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7)
動。
女子看着她的紅臉,道:“你做不做是你的事,反正這東西,我便給你留下了。”話落便往窗外飄身而去。
那錦袋落在桌上,她竟然沒有拒絕,而是望着那女子的身影,問了一句自己想了很久的話:“你,你為什麽要來幫我?”
那女子在夜色下回過頭,一貫傲氣勃發的臉此刻居然首次露出一絲苦澀,夜色将那抹苦意染了開來,漸漸轉化成一股凄涼。
“無非都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她聞言一怔,那女子的身影便已悄然而去,涼涼夜色中唯餘一陣清風,揮之不去。
……
夜色漸深,寒意漸重。呆對着燭火發呆的曲箜篌在這冷意裏打了個顫,這才回過神來。
那夜那神秘的女子,留下一席那樣具有煽動力的話,還有那——
那個具有致命魔力的錦袋。
曲箜篌握緊了錦袋,心裏撲通跳的厲害。又想起白日裏馬車前,那一襲藕荷色的身影,心裏陡然一滞。
不,她不能…
她與雲翎,雖相識不久,但雲翎卻将她當做朋友,處處照拂有加。便連那日她被何洪威擄去,她都拼命舍身相救,倘若不是有她,自己也許早就死在那禽獸手中…知恩當圖報,她曲箜篌自幼飽讀聖賢書,這恩将仇報的事,她決計不能做…
這般淩亂不安着,她忽地又想起那日,心下一揪。
彼時她認識他剛滿三個月,她随着他到處出游,一路山水優美風景如畫,兩人亦是情意正濃言笑晏晏。一日兩人偶然間路過君子蘭盛地萬英城,在那郁郁蔥蔥的君子蘭叢中,兩人煮酒賞花談詩賦詞,興頭正起的時候,她嬌嗔着要他為她作畫。他欣然應允,取了紙筆來,端詳着她的面龐開始落筆。
她端坐于花叢中,滿心歡喜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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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筆于案幾前,凝神描繪精細臨摹。
那日天氣良好,小雨初晴,溫潤的空氣中帶着微微的潮,混合着蘭花的清甜,分外醉人。他坐于她的對面,半眯着眼,看她看的如此認真過細,似要将她此刻的模樣永久刻于腦中。她迎上他那雙一絲不茍的眼,心下的甜蜜伈人恰似此時滿庭蘭花的香氣。他向來風流不羁,鮮少有這般正兒八經的神色。她眉眼含羞向他一笑,表示現在心中的歡喜感受。然而他的眼神雖然直直看向這邊,卻毫無反應,便當沒看到她的笑一樣。她心裏一愣,忽地覺得他有些古怪。她仔細的琢磨着他的眼神,卻突然發現,他的表情确實是嚴肅認真,可他那般認真,認真的恍惚間似乎出了神——那人凝神執筆、眼神專注而輕柔,看似在看她,卻又似透過她看向另外一個影子,而真正靜坐于萬花芳菲中的她,仿佛只不過是一個空洞的替身而已。
她心裏突然一驚,隐隐有不好的預感。她試着喊他的名字,喊道第二遍的時候,他終于回過了神,笑着說:“對不住,這花太好,不覺竟入迷了。”
看到他熟悉的笑,她心裏微微安心了一點,然而下一刻,意外出現了。
他攤開了剛剛作好的畫,準備遞給那方已等不及的她看——伸手遞出去的一霎那,他的雙眸不經意落于自己的丹青間,眼神頓時凝住。
下一刻,他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那向來含着笑的幽黑眸子裏,此刻複雜而深邃,似詫異,似不快,似惶恐,又似迷茫,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他怔怔的瞧了那畫片刻,突然颦眉說了一句:“怎麽會……”猛地伸過手,便要撕畫。對面的她吓了一跳,她不明白為何一向風雅雍容的他倏然對畫翻臉,她搶身過去攔他要毀畫的手,苦勸道:“顏大哥,便是畫的差了,我也喜歡,你不要撕。”
他卻俨然一副跟那畫有深仇大恨的模樣,仍不罷手,她拼命拉住了他的胳膊,想救下那副畫。兩人争奪間,她的眼神無意間瞟了那畫一眼,霎時定住。
畫裏那美人像,只是個側臉,剛剛勾勒出眉眼,還未畫完,作畫之人功底很好,雖然只這粗粗幾筆,便覺得美麗異常,十分傳神。
然而她的心卻驟然由天堂跌落至深深谷底。
——畫上之人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她對自己的容貌何其熟悉,那畫雖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清楚明朗不過。倏然又明白,為什麽方才作畫之時他看她的眼神如此怪異——那不過因為他根本沒有看她,他對着她的面容,卻想起了另一個人!
心下幾番惱怒幾番疑惑幾番迷茫,她伸手欲奪那畫,可他的反應比她還大,手一擺,那畫立刻捏成一團,皺巴巴的被他狠命丢到一邊。
素來驕傲的她拂袖而去,而他破天荒的也并未追來。
第五十一話 釵頭鳳
素來驕傲的她拂袖而去,而他破天荒的也并未追來。
當夜,心有牽挂的她幾經徘徊,還是回到了兩人下榻的別院,推開房門一陣酒氣熏天,房內一派淩亂不堪,她愕然的發現,一向海量而風雅的他,喝的爛醉如泥。
那張原本揉的皺成一團的畫又被他撿了回來,正卷曲着以一種殘缺的姿态落在他腳下,她撿了起來,卻發現因着酒液的浸染,畫中人已然化成了濕淋淋的一團墨跡,早已辨認不出。模糊不堪的畫像腳下有幾行小字,似乎是一行詞,因着酒液侵入了,詞句氤氲開來,化作一個個小墨團,像一朵朵暈開在宣紙上的墨色梅花。她素來精通詩詞,于是将那字數一個個數了,憑着那字數跟斷句之間的感覺,依稀看得出,這應該是一首“釵頭鳳”。
釵頭鳳,又名《折紅英》。六十字,上下片各七仄韻,兩疊韻,兩部遞換。聲情凄緊,歷代文人騷客向來以訴說情感為多。
而顏惜,寫這釵頭鳳,又是為何?他要誰訴說情感?訴說什麽情感?
她疑心大起,屏息去看那幾行字,帶着近乎偏執的心思非要尋出一絲蛛絲馬跡。可惜,字被酒液破壞的太深,她何其勉力也只認出了最後的三個字。
那三個字,因着寫的格外的大,又是一模一樣的字體,所以她辨認了出來。
那三個字是。
——錯,錯,錯。
她登時一愣。
什麽錯了?哪裏錯了?顏惜這話什麽意思?她不懂。
她默默轉首去看爛醉如泥的他,心下千轉回腸卻不知該怎樣去開口,去問那個畫中人的身份,去問那個錯字,去問他…。心裏到底在乎誰。
她尚在躊躇,手腕卻被一把抓住。醉酒的他再也不複往日裏謙謙君子的模樣。他那般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力氣大的她手腕生生的疼,她怎麽掙紮他都緊抓着不肯松,仿佛他握住的并不只是一只手,而是握着一個小心翼翼眨眼便會消散無蹤的希翼。随後他微微擡頭,将臉緩緩的一點點的貼到她的手背上來,用低沉的聲音喊着什麽,呢喃如夢呓,那聲音含糊不清,反反複複的只是兩個單調簡單的字眼,仿佛是一個人的名字。
她傾下身子附在他嘴邊聽。
他說:“……翎兒…翎兒……”
她的心一震,腦中瞬時激起千層浪,翎兒…這是,那個畫中人嗎?
她鬼使神差的居然還去問他:“翎兒是誰?”
他完全聽不見,仍是沉迷在自己的夢靥中,着魔一般喊着這個人的名字。一字一句,反複念叨。話裏隐約有失意,有落寞,亦有不甘,甚至還有…思念。
思念,那是思念,她聽得出來,錯不了。因為那話裏的呢喃,熟悉的一如她夜半失眠思念他之時的輕輕自語。
那呼喊毫無倦意的一遍遍重複着,而她的心越來越涼,像被人丢進了寒冬臘月的冰天雪地,徹骨的涼意四面八方無孔不入的襲來,冰凍着她的心智,她的驕傲,她的思想…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臉失聲痛哭的沖出房間。
驚愕的小書童站在院子外,吶吶不敢做聲,勸不住只能由了她去。
她一氣之下離開萬英城,自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再重逢,已是家破人亡被人逼嫁躲進客棧之時。
…
想起那往昔的那一幕,房間裏的曲箜篌忍不住幽幽嘆了一口氣。
世事難料,造化弄人。
而後她便這般又與顏惜在一起,又結識了雲翎。
雲翎這一路的真心對待,曾經的舍命相救,她次次都銘記于心。如果,如果不是因為顏惜,她與她,也許真的會如知己姐妹般親密無間。
如果,如果…
她皺着眉苦惱的呆在那裏,在友情與愛情間搖擺不定,在人性與欲念中沉沉浮浮。
幾番思量,突然腦中精光一亮,一絲僥幸忽地湧上心頭。
那日那畫,只是寥寥勾勒幾筆,她也只是覺得美,卻根本認不出那畫裏人是誰,也許……也許壓根就不是雲翎呢,而且顏惜醉酒的時候,喊的那個人,聽起來像“翎兒”,也只是根據讀音判斷,誰知道,顏惜口中的那個人究竟是“翎兒”還是別的“靈兒”,甚至其她“玲兒”“琳兒”也都說不定。畢竟顏惜在認識自己之前,一向風流,島內蓄養的姬妾都有十幾號人,這名字,便是其中的那些人也說不定。
思及此處,曲箜篌心裏稍稍安穩了些,又想起顏葵曾經在自己面前抱怨:“少主對雲小姐,別說意思了,便連小時的情誼也不多,雖然是一塊長大,可是也不見得有多親厚。兩人互不順眼了好些年,見了面要麽就是火藥十足,要麽就是冷若冰霜…。記得雲小姐有一年冬天,某日突發重病昏迷不醒,老爺擔心不已吩咐少主前去瞧瞧,可少主卻過門而不入,探都不曾探一眼…啧啧啧,這冷漠勁的,叫我這個做下人的,也看不過去了…”
是了,是了。如果雲翎是顏惜醉後口中的那個人,如果雲翎是那畫中人,顏惜怎麽會如此對她?身患重病卻置之不理,天下哪有男子會這般對待自己心愛的女人?況且她也曾經私底下問過顏葵,為什麽之前一直不和的兩人,如今變得和睦有加,顏葵答說是兩人下山之前,兩個老爺再三囑咐了,如今江湖混亂,多生變故。這路上兩人結伴而行,遇到問題務必互幫互助,若其中一人有了個三長兩短,另外一個也不必再回去了。兩人都是孝順孩子,所以便聽了爹的話。當然,兩個爹的态度也是不一樣的,雲家老爹對女兒是用勸,我們莊主直接用威脅。
顏葵又說,我看那雲小姐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對着月亮長籲短嘆,俨然一副想着情郎相思入骨的樣子,啧啧,可憐的雲小姐,對那小王爺的愛也太癡情了…唉,果然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顏葵還說,什麽?少主喜歡雲小姐?不帶這樣開玩笑的曲姑娘!哪個男人會中意一個當初跟自己打架打的快把屋子拆掉的女人?再說兩人一早便定下了親事,少主若是喜歡她早就八擡大轎娶回越潮了,拖拖拉拉可不是他的作風。
顏葵說…
顏葵還說……
是的,是的,顏葵是顏惜貼身侍童,他的話自然都是有憑有據,斷不可能信口開河胡言亂語。
如此說來,那個醉酒後的“翎兒”也許就是巧合,那個畫中人也許根本就不是雲翎,這個情敵,也無非都是她過于在乎顏惜,所以草木皆兵凡事多心。雲翎——多半只是個假想敵罷了。再說雲翎,似乎也另有所愛,顏惜與她,實在怎麽也算不上兩心相許情投意合。
是的,一定是這樣。
這般想着,曲箜篌心裏的大石終于落了地。
她長長舒了口氣,将那錦袋塞進枕頭下,又換了身水紅的衫子,打算去找顏惜。
晚妝初了明肌雪,她凝視着鏡中的自己,杏眼雪腮,眼如秋水,襯着這一身撒銀蝴蝶袖衣襟繡穿蓮花的水紅衫子,肌膚如玉凝脂,身段婀娜,分外動人,便是那窗外的一樹杏花不由都黯然失色。
她很滿意自己眼下的模樣,推門,腰脊筆挺的向正院大廳走去。
藥泉莊大廳,絲竹聲不絕于耳,有美數人,正于大廳中間舞姿翩翩。
這是神秘的前任莊主非要送給顏惜一行的山莊交接宴。推不過,顏惜雲翎再加書童便來了。
那神秘的主人并沒有露面,寬敞的大廳也就雲顏三人再加上各個穿梭其間的下人。
顏惜斜斜的坐于大廳正中的主位,顏葵立在旁邊侍候,雲翎坐在側席。
幾人聽着絲竹之音,欣賞着妙曼的舞蹈,品着好酒好菜,好不惬意。
一曲舞完畢,莺莺燕燕的歌姬福身而去,卻又走進兩個美人。
顏惜身畔總是伴随着美人,雲翎也見怪不怪,可這次,雲翎不由怔了怔。那兩美人膚色勝雪,金發碧眼,高鼻薄唇,原來竟是西域女子。再仔細看,那兩美人雖然個子有點差異,但眉目間七分相似,想來多半應該是對姐妹花。
這對姐妹花姿态纖纖的穿過大廳,直接走向主位上的顏惜,半分羞澀也沒有。兩人福了福身後,看似像姐姐的那個先開口了,她妩媚一笑,碧色的瞳眸如一片波光朦胧的湖泊,明眸善睐間格外迷人:“我姐妹兩仰慕公子已久,如今能親眼見到公子,總算不枉此身。”
那妹妹接口道:“我家主人憐我們姐妹二人一片癡心,今晚便允了我二人前來侍奉公子,希望公子莫要拒絕。”兩人話音裏漾着微微的媚,這般輕輕軟軟嬌嬌呖呖的說來,便染上了一層欲說還休的誘惑。別說是男人,便是雲翎都心裏蕩了一蕩。
下一刻,雲翎明白了,敢情那熱情的莊主是送了兩個美人來呢。如此好意,按顏惜那性子,多半是不會拒絕吧。
第五十二話 拒美
誰知那座上顏惜卻對美人們淺淺一笑,十分客氣的說:“不巧的很,惜今日實在不便,怕是無福消受了。”
雲翎一愣,額?顏惜拒絕了。
兩個美人也是一愣,妹妹的那個先反應過來,奇道:“素聞公子一向風流俊雅,便是連府中姬妾都蓄了十幾位,怎地今日如此不解風月?”
姐姐颦眉道:“是啊,公子怎地如此,難道是嫌棄我姐妹兩乃無鹽之色?叫我姐妹倆好生傷心。”她一說傷心,即刻便以帕拭臉,似是真有眼淚流下一般。
顏惜笑了笑,道:“美人說哪裏的話,兩位國色天香,風韻異常,便是那洛河仙子潇湘女神也過猶不及,在下贊嘆還來不及,哪敢嫌棄。”
那姐姐破涕一笑,以為顏惜改變了主意,纖腰一扭,便麻花似的挽住了顏惜的袖子,将香氣襲人的身體軟綿綿的靠近了他,那妹妹一看,也跟着倚到了另一側。顏惜登時便成了懷攬二美左擁右抱。
雲翎是個聰明人,正要自覺的退出大廳,突然上方那顏惜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身姿一晃,那兩美人瞬間就被他輕輕巧巧又不着痕跡的推開。
顏惜長臂一揮,将那兩美人攔在了身外,一臉歉意道:“今日不巧的很,不巧的很,惜夫人也跟着一起來了。二位的美意,惜心領了。”
又搖搖頭,似是有些無可奈何:“不瞞二位說,惜夫人……”接着嘆了一口氣說:“善妒。”這話一出,便很明顯了,顏惜自稱原配正主來了,又是個善妒的主,決計不會容顏惜跟其他女子歡好的。
那兩美人不禁一愣,齊齊問:“那你夫人現在何處?”
兩人言畢疑心的瞧了雲翎一眼,覺得不像,畢竟如果夫妻一同就宴,是該坐在同處,并不會分開而坐。
顏惜徐徐一笑,長袖一揮,遮住了那兩美人的眼光,眼神一轉,便徑直往雲翎這裏瞟。雲翎本來正欲開遛,突然接受到了顏惜這眼神,不由一怔。
這家夥是要自己扮作他夫人演演戲,把這兩女人給推了?
她心思轉了轉,瞬間“懂”了,她恍然大悟的想着,喔,原來顏惜雖然風流成性,可是這兩個西域女子卻不是他中意的類型,想來他的性取向保守,喜歡原汁原味的中原女子。再說了,這曲箜篌此刻确實就在這園子裏,便是顏惜大膽奔放一眼看中了這兩個美人,也不能那麽明目張膽的尋花問柳啊。
雲翎深刻的懂了,并且立刻搖搖頭,表示自己的拒絕。這正主曲箜篌不是就在麽,為什麽自己要背這黑鍋?
那方顏惜又遞來一個眼神,還沖她狡黠的眨眼。
雲翎心下一惱,認出了這個眼神,小時候闖了禍,害怕責打的兩人每次串通一氣的時候便會這般互相偷偷擠眉弄眼傳達信息。這家夥,敢情是打感情牌呢,拿小時候的事來打動她。
雲翎依舊搖頭,并回了一個‘我是潔身自好的高尚女子,這渾水我不淌,你自己去找曲箜篌救急’的眼神。
顏惜氣結,幹脆眼神一狠,瞪了她一眼。
雲翎一怔,你敢瞪我?不理你!索性別過了臉,再也不睬顏惜。
顏惜旁那位美人左等右等沒見夫人,不由又嬌嬌滴滴的摟住了顏惜的胳膊一陣發嗲:“公子騙人,哪裏有什麽夫人,奴家不依,奴家…”
話還沒說完,突然一個清泠的聲音自廳外冰冰冷冷的傳進。
“——誰說沒有夫人?我就是。”
朱紅的門外,曲箜篌亭亭玉立地站在那,朝那兩美人不屑地瞅了一瞅,眉目如畫間一抹銳氣淩然而生,她踏過門檻,拖着長長的裙擺便款款而來。
顏惜沒有出聲反駁,也沒有擡頭看她,只是古怪的睇了一眼雲翎。
曲箜篌施施然走上主位,挨着顏惜便端正坐下,眼神譏諷地朝那兩美人一瞥,道:“兩位姑娘辛苦了,方才我身子不适在房間裏休息,這酒席便耽擱來遲了。有勞二位的殷勤照拂,不過眼下我既然已來,接下來就不勞二位操心了。”
她言語間分寸得當,容色明豔卻一派端莊高貴,叫人不可輕慢。
那兩美人讪讪的看了她半晌,只能心有不甘的退了下去。
雲翎一瞧這架勢,便也自覺的摸摸肚子道了聲:“好飽!撐到了!回房睡覺!顏惜,箜篌,你們繼續聊。”
顏惜靜靜的坐在那裏,沒有回她的話,只是垂下眼簾看着杯中的酒。
雲翎踏出了門,卻總覺得背後有一道目光,蛛線般落在自己的背影上絲絲綿綿的粘着,拉扯不去。然而她一轉頭,卻又什麽都沒尋到。
雲翎甩甩頭,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幻覺。
庭院中夜色靜谧,夜空裏月朗星稀,銀月大如盤,雲翎默默地站在院中央,瞅着那月亮習慣性地出神。
今日是月圓之夜,幸虧月隐提早給了解藥,不然這血咒一旦發作,可就不好收拾了。
這麽一想,心中又浮起那個明月般清朦的人物,想起這兩年多以來他對自己的舍命照拂,不由心底一暖。
月隐,那日栖霞一別,如今的你身在何處呢?又在做着些什麽?是否平安?是否順心?
她這般叨叨念念地想着,卻毫不知曉,挂念中的那個人已經身受重傷,垂垂于病榻。
雲翎一覺醒來,發現窗外的天下起了雨。
這夏至未至的雨,淅淅瀝瀝的,像遙遠高闊的天際上垂下的無數道透明水晶絲線,飄飄灑灑,潤物細無聲。
雨中漫步乃是人生一大美事。雲翎撐起了把傘,便往屋外走去。
莊園頗大,一路杏花細雨,景色撩人。
前主人心思頗是巧妙,在園內居然開鑿出一個人工池塘,挖了渠道引了活水來,又栽上了一池睡蓮。池子上面修建了一彎木質拱橋,遠遠望去,清澈的池水倒影着暗色的橋,加上這池中的半池睡蓮,以及池塘周圍的一圈碧色垂柳,好不詩意。
雲翎倚在橋欄之上,撐着傘低頭去看那池中一片睡蓮。盛夏未至,那睡蓮還未到花期,湖面上只看到一片片圓形的荷葉,青綠青綠的色澤,讓人頓生憐惜。
她在那橋上看風景,卻不知道,她連着那柳影斜疏小橋流水仲夏人家,俱成了他人眼中的風景。
她靜靜的立在哪裏,不說一句話,似是在想什麽心事,垂首低頭的姿勢,眼神專注,長睫蝶翼般撲扇,嘴角微微上揚起一個弧度。跟平日裏相比,頗有些娴靜恬然的意味。藕荷色的淡粉長裙,輕輕簌簌的逶迤在腳邊,襯着這朦朦胧胧的雨景,這恍恍惚惚欲藍又灰的天色,整個人便忽地有種空靈而脫俗的美,美得纖塵不染,美的純淨通透,那芳草萋萋滿庭j□j,竟不及她垂眸一笑。
橋對面曲水回廊上的那三人瞧這她這個模樣,不由腳步都停了下來。
顏葵摸着下巴,道:“到底是意境美還是人美?為嘛我覺得雲小姐今日這般動人?平日裏我怎麽就沒發現呢…啧啧,這個場面倒讓我想起一句詩,正是……”搖頭晃腦的念了出來:“一塵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風露身。”
顏惜收回了目光,拿扇子敲了敲書童的頭:“偏你滑頭。”
一旁的曲箜篌跟着笑起來,由衷道:“雲姑娘今日這模樣,确實很美。”又補充道:“往常見她常常呼來喝去打打殺殺的,豪爽如同男子,還真沒發現她這般好看。”
那方雲翎已經聽到了動靜,扭過頭來喊:“顏惜,箜篌,快過來,這兒欣賞雨景再好不過。”
三人一笑,便一同向那橋走去。
因着三人沒撐傘,曲箜篌怕淋雨,牽起裙角小步跑在最前面,一口氣上了橋躲在雲翎的傘下面,這才止步。
曲箜篌看看雲翎,目光不經意落在雲翎撐着的傘面上,不由覺得有些熟悉。再仔細看了去,便笑了笑:“雲姑娘,你也喜歡着雪景紅梅傘麽?”
雲翎點點頭,指了指那傘面,那面上的圖畫,白底的雪景茫茫一片,襯着那殷紅的梅花點點,煞是好看:“對啊,我家哥哥曾經給我做了一把雪景紅梅傘,那上面的花色都是由他對着我們雲霄閣內的梅花白雪親自所畫,自此以後我便對這種傘面的傘有特殊的嗜好,基本上每次下雨,都是打着這種紅梅傘。”
曲箜篌抿唇一笑,笑容愈發溫婉:“巧了,我也曾經有一把,還是與顏大哥初次所見打的那把……”話音未絕,已經低了下去,想起初次橋上見面的場景,臉色不由一紅,轉眸雙目含情地便向橋下的那人看去。
顏惜主仆兩伫在橋下,并未打傘。細膩的雨絲落在那碧衣公子身上,一點點的順着臉龐蔓延開來,那公子眉宇間的溫潤便更勝當初,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由着這股淺淺水意,愈發顯得波光潋滟,容色驚人。此刻他停在這滿栽蓮花的池畔,長身玉立,身姿筆挺,合着那一襲碧衣,清新雅逸,倒真像那池裏一株亭亭淨植的清荷了。
一旁的顏葵瞅着雲翎似想起了什麽,突然撲哧一笑。
第五十三話 桃花雨
一旁的顏葵瞅着雲翎似想起了什麽,突然撲哧一笑。
雲翎莫名其妙的看他:“笑什麽?”
顏葵卻看向自家主子,問:“少主,你有沒有覺得眼前一幕很熟悉?”
顏惜道:“哪一幕?”
顏葵口無遮攔地說:“少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不記得啦,前年冬日裏,你前去雲霄閣,在山間遇見了雲小姐,那日下好大好大的雪,她撐着傘,獨自站在山間一座無名小橋上,安靜地看橋下的雪景。她當時也是這般姿勢,稍微側着臉,穿着紅衫垂着頭,一手撐着紅梅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顏惜回想了一會,道:“是有這回事,難怪我今兒見這一幕覺得眼熟。”
顏葵道:“是啊,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是飄着鵝毛大雪,而今日是蕭蕭雨水。”
雲翎眨巴眼睛,疑惑道:“有那回事麽?我跟顏惜在下雪的山中見過面?我怎麽不記得?”
顏葵捂着嘴,笑意更深:“你當然不知道,那會你們還沒和好來着,少主站在橋的遠處,看了您很久,最後——”顏葵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最後,就沒有最後啦,他看着看着就轉身走了,寧願繞偏遠的小路,也不願意過橋跟你碰面走近路上山。”
雲翎納悶道:“哦,不過就是兩人遇而不見,有這麽好笑麽?”
顏葵:“咦?我覺得很好笑啊,您又不是老虎,少主那會卻那般避着你…哎喲,少主你幹嘛打我!”
顏惜悠悠收回了手中敲打書童的扇子,道:“妄揣主心,多嘴多舌,該打。”
顏葵委屈的捂着腦袋,突然又眼睛一亮,一副皮厚不怕打的模樣,道:“少主啊,你有沒有覺得奇怪啊,你你你…你初次遇見曲姑娘也是這般光景。那日,在陽城河畔我們打那經過,曲姑娘也是這般俏生生的站在橋上,于簌簌飄揚的大雪中撐着紅梅傘,于是您便多瞧了幾眼,再于是你們就……啧啧,真是巧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那書童還在猶自不休:“真是巧了…真是巧了…”
曲箜篌卻是忍不住踉跄倒退了幾步,仿佛渾身力氣被陡然抽空榨幹了一般。
紅梅傘,雪中橋,還有…顏葵漏說的…
藕荷長裙。
雲翎在山中賞雪穿着藕荷色粉裙,而她對與顏惜初見那天也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是她生辰,爹爹找了鎮上的老裁縫為了她縫制了幾套嶄新的衣裙,其中的那套藕荷衣裙,非紅非粉,午夜蓮花似的迷離色澤,混合在一起有種奇異的美,她一見便心生喜歡,恰巧當天又逢上皓皓漫漫的梨花大雪,她便穿着長裙,披着夾襖撐了傘,去那着名的陽城橋賞雪景。
接下來,便遇見他。
碧衣翩翩的他,鮮衣怒馬從橋上走過,眼光不經意間落到她身上時,便驀地頓住,許久都沒移開。
再接下來,兩人并肩而去,從此情窦便無聲綻開,世間無數萬紫千紅莺莺燕燕中,眼裏只餘對方。
她曾問他,為何橋上這麽多人,他唯獨看向了她?
他執着她的手,曰:“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一見如故,好一個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可是他那會看到的,哪裏是她?!他眼神為她而停伫,無非是那洋洋鵝毛大雪,那傲然紅梅傘,那一襲藕荷衣,那一彎拱橋,以及那橋上垂首看雪景的相似剪影罷了。
彼時,他坐于雪白銀鬃高頭大馬上,眼神定定的向橋畔的她投來,于那茫茫大雪中火般炙熱。她看過無數愛情戲本,便理所當然以為這就是一見傾心。
荒謬!何其荒謬!什麽一見傾心,哪裏是一見傾心了!無非那刻他将她當做了其她人罷了!
原來,什麽緣分使然,什麽天作之合,什麽命運垂青上天眷顧。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錯,一場鬧劇,一場笑話…。他滿心裝着另一個人,卻來同她如此說情道意。而那些日子的你侬我侬,不過皆是鏡中花影水裏虛月,都是…都是她自己的癡心妄想一廂情願罷了。
那喃喃醉後語,寥寥畫中人,寂寂釵頭鳳…想來,都是為她。
果然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當真就像一幕荒誕的話本戲,她是濃妝豔抹精心裝扮的戲子,水袖飛揚間在舞臺演繹着悲歡離合,他是那臺下動情欣賞的看客,隔着雲遮霧繞的真情假意,為她駐足留步,為她贊美喝彩,為她流連忘返,可那看客的心底,真正在意的哪裏是她本人?不過是她扮演的那個角色而已!而她這個天真單純的戲子,卻懵懵懂懂渾然不知,竭心盡力地扮演着另一個人的角色,直到曲終人散,弦斷花落,塵埃無處去。
曾聽誰說,世間情愛虛虛實實無處不在,只因衆生皆苦,苦為情生。
這一段情,她參不透這萬丈紅塵的情愛糾葛,悟不通這蒼茫歲月的恩怨宿命,于是失了本心,堕了情障,一廂情願的沉醉淪陷。未曾知,這一場愛,本是霧裏看花,這一段情,亦是井底看月,當清晨耀眼的曙光毫不憐惜的照射進入,所有的美好在剎那被揭穿之後,皆支離破碎不複如初。曾幻想過的,期許過的,憧憬過的,執着過的,癡戀過的,一切如夢幻影,夢散了無痕,從來不曾有,從來不真實,即便有,亦是愛戀與失戀同時進行。
呵,孰是孰非自難定,愛恨恩怨最無情。
——她…不過只是她的替身罷了。
替身…替身…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曲箜篌慘白着臉,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失了魂般,身子晃了一晃,差點一頭栽進了那荷花池。
雲翎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她。曲箜篌卻将她手一撥開,低着頭顫着聲音道:“我…頭有些暈,先回去了。”
其餘三人關切的看了她一眼,便也沒攔她,顏惜喚了丫鬟來,将曲箜篌送回了房。
三人閑聊了一陣,便在丫鬟的伺候下,去了那室內溫泉,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下午。當然,兩個池子是隔開的。一男一女,各自獨立。而且,顏葵盼望的事情并沒有出現,顏惜雖然允許他與自己同浴,卻沒有喚上美貌的婢子來給他揉腿搓背喂果倒酒,而是叫了兩個虎背熊腰身強力壯的搓背大叔。顏葵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