣子:“唉,總之呢。這确是一段美麗浪漫的故事。不過令人好生奇怪,那兩人後來不知為何大吵一架,癡情女淚流滿臉凄苦離開,只留深情男在當晚獨自喝的是酩酊大醉,第二天好心書童一心忠膽前去伺候,卻意外發現主子爛醉如泥躺在地上,頭枕一張紙,書童抽出紙張,細細一看,卻見紙上畫着一個女子,旁邊留下三個字。”

雲翎道:“女子?誰?曲姑娘麽?”

顏葵道:“紙張被酒浸濕了,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具體的容顏,大概只看得出是個女子的臉龐。”

雲翎道:“那旁邊不是有字麽?什麽字?”

“那三個字是——”顏葵神秘的,緩緩的張開嘴,将嘴唇撅起,吐出三個字:“錯!錯!錯!”

雲翎啞然,用搖頭表示她的雲裏霧裏。

顏葵道:“你真是好樣的,果然同我一樣。沒關系,其實我也不懂那三個錯字的意思。”

雲翎:“……”

想了想,還是來了興趣,馬上摸出一錠銀子遞上。

顏葵坦白道:“我真的不知道。”一邊毫不猶豫地收下銀子。

雲翎:“……”

顏葵長嘆氣道:“唉,世上的癡男怨女啊!”

顏葵還想發表點什麽愛情感嘆,紗簾驀地掀開,碧色的身影緩緩踱步進來。

顏惜帶着剛醒的惺忪,懶懶的掀開寬大的衣袍,往椅子上一靠,看也不看顏葵一眼,向雲翎道:“早。”

素年随後進來,将手中的水晶餃和牛乳茶擺好,又招呼尾随的小丫頭将顏惜的早膳擺上。

顏惜以手支額,臉色有點不适。素年瞧他的臉色,小聲問:“少主昨晚沒睡好罷?”

顏惜颔首,道:“你怎麽知道?”

素年道:“昨夜風大,婢子夜裏怕少主睡的不适,前去瞧了一次,發現少主睡的極不安穩,嘴裏還喊着什麽什麽……”素年話到嘴邊,驀地眼光一閃,捂住了嘴,道:“婢子失言。”

顏惜道:“昨夜我竟說了夢話?真是奇怪!我說了什麽?”

素年臉色一僵,低聲道:“您喊着一個人的名字,似乎是在叫着連……”話音頓了頓,眼光讪讪掠了雲翎一眼,似是有所顧忌的道:“哦,叫着某位赫連小姐…”

顏惜思索了片刻,手一揮道:“好了,你忙去吧,不用在這裏伺候。”

素年應了一聲,快步退開。

雲翎一笑,滿是譏诮,一邊吃着餃子一邊道:“才娶了個十九夫人,又來位赫連小姐,啧啧,聽這姓氏,約莫着是少數名族吧,啧啧,顏少主的心……還真是間絕色坊,裝再多女人,也不嫌擠。”

顏惜亦跟着笑起來,瞅她一眼,道:“我的心你還真夠了解,那你自己的心呢?”

雲翎将目光投向窗外,迎着淅瀝的雨聲,沒由來想起某個臉龐,突然覺得左胸上第二根肋骨底下的某處又開始隐隐作痛。她捂着胸口,自嘲的一笑:“我的心?早在兩年前就沒了。”

顏惜目光定定落在雲翎身上,烏黑的雙眸像秋日的潭水,深且邃,帶着異樣的神情,似炙熱又似寒冷,仿佛要在她身上掘出一個洞來。

雲翎迎上那樣的目光,一怔,道:“看什麽看?”

顏惜回過神來,扇子一展,恢複了素日的雍容,風流地一笑:“仔細對比下雲世妹,果然我那十九夫人莺莺要美貌的多!”

雲翎歉意又謙和地道:“可當真委屈顏少主跟我這樣的無鹽女同桌共餐,只能煩請多多包涵了。”話還沒落,手一拍,牛乳茶裏的茶汁登時傾灑而出。

“啊呀呀,雲小姐,你小心啊,千萬別傷害我這種無辜的旁觀人士啊!”顏葵跳起來躲到一邊,摸出一面小銅鏡左照右瞧,好歹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沒濺到臉上…”又珍愛無比的瞅着鏡子中的自己:“唉,瞧我這張造物者精心制作美輪美奂完美無缺的天使面臉,怎一個美字了得!”

雲翎回頭,端詳住了小書童的臉,佩服道:“顏葵,你丫可真夠狠的,對着鏡子,居然連自己都騙……”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

雲翎顏惜一前一後的走在雲霄閣裏。一路上是j□j撩人,愛花風如扇,柳煙成陣。幾人穿過瓊芳雅閣,看遍奇花異草,随後的顏葵是一路走一路啧啧有聲,直道美色無邊。

踏過曲水回廊時,迎面走來年過半百的灰衣老者,這其貌不揚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荊安神醫。擦肩而過的時候,雲翎的目光一亮,喊住了荊安,掏出腰間錦囊裏的藥丸遞過去。

荊安拈着藥丸,研究了半晌,說這是治療肺病的藥,而且還是治療年深日久的頑固肺疾。

雲翎聽到年深日久頑固肺疾這八個字,臉色微變,眸中漸漸浮起一絲沉痛。

顏惜沒注意她的神色,在一旁不鹹不淡的道:“聽說肺疾一旦拖久,便很難治愈。難道雲世妹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雲翎霍然扭頭,目光像寒冬臘月的冰雪,森冷地往他身上一掠:“是了,我竟差點忘了。有件事拜某人所賜,确實難治!”話落,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顏惜登時莫名。

顏葵納悶地道:“什麽況況?少主?她這話什麽意思?”

顏惜沉吟不語。

十餘年的相處,他和她的關系時緩時僵亦敵亦友,雙方偶爾漠然的冷眼相對,偶爾激烈的劍拔弩張。他們是如此奇怪的一對,因着雙方家族的親密關系,他們成不了天生的敵人。又因着個人的緣故,他們各自心懷芥蒂做不成友人。她厭惡他滿臉堆笑的虛僞,他不屑她可笑倔強的固執。他與她無數次的冷言冷語交鋒中,熟悉她對他特有的種種眼神,不屑地,譏诮地,戒備地,氣憤地,無謂地,漠然地……然而今日這般甚是罕見。那道眼神,那般冰冷,森涼的看着自己。仿佛藏着

——藏着深深的怨意。

……

栖梧院。

孔雀臺上,燭火搖曳。

雲翎一手托腮,看着掌中那一粒藥丸。

月隐的藥丸,有奇異而熟悉的冷香。

而這個味道,她聞了十幾年,甚至成了習慣。

雲翎颦眉,将那藥丸翻來覆去的看,咦了一聲,自語道:“我記得月隐他是有先天哮喘的,什麽時候也患上了肺疾,莫非和哥一樣……”

哥…哥…

她思及此處,暗暗攥住了藥丸,道:“那事不能再拖了,明兒我一定得讓顏惜帶我去。”

雲翎打定主意,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如墨,天邊一彎淺淺的月牙,勾成極細極瘦的弧度,淡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仿佛一陣風吹來,便要隐遁。

雲翎的目光定定落在那抹月上,向旁邊丫鬟問道:“明日,可是初一?”

黛衣道:“确是初一。”

雲翎哦了一聲,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第十二話 瘋婦雲夫人

離栖梧院不遠的梨香苑,顏家父子正對着棋盤閑敲棋子落燈花。

顏惜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已經連輸了兩盤。

顏致遠很是滿意的看着自己的黑子一路攻城略地,将白子殺的毫無招架之力,不由眉開眼笑道:“往日都是你小子贏的我毫無顏面,今日終于也風水輪流轉,好好的讓我大獲全勝幾次!”

顏惜面無表情的看着棋盤,任由自己的白子被步步逼上梁山,似乎對輸贏毫不放在心上。

下一刻,“嘩啦啦”一聲,玉質的棋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顏惜伸手一推,黑白分明的棋子已經混成一團。顏致遠看着即将大獲全勝卻突然被攪黃的局面,剛要發作,便聽顏惜道:“不來了,我出去走走。”

略嘗勝利滋味意猶未盡的顏致遠不甘地道:“臭小子,多讓你爹贏幾把都不行?”

顏惜閑庭信步地往院外走去,懶懶地道:“今日沒心情,改日再讓你嘗嘗丢盔棄甲的滋味!”

顏致遠看着兒子的背影,突然站起身來,沖着門外喊:“明天不要和雲丫頭出去。”

顏惜腳步一頓,回頭道:“第一,我沒說要和她出去。第二,如果我要和她出去為什麽明天就不能?”

顏致遠撥動着棋盤上的棋子,含糊的道:“明天是初一,反正不能跟雲丫頭出去!”

一旁的顏葵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插嘴道:“明天為什麽不行?這和初一又有什麽關系?”

越潮島素來對下人随和寬宏,故而對小書童的這種心直口快,偶爾好挖八卦的性格也見鮮少怪責。所以顏致遠對書童的插話,也只是瞪了一眼,旋即向顏惜道:“後天大後天什麽時候都可以,就明天不行,不然……唉,總之我說不行就不行,問那麽多幹嘛?!”

顏惜沒回話,舉步踏出梨香苑。

出了梨香苑再往前走數百步,便是一片梨花林。千樹萬樹梨花齊齊綻放,花攢錦簇,皓然若雪。清風拂過,梨瓣紛飛,宛若衣着缟素的九天玉女素裙白練翩跹起舞,空氣中氤氲着淡淡的梨花香甜,沁人心脾,光景迷離,如夜半華涼的夢境。

一襲碧衣的修長身影徘徊在漫天的冷香雪瓣中,似是被這樣一片唯美的花海淪陷。

顏惜倚樹而立,眼光追尋着周身這雲錦似的雪白,直至更遠的遠處的過去。

回憶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似乎忘掉,遙遠而恍惚的似兒時的一個夢境。在這片花香雪海之中,七歲的他曾和雲家兄妹親密的圍一起,在這裏辦家家酒。

這場戲中,他是新郎官,她是新娘子,雲舒是司儀。

幼小的他立在梨樹旁,小小的臉努力端着一本正經的模樣,看向頭戴花冠向他走來的“新娘子”。

雲翎一手捧着着梨花,一手牽着裙角蹦蹦跳跳走過去,嘴唇翹起好看的弧度,嬌弱粉嫩的色澤好似晚霞中的薔薇花骨朵。他記憶裏幼年的她,如一只歡快的雲雀,是極愛鬧愛笑的,那樣的笑,幹淨的像這漫天漫野的潔白梨花,初冬新雪般不沾半點塵埃。

他看着她,微笑的等她走來,伸出手想迎她。

她卻在離他僅有幾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住腳步,瞅了瞅他,又回頭凝神看了雲舒一眼,眼珠烏溜溜地轉了一圈,猛地抛下手中的梨花,撒腿向雲舒跑去,抱着雲舒的胳膊,撒嬌道:“我不要做顏惜哥哥的新娘子,我要哥哥。”

游戲戛然而止。

雲舒也笑起來,摸摸她的頭。

他看着他們,急了,道:“不行不行,我才是新郎官,你怎麽能和他一起?他可是你的哥哥,你不能嫁給他的!”

雲翎轉頭,小小的眉皺起來斜睇他一眼,道:“我心裏最喜歡的就是哥哥,我為什麽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要做哥哥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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