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所以昨日在栖霞見面也是我們這對苦命鴛鴦早早約定好一同私奔前去天涯海角浪跡終身厮守一世你是風兒我是沙從此朝朝暮暮再也不分離……嗯?這樣說你們滿意了嗎?”
顏葵茫然道:“這段話看似情真意切,可我為嘛怎麽覺得這段話是反話?”
顏惜早已聽懂了雲翎的意思,眼梢揚起一絲笑,道:“翎兒,我便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他心情似乎頗為愉快,便連平日一貫規規矩矩的稱呼也直接改做了兒時的昵稱。
“哦?”雲翎聽了也沒在意,反而好奇地問:“哪種人,你怎知我不是那種人?”
“你酷愛自由,不喜多受拘束,難道會因為一個男人進入那樣的高牆大院?你又怎會喜歡上那樣的人?”顏惜反問。
“說的好!幹!”雲翎拍了拍手,撚起一塊糕點,以糕代酒,笑眯眯對着顏惜一遞,做了個敬酒的姿勢,顏惜便也講禮的回了一塊梅子糕。
雲翎将糕點咽下,嘆道:“顏惜,想不到我們倆也有認知一致的時候啊!十幾年來頭一次啊!”
顏惜臉上洋溢着和煦的笑:“以前某人曾說,自己是鳥,自由的鳥,這樣的鳥,又怎能忍受自己失去自由卸下羽翼,被活活困在那牢籠般的地方呢?”
雲翎微笑的傾聽着,撫着額想了想,似是在回憶遙久以前說過的那句話,而桌子那方的曲箜篌,卻神色怔怔有些落寞。
幾個人各有所思,卻聽大廳正中臺子上一陣喧嘩,幾人聞聲擡頭,便見那臺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一個舞姿翩跹的美人,那美人個子高挑,着一身桃紅色衣裙,隔得遠了瞧不見容貌,唯見她雲鬓高聳,儀态華貴,婀娜旋轉間,揮水袖,飛裙擺,一動一搖間層層疊疊的衣裙随着舞姿飛揚開來,遠遠看去,宛如一朵綻放在舞臺正中的絢爛牡丹花,國色天香,不可方物。
那美人一舞完畢,全場轟動,喝彩四起,有人大喊着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可那美人倨傲的很,理也不理便轉過身去。片刻後客棧老板恭恭敬敬上了臺,小心翼翼将那美人給引了下去,臨下臺階的時候甚至還命人在臺階上重新鋪下了嶄新的紅毯以示尊敬,顯然這個美人身份不凡,便是老板也不敢怠慢半分。
顏葵看着緩緩退場的美人,八卦道:“這客棧老板也算是附近黑白通吃的人物了,不然這些年這客棧生意也不會如此興隆昌盛屹立不衰,但以他之勢,眼下卻對這女子如此恭敬,看來這女子有些來頭。”
曲箜篌也跟着點點頭,說:“不知什麽來頭,可看那妝扮,自是極美的。”
雲翎卻盯着那美人,簡短的吐出幾個字:“蹊跷!奇怪!不對勁!”
她沒頭沒腦的幾個字,顏葵跟曲箜篌都聽得摸不着頭腦,可是對桌的顏惜卻展眉一笑,輕輕颔首,似是十分認同她的觀點。
顏惜問:“翎兒你怎麽看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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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道:“剛才你們有沒有注意那美人的腳?”
顏葵好奇的接口:“腳?我注意了,她赤着足跳舞,腳很白,哦對了,她剛才跳舞的時候,頻頻的往我們這邊看,讓人好生納悶,難道…”顏葵的八卦頭腦高速運轉起來,突然一指顏惜:“難道那美人看上了少主你?”
顏惜甩開自家書童的手,而曲箜篌則面有忐忑。
“喂喂,不要打岔,言歸正傳!”雲翎敲了敲顏葵的腦殼,道:“各位再仔細想想她的腳,你們沒覺得她的腳比一般尋常女子要大些麽,而且不止大一點點。還有,她那身架雖然配着華衣錦服看着不錯,但是你不覺得那衣裙略有些短,衣服似乎小了點,”雲翎講到這裏,比劃了一下:“或者不是衣服小了,而是…而是骨架大了,比尋常女子要大一圈,只不過重重疊疊的寬衣松裙看着不大明顯罷了…”
顏葵順着她的話思索起來:“這麽一說是挺奇怪的,方才那老板扶她的時候,我便發現……”顏葵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陣濃郁香粉味朝着諸人飄蕩而來,緊接着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聽力極好的雲顏二人便隐約聽到翠玉環扣之類的佩飾随着搖晃的身姿而相撞發出的清脆聲響,似乎前來的是一位滿頭朱釵渾身首飾的女子。還沒等兩人出聲,下一刻,隔間的門猛然被一只手推開,雲顏二人瞧去,果不其然的猜中。
說曹操,曹操到。那之前跳着舞的桃紅衣舞姬此刻正定定的站在四人面前,身上七七八八,果然佩了很多玲珑各異的精致首飾。
四人目光霎時聚集在她身上,她卻嘻嘻一笑,随手拉過一張軟椅,斜斜的坐了下去。
雲翎凝神去瞧她,卻見她上了濃妝,那厚厚的霞紅胭脂襯着皓白粉面,當真臉若桃腮肌膚雪白,一颦一笑間雙頰飛霞明媚動人,可美歸美已,卻像戴了一張僵硬美麗面具的戲子,面具後那真正的容顏則緊緊隐藏于濃妝之中,不易窺見。更令人詫異的是,這美人,是一雙酒紅瞳眸。
正當雲翎要發問之時,美人卻先開口了,是沖着雲翎說的:“這位姑娘,奴家與你一見如故,好生喜歡,想同你喝一杯酒可好?”軟軟糯糯的聲音,嬌媚無比,然而仔細聽了又覺得奇怪,似乎這人是是捏着嗓子說話的,仿佛在掩飾着自己本身的聲音。
一群人愣在那裏,傻眼的顏葵張大了嘴,他原以為這美人看少了自家主子,卻沒想到,看到的居然是雲翎。
女人看上女人!雲小姐你真是會招桃花!
那頭雲翎聽着這扭捏作态的聲音,愣了一愣,回過神來陡然雞皮疙瘩全部立起,可瞧着那人的姿态,心底卻又浮起一絲熟悉,好像這人,是在哪裏見過…。或者,自己根本就認識?一時還沒思量過來,那美人已經用仰慕的眼神,翹着蘭花指端起一杯酒,殷勤地向雲翎湊了過來:“來,奴家敬姑娘一杯。”
她向着雲翎斜傾着身子,靠的極近,那姿勢看起來頗為親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感情深厚的兩姊妹正在那裏把酒談心。當然,這一幕的親昵密切,除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此刻正敏銳的盯着雲翎脖頸間,仿佛想在那裏細細搜尋着什麽。
雲翎疑心漸起,而對桌的顏惜表面上看起來一如既往的淡定,可握着玉扇的手卻不動聲色的輕輕攏了攏。
下一刻,那美人驀地纖手一揚,一杯酒毫無征兆的潑向雲翎耳旁。雲翎臉一偏,身子往後一退,雲顏兩人同時出手,一個襲向那美人肩膀,一個探向美人手腕。
雲翎身姿擺動間,耳畔的長發撩起,露出一抹潔白的頸項及小巧精致的耳垂,那美人本來對顏惜的招數正揮手相格,餘光掃到雲翎的脖間,驟然停下動作,仿佛看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情,呆呆瞧着雲翎,一手指着雲翎的脖子,神色震驚。
而雲顏二人已經得手,一個扣住她的肩膀,一個捏着她的手腕,只要她稍微有點動靜,即刻便能死個幹脆。而那美人雖然被制住,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仍然怔怔看着雲翎,眼神似喜似悲,癡癡然然,說不出的古怪。
幾人不由都朝雲翎看去,她耳朵上并無異常,但那耳朵往下一點的凝脂一般的頸脖處,一顆殷紅的紅痣點在那裏,襯着玉白的肌膚,便如一瓣紅梅落在皓皓白雪間,很是特別。
那美人緩緩的出聲了,這次不是捏着嗓子,而是清越的略微有些哽咽的男聲,想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原聲了,那聲音顫抖着,調子都有些變了:“果然……是你…”
雲翎聽了那聲音,驚了一驚,緊捏住那人手腕的手指不由一松。心裏陡然閃過一個念頭,卻又不敢相信。
那人手腕得了自由,突然抓起桌上一壺茶便向自己臉上倒去,茶水嘩啦啦的兜頭淋下,臉上的妝便一點點化去,一點點露出真容,那人又似乎覺得妝卸得太慢,又摸出一塊絲帕,在臉上反複擦拭。片刻後他的真容終于真相大白。
第三十六話 故人重逢
那張臉,是一張青年男子的臉。何止美貌,何止俊秀,傾城之姿也莫過于此。
面如冠玉,唇若朱丹,修眉斜飛入鬓,狹長丹鳳桃花眼斜斜的上挑,一雙世間罕見的酒紅眸子,璀璨的宛如潋滟生輝的紅色寶石,波光流轉清魅惑人,顧盼自得間,一颦一笑攝人心魄,竟似要将人的三魂六魄都勾走。再凝神細看,明明是男兒身,偏偏膚光勝雪,額間還生了個美人尖,當真不是女子,更甚女子。
衆人一時都驚在那裏。
而他此刻只是亭亭靜立在那,目不轉睛的望着雲翎,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縱然一動不動,可是那種驚豔絕絕的美随着他獨特的瞳孔光華,便像染上了魔性般,在這雅間中恣意的傾瀉出來,施了咒似的蠱惑着每個人的目光。仿佛只要跟他一對上眼,神魂即刻都心甘情願的獻祭于他。
顏惜第一個回過神來,他悠悠松開了自己扣住那人肩膀的手,眸中浮起的些許驚豔之色在須臾後極快的回歸平靜,目光中依舊沉穩的帶着笑,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看到。
顏葵傻愣在一旁,嘴裏叨念着:“妖媚啊!當真妖媚!”片刻後突然反應過來,啊的一聲大叫,倒吸了一口氣,眼睛睜得跟銅鈴般:“你你你是…晉康小王爺!”
顏惜仿佛是早已料到,已經安穩的坐了下去。一旁的曲箜篌則是呆在那裏木然的瞧着,就在方才,她一向孤傲自賞的心,也忍不住心跳加快亂了幾拍。
而那方的一男一女卻仍舊怔怔對視着。
須臾,小王爺低低的出聲,打破了這怪異的平靜:“小火!”
雲翎大驚,終于确定心中所想,脫口而出:“是你!小金!”話語間神色又驚又震又喜又悲。
小王爺連連點頭,唯恐她聽不到似的:“是我,是我,是我!”話沒說完再也顧不得左右,猛然張開雙臂沖了上來抱住雲翎,激動地道:“小火!小火!你去了哪裏!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找!”
雲翎沒動,大腦一片恍惚,任由他緊緊抱着,半晌她掙脫小王爺,掄起手重重地給了他一拳:“你這混蛋不是死了嗎?原來你沒死!”
小王爺捂着桃花腮,哎喲一聲呼痛,瞳中卻泛開一片歡悅的笑意:“你沒死,我哪敢死,我只是回家了罷。”
雲翎狠狠瞪了小王爺一眼,咬牙切齒道:“你沒死!可我們那時都以為你死了,虧我還傷心的哭了大半晚上,原來竟是白哭了。”
“我當時也是身不由己啊。”小王爺一面說,一面又黏過來,仿佛十分熟稔似的,抓過雲翎的一只胳膊抱在懷裏,眨巴着桃花眼撒嬌似的問:“四五年沒見了,小火你就別生氣了,剛才那舞可是專門為你跳的,可好看?”他明明身為男人,可這些撒癡賣萌的動作卻又如小女子撒嬌般黏黏膩膩,輕車熟路的仿佛過去天天便如此。
雲翎抽出自己的胳膊,捧着小王爺的臉盯着他看了又看,期間還狠狠捏了兩下,答所非問:“你真的是晉康王?攝政王的小兒子晉康小王爺李承序?”
“當然了!”李承序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看我的眼睛!還有誰的眼睛能生成這個模樣?如假包換!”
“也對!”雲翎甚是苦惱的摸摸額頭,仰天長嘆道:“老天啊,這是什麽世道,當年那個哭鼻子又矮又瘦又黑又髒的小丫頭居然是個王爺!王爺啊!…”
話沒完,李承序跳起來捂住了她的嘴:“當年的事一言難盡,我也是被逼才扮作小丫頭的……”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再說那個時候,非常時刻,每個人迫于自保都是被逼無奈的…。”
雲翎想了想,嘆了口氣,帶着無限唏噓:“唉,那時候嘛,确實确實…”
李承序贊同的點點頭,順手去牽雲翎的手,滿臉谄媚的神情:“小火,雖然那些年我們在一起處了五年,可我連你的真名也不知道。”
雲翎啪的打開李承序的手:“喂喂,男女授受不親,不要亂碰亂摸!”
李承序的笑臉立馬悲戚起來,變臉的速度當真是比翻書還快,他悲苦着臉,絮絮叨叨抱怨:“小火,你變了,想當初剛認識的時候,我便是整天牽着你,你也沒有半個不允的…如今…你……”
雲翎又好氣又好笑:“拜托!那會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瘦瘦小小的,穿着裙子紮着辮子,我以為你是個女的,把你當做小妹妹才給你牽的!”
李承序黯然道:“好吧,那我不牽了,你快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你的身世家室。”
雲翎半分也不隐瞞,直接回:“雲翎,出身雲霄閣,家父是雲霄閣雲過盡。”
李承序恍然大悟:“雲翎?你叫雲翎?這便是你的名字,真真特別!”又道:“小火,原來你是雲霄閣的大小姐,那他呢?雪呢?”
“雪?”雲翎表情突然一滞,不知該如何作答。剛巧一旁的顏惜悠悠開了口:“翎兒,小王爺原來是你的舊友?幸會幸會!”
雲翎李承序二人這才回過神來,方才兩人一心敘舊全然忘了周圍另外三人了。
雲翎對顏惜點點頭,向三人道:“這位晉康王過去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們幾年沒見了,彼此都很挂念。”
李承序目光仍牢牢鎖在雲翎的身上,仿佛周圍人都是空氣,強調道:“我們豈止是好朋友,簡直是生死之交患難之情好不好。若不是中間因為意外失散了,也不會分開這些年!”
“所幸,五年後,我終于找到你了。”小王爺眼角含笑,端着謝天謝地的模樣,忍不住又要去抱雲翎以表激動之情。在連續吃了幾個閉門羹的無奈之下,他只得将目光悻悻移到另外三人的身上,他自一進雅閣,注意力便全在雲翎身上,其他諸人他并未仔細打量,然而在瞧清顏惜之時,他微有驚愕之色,道:“咦,是你?”
顏惜在一側已經安靜地坐了半晌,面對小王爺的訝異,他淺笑優雅,從容地颔首:“小王爺,又見面了。”
李承序經過短暫的愕然,面色已回歸如常,他閑閑的笑着,神情已不似面對雲翎那般親熱,而是換上了皇家貴族打交道時特有的客套與疏離:“可不是,想不到在這裏也能見到越潮的顏少主,你我當真有緣分。”
顏惜客氣地道:“當真巧,不知王爺此次來豐州是為何故?”
李承序道:“沒什麽,一點公務罷了。”
雲翎瞧着對答自如的兩人,愣了:“你們…認識?”
“嗯。”兩人一起點頭,顏惜言畢又轉向雲翎,施施然道:“翎兒,我竟從不知你還有昵稱叫小火。”
雲翎的臉色浮起一絲怪異,李承序留意到她的變化,這才反應過來:“對啦對啦,過去都過去了,以後不能叫你小火了。對了,叫你什麽才好呢?顏少主喚你翎兒,他既叫過,我便不那樣喊啦!”他拖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腦袋靈光一閃:“你姓雲,這麽美的姓,我們兩的關系又這麽親,不然我喚你親親好不好?雲親親,雲親親,親親雲親親…恩恩,妙極妙極!”
“雲…親…親…”雲翎扯起嘴角,雞皮疙瘩再次起來:“換一個行不行?!”
“不行,”李承序目光堅定如磐石:“本王金口玉言,這名字取得多好!獨一無二,且其他人等不可使用!違者…哼哼…”李承序以手作刃,做了個砍頭的姿勢。
雲翎敗下陣來。
李承序尤不滿足,又圍着雲翎轉了幾圈,目不暇接的仔細打量着雲翎:“啧啧,親親啊,四五年不見,真是變化不小啊,臉變美了,個也長高了,便連這裏……”他眼光極快的從雲翎胸部掠過,随後肯定道:“便連這裏也膨脹了不少哇!”
“李承序!”雲翎怒不可遏,再次給了李承序一拳。
李承序的聲音凄涼地響起:“哎呀呀,親親哪,要打死人啦——”
“打死你!這麽多年沒見,一見面就扮女人,死性不改。”
“哎呀,親親,我這還不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嘛!再說我要不是扮作女人,你怎麽肯讓我接近你,不接近你我怎麽能拉開你的頭發看你的那顆紅痣确認啊!對了,我剛剛那支舞跳的怎樣,給個評價啊?”
“額,你跳了一支原本很好看的舞!”
李承序:“......”
頓了頓,心有不甘地道:“這麽多年沒見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雲翎端詳着他,實事求是的道:“嗯,你似乎比以前俊了點。”
李承序道:“你這人就是實在!話說,我也覺得我自己挺美挺俊的!當然還挺有錢有勢!”
雲翎:“……”
顏葵和曲箜篌坐在一旁,笑看這對重逢激動的舊友,但某個瞬間,素來細心的顏葵突然發現,自家少主雖然仍端着一副優容的微笑,可是似乎并不是很高興。
叫人好生納悶。
第三十七話 箜篌的告白
夜已深,廂房內依舊燈火通明。
屋內熏香袅袅。金絲镂空繡鳳尾花的床幔旁,身着素衣的丫頭正乖巧服侍床上的人喝藥。
曲箜篌和衣斜躺在床頭,身上的傷口已結了暗紅的血痂,精神也比先前好多了。
灰褐色的渾濁湯藥,銀色穿花紋湯匙磕在瓷碗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曲箜篌喝了半碗後,終于皺起了眉,擺擺手讓丫頭撤掉。
端坐一旁的顏惜微笑的看她,笑容似春日裏的微風,他說:“良藥苦口,剩下幾口還是喝完罷。”
曲箜篌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接過藥碗将剩餘藥緩緩喝完。丫頭忙收拾着藥碗下去了。
房中唯餘兩人。
顏惜欣慰道:“這樣最好,你早日康複,我們也早日放心。”
曲箜篌絞着帕子,微微頓首,道:“雲姑娘她可還好?那日的事多虧了她。”
顏惜微笑道:“她無妨,你現在只要專心養好自己的身子就成。”
曲箜篌默了默,沒答話,秋水眸子裏卻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凝為一起,倒影着那個碧綠衣的翩翩身影。
顏惜卻別過臉,避開她的目光:“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有事直接吩咐下人。”
曲箜篌瞅了顏惜一眼,緩緩垂下頭。
顏惜站起身,往門外走去。待得走到門檻處,曲箜篌陡然從床下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走。顏惜聞聲回頭,便見一雙纖纖素手從背後牢牢摟住了自己的腰。
顏惜一怔,動了動,想要松開圈住自己的那雙手,那手卻摟的更緊。
顏惜輕輕拍了拍曲箜篌的手臂,道:“箜篌,別鬧了,快些去睡吧,時候不早了,早點養好身體我好送你去舅父家。”
曲箜篌一臉固執,雙手絲毫不肯放松,道:“不,我不去睡覺,我也不去舅父家。”
顏惜問:“不去了?為什麽,那天你不是跟我說一定要去?”
曲箜篌默了默,道:“我改變主意,不想去了。”
顏惜笑了笑,沒可奈何的道:“好好,那你先把手放開,你若睡不着我再陪你說說話便是。”
“顏大哥。”曲箜篌沒有松開手,卻将臉慢慢貼在顏惜的背上,神色溫柔的近乎缱绻:“箜篌想通了,箜篌願意跟你回越潮島。”
顏惜的笑意陡然滞了一滞。
曲箜篌沒發現,仍是柔聲道:“先前我跟你鬧別扭,不辭而別,其實那時我心裏傷心的厲害。後來我們又在臨州酒樓相遇,世間這般大,可命運真是不可思議,偏偏又讓你救了我,那會後我心裏便又亂成一團,我逃不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心裏還是有你的,你一直都在。而後又經過了那件事,我被何洪威擄去的那晚上,我受盡侮辱悲憤尋死,當我正要自盡前的那瞬間,我才發現,我這生中最懊悔最遺憾最苦痛的事,便是那般美好的遇到了你,卻那般輕易的說放手……如今,我大難不死,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想通了,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你,可願意?”
顏惜目光閃爍着,沉吟不語。
曲箜篌羞答答地道:“顏大哥,你可願意?”
顏惜默然良久,卻沒答話。
曲箜篌等了半晌,又嬌羞的道:“顏大哥,你,你怎麽不回話?”
顏惜張張口,躊躇道:“箜篌,我…”
曲箜篌略微忐忑:“你這般猶豫,可是…可是嫌棄我被那淫賊擄去過?”
顏惜搖頭道:“自然不是!我怎會有這般想法。”
曲箜篌淺淺一笑,明豔如花,她說:“我便知道你不是那樣拘泥陳腐的人。那你的意思,便是願意了?”說罷,雙手又将顏惜摟緊了些,神色自是十分歡喜。
顏惜扳開了曲箜篌的手,緩緩搖頭,道:“原諒我,我不能答應你。”
曲箜篌臉色霎時一凝,雙眸由喜到悲,由明亮至黯淡,終究化為一抹暗啞,一張灰敗的臉襯着這寂寂的夜,似夏日枝頭上一朵正熱烈綻放卻陡然凋謝的淩霄花。
“為什麽?”曲箜篌低低的出聲:“因為她?”
顏惜沒答,曲箜篌陡然轉身,正面對顏惜,高聲質問道:“你告訴我,可是因為她?!”
顏惜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唯獨一雙深潭般的眸子裏波濤洶湧,起伏不定:“我們的事,與任何人無關,也與她無關。”
曲箜篌愣愣瞧了顏惜片刻,苦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顏惜的眼底隐約閃爍着一絲愧疚,他說:“對不起。”
曲箜篌甩開他的手,尖叫道:“別跟我說對不起!人世間最薄涼的話莫過于對不起…我不要你對不起我,我要你好好待我……”
“過去是我沒弄清楚,我誤會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才會對你講那樣的話…。”顏惜話音極低,卻極堅定:“如今的我辦不到,我只能像一個朋友那樣待你。”
曲箜篌怔怔流下淚來:“如今的你辦不到?那你過去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為什麽說要帶我回越潮島?為什麽要給我那樣美的願望?”
顏惜一愣,竟是無法回答。
曲箜篌一聲哽咽,陡然伸手抓起茶幾上的茶壺,發狠向顏惜擲去,顏惜頭一偏,躲過了茶壺,可壺裏熱氣騰騰的茶水卻是洋洋灑灑潑了顏惜大半個身子。
曲箜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顏惜半身水漬,顏惜滿臉苦澀,長嘆了一聲,終于轉身離去。
門外小院,滿眼的月月紅花姹紫嫣紅的開成一片爛漫,月光下甚是妖嬈。
花園中有個雅致小亭,雲翎及顏葵兩人,此時正以很不美觀的姿态歪坐在花亭之中,兩個人就着酒有一句沒一句唠嗑着。
雲翎嫌棄的看了一眼顏葵:“我出來看月亮,你說你來這打擾我幹嘛?”
“嘿嘿,以我之見,您是在這裏等小王爺吧!方才我瞧見了,小王爺之前被下人服侍去沐浴之前,明明就沖你擠了擠眼,還跟你說馬上就來。難道你們今晚……嘿嘿……是打算生米煮成……”顏葵擠眉弄眼的壞壞一笑,對上雲翎沉沉的眼神後,立馬将熟飯兩字咽了下去,話頭一轉:“額,反正橫豎你也是無事等他,而我呢,又是因為相思過深難以入睡,大家既然都睡不着,不如就來聊聊天談談心打發一下時間如何?”
雲翎一針見血道:“聊什麽?聊紫衣麽?”
顏葵佩服道:“雲小姐你簡直是神人,我這小心思還沒顯露就被你發覺個幹淨!”
雲翎問:“你對紫衣是真心的嗎?”
顏葵斬鐵截釘的道:“是。”
雲翎疑惑地道:“可我記得以前,你喜歡的是銀霜啊,再之前,你對那個翠蘭不是也挺有好感的嗎?你好像喜歡過三四個漂亮小姑娘呢,閣裏的姑娘都說你同你主子一樣,都是花心之輩。”
“雲小姐你有所不知,很多人說我花心,那是對我的誤解,”顏葵以手支額,做沉思狀,道:“其實,其實我是很專一的,我對每個女孩都很專一。”
雲翎:“……”
無語中的雲翎擡頭看着星空中的那輪明月,決定不再讨論這個問題。
顏葵也往天上瞅了一眼,納悶道:“這月亮有什麽好看的呀?我發現雲小姐你特別喜歡看月亮。”
雲翎瞥了他一眼,恨恨道:“月亮麽?我不是喜歡它,我是特別讨厭它,我看着它無非是在等着日子罷了。”
顏葵問:“等日子,等什麽日子?”
雲翎喝了口酒,憂愁道:“一個我讨厭又害怕的日子。”
顏葵道:“為什麽害怕?難不成到那一天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
雲翎點點頭,道:“算是吧。”
顏葵猛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兩眼放光道:“啊!竟還有雲小姐害怕的事情?!竟還有雲霄閣雲小姐害怕的事?啊,這一定是個大八卦!大新聞!到底什麽事啊,求求你一定要告訴我!”
雲翎看着顏葵,突然伸出十指,面目猙獰的做了個兇狠的表情。
顏葵結結巴巴道:“你…你是說…那天會有可怕的鬼或者妖怪?啊!或者你就是那樣可怕的妖怪!”
雲翎慢悠悠的接了口:“是啊,而且青面獠牙,舌長三尺,手執鐮鈎,勾魂索命!”
顏葵吓得捂住了嘴,半晌才讪讪道:“我…我才不信…。”
雲翎拍拍手:“不信算了。”頓了頓,又湊近小書童上下打量:“我真的很好奇,你們主子這般精明,怎麽會挑你這樣的人做書童?既膽小又八卦而且不聰明不靈敏武功也不好…。”
顏葵臉漲得通紅:“雲小姐你你要不要說話這麽直接,知不知道這很傷人啊…。”頓了頓,垂頭喪氣地絞着衣角:“我曉得我自己确實是比較笨的,可我也不曉得少主為什麽挑我做書童,可能因為我曾經救過他的命吧……少主這人,看起來似乎什麽都不在乎,可卻實在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雲翎奇道:“嗯?你救過他?什麽時候的事?”
顏葵剛要作答,便見顏惜從曲箜篌房間裏出來,于是殷勤的迎上去:“少主!你這麽快就陪完曲姑娘了?曲姑娘的傷有好些麽?”
顏惜抿着唇,一言不發地走到花亭中,肩膀上的水漬猶自滴滴答答。
雲翎瞧了他一眼,問:“咦,你衣裳怎麽濕了?”
顏惜沒答話,顏葵訝異的插口:“少主,您這衣服怎麽回事啊,怎麽身上都是水啊,這夜深露重小心着涼,您要不趕緊回屋換身衣服吧。”
顏惜仍是不語,挨着亭子坐下來。
顏葵愣愣看了一會,道:“那我回屋給您拿個毛巾擦擦。”話畢趕緊回屋拿毛巾。
雲翎好奇地道:“剛才就聽到曲姑娘的房間裏有聲響,你們,吵架了?”
顏惜淡淡一笑,默然無語。
雲翎思量了片刻,安慰道:“沒事,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等氣消了,也就好了。”
顏惜苦笑一聲,道:“是我對不起她。”
雲翎給自己杯中倒滿酒,道:“如果是真心,就應當珍惜。別像我一樣,到失去了方遺恨莫及。我瞅着這曲姑娘也挺好的,她為了你都可以連命都不要,佳偶難尋啊,可千萬別錯過。”
顏惜搶過雲翎手中酒杯,一飲而盡,道:“真心?”
雲翎道:“難道你不是真心的麽?”
顏惜放下酒杯,眸光在雲翎臉上轉了一圈,然後凝在她清波一般的眸子上:“那,你可知我這真心裏裝的是什麽?”
第三十八話 歲月長意難忘
雲翎想也沒想便答:“還能有誰?她呀,曲箜篌啊。”
顏惜淺淺一笑,笑容裏卻是一派落寞,他悠悠的給自己又添上一杯酒,極快地飲了下去,良久後道:“我對不起她,是我的錯,都怪我,怪我……”話音頓了頓,緩緩看了雲翎一眼,沉沉暮色中,他深邃的瞳孔有如漆黑的夜,仿似能吸走一切的光亮,他自嘲般地沉聲道:“怪我發現自己的真心,這般晚。”
顏惜說完,起身離去。
雲翎注視着他遠去身影,心下一陣納悶,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個人影步履歡快滿臉欣喜地朝這邊奔了過來。
“親親,雲親親,我來啦…”李承序牛皮糖一般黏了過來,抱住雲翎的胳膊搖了搖,仿佛是一個無邪的孩童,正無比親密的依賴着自己的親人。這動作若換做其他大男人,這般抱着一個小姑娘呖呖撒嬌肯定引人作嘔,可他仰起臉,微微颦着眉,一雙酒紅的眸子中波光蕩漾,葡萄美酒一般的醇厚色澤,既風韻卓卓又媚态十足,偏偏一颦一笑間渾然天成,半分矯揉造作的樣子也沒有,反而讓人覺得風情萬種動人之極。
雲翎瞧了瞧他,心想這家夥不去扮女人簡直太可惜了,又一怔,突然憶起十年前初次見到他的場景,那會他穿着女兒裝,于一群衣衫婁縷的孩童中走過來,眼神怯怯的看着她,小聲祈求道:“姐姐,我餓,你有吃的沒?”
他面黃肌瘦,正歪歪斜斜的喘着氣倚在牆上,餓的直不起身站不穩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