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生動,哪裏像一個死去的人?

“她!”雲翎突然眼光一閃,直直看向那張臉龐的眉間,道:“她,她是那畫上的人。”

透過層層暈開的水波,顏惜凝眉看去,這才發現睡美人果然跟那畫中人十分相似,更重要的是,那沉睡的眉間,赫然有一顆朱砂痣,殷紅的一點,宛如情人血淚。

雲翎轉過身,朝外奔去,來到水晶璧後,她再次細看那張美人圖,恍惚中,一張熟悉的臉龐從記憶中濕淋淋的撈起,緩緩地跟這美人逐漸重疊,她的眉頭漸漸皺起,在搜尋了半天後,猛地将畫翻到背面,驀地,她退後幾步,深吸了一口氣。

顏惜趕了過來,便看到畫的反面,兩行細小的字體清晰的落入眼簾。

芷茵一別隔黃泉,碧落望斷雲過盡。

雲翎握着紙卷,神色又驚又悲,低低地道:“芷茵,芷茵?原來她,她就是……哥哥的母親,我的親姨母蕭芷茵。”

顏惜細細的瞅了那畫一眼,道:“作畫的人,是你爹爹罷?”

雲翎點頭道:“應該是,不然此詩也不會鑲入他們二人的名字。”

顏惜道:“奇怪,這畫裏的女子,容貌描繪之傳神,神态描刻之入髓,怎麽看也是出自于情人之間的手筆。而你姨母是你師伯的妻子,這畫怎麽也不該是你爹來畫。更奇怪的是,你姨母是前任閣主蕭老閣主的長女,備受寵愛,怎麽死後沒有葬進家族墓地,反而在一個隐秘的山洞之中?”

雲翎疑惑地道:“是啊,我明明記得,姨母是葬在了南山的家族墓地裏,跟外公外婆的墳冢挨在一起,可她的遺體怎麽又會出現在這洞裏呢?”

“倘若這裏真的是她的遺體。”顏惜道:“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你們南山處那裏只是她的衣冠冢。不過還是很奇怪,人既然已經過世了,為什麽不讓她入土為安,而是放在這裏呢?”

雲翎搖搖頭,緩緩道:“不知道,我只聽閣中老人說,我外公有五個入室弟子,分別是奚師伯,我爹,及外公自己的兩個親生女兒,也就是我娘親與姨母,還有另外一個姓桑的小師叔。在我娘還沒有嫁給我爹之前,姨母便和同門大師兄奚落玉相愛,兩人隐居山林做起了神仙伴侶,可還未滿一年姨父突然莫名染病身亡,姨母當時身懷六甲,遭受喪夫之痛的她,在生下哥哥之後便也跟着離世了。我爹跟姨母姨夫本是同門手足,姨母又是我娘的親姐姐,于是他們伉俪死後,哥哥便被我爹理所當然的接入了雲霄閣,視為親生骨肉撫養。但是姨母為什麽沒有被葬在家族墓地,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這些年爹爹好像對那兩人的死感傷至今,雲霄閣裏沒有任何一個敢提起姨母,再詳細的,我也不得而知了。”

顏惜道:“看這場景,估計是你爹将她葬在這裏的。”

“嗯,”雲翎又問:“可她過世了二十年,為什麽看起來還一如生前?”

顏惜道:“我聽說這世上,有種奇藥,可保持遺體百年不腐,也許你爹借用了這種藥,可他為什麽要将遺體這樣處理?讓離開的人入土為安不是更好?”

Advertisement

雲翎沉思了片刻,看向顏惜,嚴肅地道:“這裏終歸是雲霄閣的禁地,如果你還想安全的呆在雲霄閣,今天的事,你知我知,半個字都不可吐露。”

顏惜道:“這個自然。”

雲翎走向水潭洞內,跪在水潭邊恭敬地磕了幾個頭,道:“姨母,蓮生打擾您的安眠了,請原諒。”

顏惜跟在後面,也彎腰朝水潭鞠了個躬。

又聽雲翎道:“姨母,您放心吧,待我見到了哥哥,一定會告訴他您在這裏,這些年,他時常想念您,到時候我會帶他來見您。”磕完幾個頭後,向顏惜道:“出去吧,別在這裏打擾姨母了。”

兩人走出去,退回到水晶前,雲翎伸出手,在畫軸上按了一下,那石門緩緩合上。她嘆了一口氣,道:“我現在沒有能力回雲霄閣,今晚只能呆在這邊了,你若要走可自行離去。”話落自顧自找了個角落,半倚在牆壁上輕輕坐下。顏惜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無聲靜默。

良久都沒人說話,但經歷了一番生死奇遇之後,兩人抛卻了已久的冷言冷語,關系不知不覺中已緩和了許多。

雲翎倚着牆靠在自己手臂上,問:“今天為什麽要救我?”

顏惜臉上浮起淺笑,道:“雲世妹若有意外,你爹和我爹都不會放過我。”

雲翎不語,掏出腰間的小鐵劍,低頭看了片刻,道:“你雖然曾經拿走它,但你終究還給了我,多謝。”她的聲音極輕,帶着微微的顫音。

顏惜漫不經心地笑笑:“你無須介懷,本少無非最近過于無聊空虛,找點事調劑生活。”

雲翎輕輕打了個戰栗,随後她又換了個坐姿,雙手抱膝,身子蜷縮在一起。

“你今晚似乎有些不正常,”顏惜注意到她的舉動,問道:“你可還好?”

雲翎道:“無妨,只是有點冷。”說着把自己的衣領往裏緊了緊。

顏惜環視四周,只覺得這春末的山中夜晚,涼爽适宜,絲毫無半分冷意,他瞧了雲翎一眼,正要問她,便聽雲翎道:“拿去。”說着一個柔軟的物體便飛了過來。

第十六話 假死

顏惜手一接,看清是一塊小小的雪白絲帕。

“什麽?”顏惜拿着帕子,擡頭看她。

“顏少主的手,若不想留疤,還是處理下。”雲翎指了指顏惜的右手,顏惜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手掌上血跡斑斑,估計是方才握着藤蔓,墜勢太猛摩擦出血的。

顏惜一笑,不以為然:“小小傷痕不會影響本少的完美,無需處理。”

雲翎的眼神莫名的黯了黯,道:“一道傷疤可以置之不理,若有一天,你渾身都是傷疤,那該如何?”

“你這個舉動,讓我有些錯覺,你……這是在關心我?”顏惜握着手帕,微笑的春水瞳眸泛起複雜的情愫,似狐疑,又似歡喜,他順着她的話頭,戲谑道:“放心,論誰滿身傷疤,尊貴的雲霄閣大小姐都不會這樣。”

雲翎臉上一絲自嘲浮起,道:“是麽?”

話是那般說,顏惜還是左手拿起帕子,向右手包紮去,許是左手太過不便,纏來繞去也包不好傷口。雲翎微微皺了皺眉,走過來,半蹲到顏惜身邊,伸手捏住了帕子,指尖在顏惜的手掌邊輕快的翻飛。

顏惜的眸光不經意落在她的側臉上,借着瑩瑩的水晶璧光,少女的神情專注,長而翹的睫毛撲扇之間,讓人無端想起雨後俏麗金絲桃的花蕊,細密而柔軟的纖長,美好的讓人想用溫暖的指尖輕輕拂過,試探那花蕊上的觸感是否像鳥羽般輕盈細膩。

顏惜一愣,似是被自己這倏然而至的念頭驚到,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雲翎沒發覺他的異樣,輕巧的打下最後一個結,道:“包紮好了。”

顏惜轉過臉來,和煦地笑道:“雲世妹當真恩怨分明,眼下對我可跟往昔判若兩人。”

雲翎目光在包紮好的傷口上掃了一圈,道:“你總歸是為救我而傷,算我欠你的。”又道:“今兒你幫我找到了我的小鐵劍,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了。”

顏惜笑而不語。

雲翎沉吟了片刻,低聲說:“知道我為什麽後來這麽讨厭你嗎?因為你丢了我的小鐵劍。”

顏惜哭笑不得:“就為了這麽點事?”

“當然不止是為這件事。”雲翎坐回去,軟軟的歪靠在石壁上,頭埋在胳膊裏,低悶的聲音帶着無力的虛弱感傳來:“你定然以為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小玩意,而對我來說,卻是頂重要的東西。當年你拿走了我的小鐵劍,還诓我說将劍丢在了浩清池,我着急的大哭,哥哥為了哄我,偷偷的躲過下人,在寒冬臘月裏,跳進結冰的池水裏,撈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被閣裏的人發現,已經全身青紫,凍暈過去。”

顏惜驚了一驚,道:“竟有這事?”

雲翎苦笑一聲,凄然道:“他被人救來後,足足昏迷高燒了三天兩夜,幾次已經一腳踏在在閻王殿裏差點魂歸九天,虧得荊安神醫全力搶救,這才醒過來,可是因為在寒冰刺骨的水裏浸泡的太久,傷了肺,從此以後落下了嚴重肺疾。神醫說,估計這輩子都将肺疾纏身,永無痊愈之日。”

“肺疾……那你,其實是為了雲舒的病,才同我置氣的?”

“可以這麽說,那把小鐵劍只是一個媒介。”雲翎道:“而哥哥卻從此之後,一生都必須活在頑疾的痛苦中。”

顏惜怔然無語,遙想起當年年幼任性的往事,及那些年那個一襲白衣的溫和兄長總是藥不離身,臉上不免染上幾分愧色,啓唇想說什麽卻終究緘默下去。

“每到濕冷季節,他便咳嗽的厲害,有時候甚至能咳出大口的血,怎麽止都止不住,每每碰到那個情況,我便害怕極了,我擔心哪天他便會悄無聲息的死掉…”雲翎的聲音越來越低,口氣越來越弱,她緩緩擡起頭來,顏惜這才發現,素日在他面前一貫凜冽而倔強的她,此時臉色紙般的蒼白,像一朵幹枯殆盡的花,在冷風中無力的搖曳着。

顏惜瞬間踏步上前,扶住她的肩,道:“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會突然虛弱成這樣?”

雲翎沒答,只是連連搓着自己的身體,仿佛是置身于冰天雪地的酷寒之中。似乎又有一陣寒冷襲來,她顫抖着縮了縮身體,用力拉了拉袖子,本想将自己裹的更緊一點,不想卻聽“撕拉”一聲響,她右肩的衣料撕開一截口子,原來早在她墜下崖邊的時候,這一身輕薄的衣料便被刺刺紮紮的藤蔓刮開了大小不一的口子,剛才她這麽用力一扯,這袖子便幹脆的破了個徹底,露出小半個胳膊及肩膀。顏惜不經意的掃過眼去,霎時眼神便定住。

顏惜的臉陡然變了色。

斷裂的錦帛布料中露出一片少女的誘人春光,是玉白的肌膚,陶瓷般的光滑。

但讓顏惜變色的,卻絕不是被這片乍洩的春光。

——是疤痕!雪白皮膚上猙獰的疤痕!

那應該是時間已久的傷疤,雖然已經愈合,但留下的痕跡仍是一道道,一條條,扭扭曲曲布滿了大半個胳膊,從痕跡上依稀可以看得出傷痕的主人曾經不止一次受過鞭傷,刀劍利刃傷,火燒熱燙傷,甚至毒藥暗器傷。道道凹凸不平,大小不一,部分傷痕更連向肩胛骨,那些醜陋的灰褐色印記,扭曲的傷痕如長蟲般蜿蜒在雪白的手臂肩膀上,突兀而可怖,讓人心頭一緊。顏惜俯下身湊近去,那些疤痕立刻j□j裸的放大在他眼前,清晰的讓人覺得殘忍。

顏惜驚道:“你怎麽會?!”

他還沒說完,便聽雲翎一聲尖叫,猛烈抽回自己的手,用殘破的袖子遮住疤痕,急促道:“走開!不要你管!走開!不要碰我……”她情緒十分激動,又慌又恐,一面說一邊面自己縮成一團,不住的顫抖。

顏惜卻不罷手,想去拉她手腕,手不經意觸碰到雲翎的指尖,又是一愣,他急忙握住她的手,少女手掌冰冷的觸感傳來。他再也顧不得那麽多,又将手背貼到雲翎的胳膊,額頭上試探,卻發現雲翎整個身子都如冰塊一般,一絲溫度也沒有,就連呼出來的氣息,也是冷的。

顏惜再也克制不住,喊道:“你還瞞着我做什麽?這些年來你雖信不過我,可我現在想幫你!”

雲翎掏出一顆藥丸塞進嘴裏後,環抱雙臂摟住身子,不住的打着顫,呼吸急促。

“冷?”顏惜扶住她的身子,焦急的問道:“你很冷?為什麽這麽冷?!”

雲翎沉默片刻,艱難地開口,道:“是。你就當這是我的一個怪毛病好了。這毛病每個月的朔日之夜,便會發作,這時我內力全無,渾身乏力,行動遲緩,并且會伴有類似寒症的出現,不但畏寒怕冷,而且體溫會逐漸降低,而後随着呼吸慢慢減弱直至停息,彼時我會陷入假死狀态。”

顏惜聯想起她今晚的異常,愣在哪裏,怔怔地道:“你…這是…”

雲翎強撐着自己,氣若游絲,勉強答道:“過去一點小毒而已。”

顏惜看着她的輕描淡寫,全然不信。

“我已經吃了緩解的藥,沒什麽大事,挨過今晚就好,”話沒完,雲翎又打起冷顫,牙齒也開始因為寒冷控制不住而上下撞擊,咯咯作響,語句也斷斷續續:“你……若想幫我,可以…點…點我的昏睡穴。”

顏惜這才想起昏睡中人的痛苦的确能減少幾分,頓時手指閃電般襲出,迅速在雲翎身上連點兩下,果然雲翎虛弱的晃了晃身子,失去了知覺。

顏惜上前一步,半蹲在地,靜靜的看着癱軟在地的少女,她眉頭緊皺,顯是昏迷中都痛楚難當。

顏惜的臉上陰晴不定,向着那少女昏睡的臉龐凝視了許久,問道:“你和雲舒離開的那幾年,真的是去世外游歷,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麽?而你滿身的傷,若我開口問你,你又可願實情相告?”

苦笑了一聲,顏惜搖搖頭,将自己外袍脫下,仔細地蓋在雲翎身上。蓋好後,他注視着少女昏睡中仍然緊握小鐵劍的手,道:“明知今夜自身難保,也要犯險尋那柄小鐵劍麽?”

顏惜自嘲一笑,目光徐徐落在小鐵劍上。劍身上,那個端正而不失飄渺的“舒”字,讓他心底一沉。

記憶潮水般漫天襲來,畫面随着時間緩緩後退。

那年,逢她九歲生辰,他早早的備好了禮物,随父親一起上了雲霄閣。

他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她和雲舒便是他幼年最為親密的夥伴,在她的生辰,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給她驚喜。于是他費盡心思,做出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那是他親手制作的陶瓷物品。他花了十幾天的時間,不下幾十次的燒制,又經過無數次的修改和返工,終于燒成一個以她為模型的“蓮生”娃娃。

那日,他懷抱着陶瓷娃娃,帶着滿腔的欣喜來到雲霄閣,見到了數月未見到的她,她坐在栖梧院的秋千上,雙腿一擺一蕩的唱着歌,見他來了,她小鹿一般從秋千上跳下,喊着:“顏惜哥哥,你可來了!”

她穿着喜慶的粉紅色金絲繡花小襖,梳着可愛的雙平髻,像天邊的鳥兒般雀躍的向他奔來,伸出手向他索要禮物:“顏惜哥哥可是來送翎兒禮物的?”

他笑着點頭,将懷裏用金絲楠木盒包裝好的禮物遞上去。

她帶着憧憬的笑急不可耐的拆禮物,而他帶着滿滿的歡喜等她拆完露出驚喜的神情。

禮物的包裝繁繁瑣瑣,待拆到最後一層時,他的臉笑意愈發明顯,突然雲舒的聲音從院外響起:“蓮生,蓮生!你想要的小玄鐵劍我做好了!快來看看!”

雲翎頓時停下手,揚起雪白的小臉,直接将手中未拆完的盒子往身後侍女那裏一推,道:“啊!我的小玄鐵劍做好了!哥哥親手為我做的小寶劍!”她人小小,練功的時候使不動普通的劍,于是雲舒便承諾要給她找人量身定做一柄小玄鐵寶劍,為這事她一心一意盼了很久。

她撒着歡跑向門外,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遞到身後的手,落了個空,盒子重重的摔到地上,一聲輕而脆的哐當聲後,傳來什麽破碎的聲音。

顏惜的雙手突兀的伸在空中,烏黑的眸中希翼的光亮,倒影着小小的雲翎雲雀般歡悅遠去的身影,逐漸一點點暗淡下去,他緩緩地蹲下身,拉開盒子上最後一道紅綢帶,雕花的精美盒子打開,一團殘缺碎片猛不疊跌入眼簾——那個他親手設計,親手趕制想要珍重送出的心血——蓮生娃娃,終究還未讓那個人看過一眼,便已經摔成了支離破碎,再也拼不回來了。

同樣都是心血,同樣都是禮物,同樣都是真摯而美好的心意,為何他的,就可如此不屑一顧。如棄敝屣?

須臾,他抿着唇,輕輕撿起那攤碎片,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栖梧院。

第十七話 蹊跷的小指

他将自己關在房中呆了很久。當夜,想着自己毀之殆盡的心血,沮喪惱怒的他騙來了雲翎的玄鐵劍,然後告訴她,小玄鐵劍不慎落入了浩清池中,找不到了。丢掉了哥哥寶貝禮物的雲翎,大哭着要去池裏打撈,最後被下人連哄帶勸的強行帶了回去。

鬧劇收場後,他一個人站在寬廣的浩清池邊,深冬的寒風一陣陣擦着肌膚刀割般劃過,他精致的衣袍在風中翻飛個不停。十一歲的他帶着年幼的執拗與驕傲,高揚起下巴看着手中的小鐵劍,朝着空蕩蕩的風中說:“我的禮物你沒有看到,那別的禮物,你也休要再看了。”

從那日後,連着幾天他都沒看到雲家兄妹,卻看到雲霄閣來來往往的仆從帶着一臉的惶恐一波波的魚貫而過,似乎是出了什麽大事,他問過身邊的下人,卻沒一個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三天後,他終于再見到了雲翎,她正驚慌失措的和黛衣端着一大盆冰塊正要趕向哪,他攔住她,她那麽小,卻像大人般,睥睨着眼睛冷冷掃了他一眼,小小的臉像秋末裏染了冰霜的瓦,軟軟的童音抛去了往常的親熱,尖銳而冰冷的如同盤子裏的冰塊:“你不再是我的顏惜哥哥。”她丢下這句話,揚長而去,從此,她對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表情。

他曾經試圖向她解釋,可她連見都不見他。

半年後,他慈愛的母親去世,逝世的當晚,他守着母親的棺木,悲痛欲絕的看着那張再也沒有呼吸的至親臉龐。自此以後,這世間最柔軟的親情,最溫暖的懷抱,最貼心的叮咛,都永遠的離他而去了。窗外狂風暴雨嘩嘩而下,他的心底一片大雨滂沱,昏天黑地。

痛楚的內心深處,不僅是悲恸,更是憤恨。

——他終于知道母親離世的原因。

——是因為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讓他的母親,在一片昏暗的絕望中,凄涼而無助的死去。

那個暴雨的深夜,縱然天地間一片混沌泥濘,他的心卻從未如此清晰了然過。

她不是他的敵人,卻也絕對成為不了他的友人。撕裂的親情,早已化作尖利的刃器,橫在他和她之前,劃出一道深深的溝痕。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當初。

從此,她對他有多冷淡,他便對她有多怠慢。她對他有多嘲諷,他便有多輕蔑。她挑釁,他絕對還擊;她漠然,他便也無視。十幾年的歲月中,兩顆幼小而倔強的心,在莫名的芥蒂中,在驕傲的固執中,磕磕碰碰糾糾葛葛互相漠視互相傷害又互相陪伴。

他和她最好的結局,莫過于漸行漸遠,相忘江湖。他一直是這般認為,一直這樣一廂情願的以為。然而,曲箜篌的出現,讓這一切陡然成了一個迷茫的棋局。

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但他卻逐漸清晰明朗的認識到

——他和她,遠不會于此結束。

……

夜深人靜的深山洞穴中,偶爾傳來夜蟲的低鳴。潮濕的風從洞穴外探了進來,夾雜着絲絲的涼意。顏惜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身旁,昏睡中的少女雙眸緊閉,看似睡熟,可身體上卻一絲呼吸的起伏也沒有。顏惜伸手探向她的鼻翼,又觸碰了她的手心,再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她依舊一動不動,仿佛沒有任何知覺。

果然,一切如她所說,發作後的她最終會沒有呼吸,沒有體溫,沒有知覺,完全陷入假死狀态。

顏惜默默看着她,神情凝重。他替雲翎整了整身上蓋着的衣服,在觸碰到她右肩的剎那,想起那片可怖的疤痕,不禁朝着毫無知覺的人低聲問:“告訴我,那些年,你究竟經歷了什麽?”

那些年,那一段她“歸隐世外”的長長歲月,她經歷了什麽,才使自己滿身累累傷痕數不勝數?又經歷了什麽,性情大變隐忍不露?還經歷了什麽,身中奇毒莫名假死?

這些年,這分隔後的近兩千個白晝黑夜黎明黃昏,她到底過的怎麽樣的日子,她遭受了怎樣的經歷,才能以一個柔弱少女之軀,承擔這滿身痛楚遍體傷痕?

空蕩的洞穴中,他的聲音傳來低鳴的回聲,很快散去。

他的問題,無人回答。

啓明星升起後,雲翎的意識漸漸恢複,待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已經完全褪去了昨夜的虛弱,恢複了正常。兩人思量了片刻,便由藤蔓攀登而上,依照原路趕回雲霄閣。

晨曦漸起,深山裏一片煙霞籠罩。隔着蜿蜒的羊腸山路小道,兩個輕快的身影出現在路上。此時雲翎的內力全然恢複,身手一如往常矯健。

兩人一前一後的快步走着,雖是經過昨夜的驚魂一刻,雙方往日芥蒂消除不少,但這返回雲霄閣的一路上,仍是大多數時間彼此各有所思,安靜的沉默着。

對于雲翎昨夜狀況,顏惜心裏無數疑問,盤旋不定,卻不知從何問起,卻見雲翎轉過頭來,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此事一言難盡。”

顏惜只聽這一句,便知她不願多講,當下也不再追問什麽。

不多時,雲霄閣後門遠遠落在視線之中,兩人瞧着家門一笑,正要加快腳步往裏奔去,一陣若有似無的白檀香随着清晨的風撲鼻而入。

雲翎一怔,開始環顧左右。

右邊的茂密樹林,隐隐有白色的影子快速掠過。

雲翎的神色霎時凝重起來,向顏惜道:“你先回去,我有點事,一會再回去。”話畢她不待顏惜回答,縱身躍起,身姿像飛鳥般朝着白影翩跹而去。顏惜思索片刻,還是跟了過去。

白色的人影在見到少女後停下,靜靜的看着奔向自己的身影,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臉上浮起極輕極淺的微笑。

“月隐!”雲翎停下腳,在離月隐三步之外站住,看着眼前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就知道是你。”

月隐點頭,淡淡的金色曦光中,他清癯的臉略帶一點點蒼白,隐隐有些倦意。

“你怎麽在這?”雲翎道。

月隐目光一轉,頗為不悅地質問:“昨夜你去了哪裏?為什麽不留在雲霄閣?我去你的院子找過你,你不在,我偷聽到丫鬟的話,猜到你去了別的地方,到處找你…”

“昨夜我有點急事,所以…”雲翎愧疚的低下頭,又見月隐一副露重濕寒襟的模樣,驚道:“月隐!你不會等了我一晚上吧?”

月隐的聲音嚴厲起來,道:“昨晚是什麽日子,你怎麽還能出去?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雲翎沉默良久,低着頭從懷中取出小鐵劍,低聲道:“我去找哥哥給我的小鐵劍了。”

月隐眼光落在小鐵劍上,怔住了。怒意漸漸散去,唯見一雙深邃的眸子裏,某種異樣的情緒蔓延開來。

雲翎一副萬幸的表情,撫摸着劍身道:“好歹被我找到了!再危險也值得!”

月隐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得道:“下不為例。”

雲翎撫着小鐵劍,仿佛手中握住的是絕世珍寶。她偏過頭沖月隐歉然一笑,道:“又讓你等,真是對不住。”

月隐問:“昨晚我不在,沒人給你渡氣是不是很痛苦?”

雲翎找到小鐵劍,心情甚好,璀璨一笑,開起玩笑來:“是,昨晚确實很不好受!這才發現你有多重要!”

月隐留意到雲翎肩上殘破的衣服,問:“你這是怎麽回事?怎麽連衣服都成了這個樣子?”

雲翎将衣袖扯了扯,滿不在乎地道:“昨夜裏不小心給刮破了。”

月隐颦眉,取下了身上的白色織錦披風,遞給雲翎:“拿去。”

“給我這個幹嘛?”

月隐不答,徑直走近雲翎,他一靠近,馥郁的白檀香便清晰地撲鼻而入,雲翎被這樣的氣息萦繞,腦中忽地一恍惚,思維似乎打了個盹,卻又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待得回過神來之時,月隐已經不由分說将織錦披風搭在她肩上了:“你這樣子回去,家裏定會擔心,還是遮一下吧。”他話落的同時,身形又重新離開在三步之外。

雲翎想了想,覺得他的話甚是有理,也就沒再拒絕。

她将披風穿好後,眼光驀地一閃,眉毛挑了挑:“顏惜?”

碧色的身影,猶如這山中明媚的春日,帶着一貫的雍容,慢慢踱步過來。

“雲世妹,這位是?”顏惜微笑着,眸光在雲翎的坎肩上輕輕一掃後,立刻轉到月隐身上,在瞧清那個白衣男子後,他面如冠玉的臉上稍稍一頓,春水蕩漾的眸中霎時風起雲湧,但他很快用從容的笑掩蓋下去。

“這位是我的.....朋友.....”雲翎想了半天,終于用朋友來定位月隐,又轉向月隐,道:“這位是越潮島的顏惜。”

月隐微微颔首,朝顏惜淡淡道:“久仰。”

“惜不敢當,請問閣下如何稱呼?”顏惜目光隐約帶着狐疑,眼中的猜疑和訝色愈發濃郁,可臉上仍是笑意蕩漾,他不動聲色的上前邁出一步,似是要湊近客套一番。

“姓月。”月隐退後幾步,轉過身去,話語簡短而疏離,顯然是不願多說。

雲翎笑了笑,向顏惜解釋道:“他有潔癖,不喜人靠他三步以內。”

顏惜毫不為杵,眼神熠熠在月隐背影上打量了兩圈,最後把視線凝固在月隐的右手小指上,仿佛那根小指上隐藏着什麽機密。溫暖朝陽下,月隐的小指指節分明,細致修長,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半晌顏惜臉色輕輕釋然,含笑道:“月姓優雅,甚是符合公子。”

月隐也不自謙,輕輕了颔首,低聲轉向雲翎道:“我還有事在身,就此別過,月半那日我再…”話沒說完,便就此打住。

雲翎已是默契的點頭,道了聲:“保重,一切小心。”

月隐道別後,徑自向山下走去。沁涼的晨風吹過,帶來陣陣山花沁人心脾的芬芳,先前高雅濃郁的白檀香已然随着月白的身影漸行漸遠。

顏惜靜靜伫立于風中,一身碧衣的他身姿修長,挺拔如竹。旭日東升,金黃的晨曦灑遍滿山,他慵懶的眯起眼,目光遙遙地落在月隐遠去的背影上,幽深的瞳眸泛起莫名的暗湧,心底下,一個細小而尖銳的聲音在反反複複的質問着。

——是他?

——不!不可能!

雲翎悠悠的瞟了顏惜一眼,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看到他,是不是有些訝異?因為他跟哥哥的感覺極其相似?”

顏惜溫文一笑,道:“雲師妹真是冰雪聰明。”

雲翎道:“月公子除開長相跟哥哥有些差別,身形氣質上卻非常接近,特別是看兩人的背影時,簡直是出奇的相似。如果只是但看身姿的話,除開我,當年他們都很難分辨。”

“确實神似。”顏惜點頭,思索了片刻,追問道:“當年?他們?”

雲翎呆愣了一會,像是不小心說錯了什麽話,她猶豫了下,說:“對,當年我和哥哥在外面,結識的…夥伴。”

她的語句無故停頓了一下,夥伴這兩字,聽起來頗為怪異。顏惜眉頭挑了挑,卻沒再問。

兩人沒再說話,一前一後的往雲霄閣走去。

第十八話 少主的初夜

剛回到雲霄閣,便接到雲顏二位老爺的話。

這廂顏老爺子不好意思的對兒子說,栖霞派掌門何虹玉生辰到了,讓兒子代自己親自送賀禮上門。

何虹玉何女俠這一生苦戀顏致遠,至今快四十歲了,仍舊未嫁,顏致遠喪偶之後,何女俠的攻勢越發熱烈起來,這生辰之事定然是要借機制造相聚機會的。

顏惜拿着請帖,毫不客氣說,請帖上寫的是顏致遠,孩兒怎敢越俎代庖。北燕那邊正巧有筆生意,我要去看看,爹你還是親自去赴宴吧。

顏老爺子發福的臉讪讪一笑說,瓜田李下,瓜田李下,我還是不去了,北燕那邊的生意一時不急,你就先去栖霞吧。

顏惜悠悠道,怕什麽,又不是羊入虎口。一旁口無遮攔的書童則滿臉擔憂道,老爺不能去不能去,何掌門這些年對老爺一片癡心,這次赴宴萬一借機女霸王上弓怎麽辦?啊呀,老爺危險,老爺危險。緊接着,于無限幻想中,推出被愛危險論。

小書童尚且沉溺在非禮勿視的想象中,完全沒注意自己老主子的臉湧起異樣的顏色,俗稱紅一陣白一陣,随後只見顏莊主掄起雙手,迅若飛影後,便聽“砰砰”兩聲響,緊接着小書童哇的痛叫。

顏致遠一手一個爆栗直接攻向實話實說的坦誠兒子及分不清形式排錯了隊的迷糊書童頭上。

顏惜自然是躲過了,而顏葵當然不能。于是只能含着一泡淚淚眼汪汪的跟少主子一起收拾東西準備下山。

臨行前,顏惜突然腳下腳步,正色道:“爹你可知一種發作起來便會假死的毒?”

顏致遠驚訝的反問兒子:“你已經知道了雲丫頭的事?”

顏惜垂下眼簾,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