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8)

水,還沒來得及脫下貼身衣褲,一看那大叔滿身橫肉一左一右向着自己傾軋而來,立刻從溫泉裏起身,提着濕漉漉的秋褲對着大叔說:“謝謝。我已經洗完了。”翌日。

雲翎正在房間裏百般無聊,門外忽地傳來叩門聲,雲翎忙去開門。

一身素裙的曲箜篌站在門外,指着手中的花茶說:“上次雲姑娘說我泡的花茶好喝,我便又泡了一壺,來跟你同品。”

雲翎道:“好啊好啊。”便将曲箜篌往桌子前一引,想起曲箜篌對顏惜情深意重,又問:“要不要把顏惜也喚來一起品?”

曲箜篌臉色微微露出一絲古怪,左顧右盼發現房間沒有其他下人,道:“不用了,我們兩人便夠了。”

雲翎看着她的臉色不對,好心問:“曲姑娘,你臉色怎麽這麽差,是不是又不舒服啊?”

曲箜篌搖頭解釋道:“沒有…沒有…昨晚我大概是沒睡好。”又将花茶倒出兩杯,一杯遞給雲翎,一杯自己握着。

那茶色微微呈紅,茶水清透,面上飄着幾瓣胭脂般的桃花瓣,分外養眼。

雲翎端詳了片刻,低頭嗅了嗅,贊了一聲:“此茶清香宜人,曲姑娘好手藝。”

曲箜篌勉強一笑,道:“雲姑娘過獎了,此茶名為‘桃花雨’,取初春的桃花花瓣兌上清晨的桃枝露珠,方能泡出。花嬌貴,茶也嬌貴,雲姑娘趁熱喝吧,一旦冷便半點滋味也沒了。”

雲翎面帶贊嘆的哦了一句,問:“咦,你怎麽不喝,這麽好的茶,一起品啊,我可不好意思吃獨食。”

曲箜篌看着手中的茶,突然憶起來什麽時候的,輕捶了捶自己的額:“瞧我這記性,前幾日大夫才囑咐每天服藥之後,辛辣油葷跟茶都不能沾了,我光顧着給你送茶,竟忘了這事。”

雲翎放下茶盞,擔憂的看了一眼曲箜篌,道:“你身體還沒好全麽?要不要跟我一道回雲霄閣,找那神醫荊安好好調理調理,他可是妙手回春,定要比這俗世裏的大夫強的多。”

曲箜篌呆呆的看了她半響,眼裏浮起一層淺淺的感動,為着眼前女子對自己一向的關懷幫助。突然,她手指在背後朝着自己腰間狠狠一捏,劇烈的痛楚登時令她清醒了過來。

對,她不能心軟,決不能。這刻心軟,便是對自己的永久殘忍。

想到這,她斂了斂神,微笑道:“謝雲姑娘的美意,雲姑娘還是快把茶喝了吧,都快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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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颔首,将茶端至唇邊。

第五十四話 情變

雲翎似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朱唇一啓,那茶便倒進了口中。

曲箜篌渾身緊繃,睜大了眼去看雲翎的反應。

下一刻,雲翎臉色一變,痛苦地捂住了胸口,一聲低吟後,手中杯子啪的摔碎,身子一歪便往地上軟軟的栽了下去。

曲箜篌腦中嗡的一響,神魂俱飛。她怔怔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心裏卻有個響雷般的聲音霍然炸開:——這一刻起,你已成魔。

一念成佛,一妄成魔。她用了一宿的時間整整七個時辰的輾轉反側,從日落到月初,再從月落到日出,在魔與佛之間搖擺不決,終于,欲望擊敗了人性,她滿腔決絕,以一杯桃花雨作為遁入魔道的引子,在眼前少女将那杯茶喝下之後——立地成魔。

曲箜篌強穩住心神,晃着身子慘白着臉一步步向雲翎挪過去,可雙腳像是被鉛灌滿,千斤重似的,走了半天才移到雲翎面前。

又等了半天,地上的人半天都沒起來,應該是已經毒發身亡。

曲箜篌慢慢蹲下身子,看着雲翎,惶恐而又結巴地道:“你.....你.....別怪我.....你若不死......苦的.....便是我了......”

她話剛落,地上的人陡然鯉魚打挺的起身,将她往牆上重重一推,手肘霍地橫抵,直接抵住了她的喉間,她忍不住痛的一呼。

雲翎看着滿面震驚的曲箜篌,臉向側邊一轉,“啪”地吐出了嘴裏的茶汁,冷冷道:“曲姑娘,我實在很好奇你這麽做的原因。”

曲箜篌卻一副完全不能置信的模樣,道:“你,你......沒中毒?”

雲翎徐徐一笑,帶着一絲寒意,不答卻問:“這毒是風清給你的吧!”

曲箜篌木讷的看着她:“風清是誰?我不認識,我....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給的。”

雲翎道:“一個二十歲出頭,喜歡穿水清色衣裙,笑的很淩厲,武功很高的美貌女子。”

曲箜篌面若死灰,道:“你怎麽知道?”

雲翎道:“不巧的很,她給你的毒,早在你下手之前,我便對別人下了無數次,這毒性藥理氣味模樣,我熟的不能再熟......至于我為什麽知道,因為那種毒,也只有她能拿的出來。”話一落,手肘一使勁,曲箜篌喉間登時一陣劇烈的疼痛。

雲翎緊緊盯着曲箜篌,眼裏并沒有怒意,反而帶着淡淡的笑,曲箜篌卻陡然覺得心底一涼,仿佛那笑裏帶着刺似的,掠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她不由自主的想要躲過對方壓制而來的目光,奈何身子卻被牢牢控制,半分也動不了。

“千萬別亂動,不然我一不小心點中了哪個死穴可就不好說了。”雲翎笑嘻嘻的看着她,眼神卻如刀鋒淩厲,她雖然平日裏看起來極好說話,但若觸到了她的底線,便不可同日而論了。

雲翎毫不留情,大力之下,曲箜篌臉慘白如紙。

雲翎問:“我自問待你不薄,雖然數次出手幫你,卻從未想過要你報答什麽。而你呢,知恩不報,反而恩将仇報,這可演的是哪出?”手肘上的勁又壓強了幾分,曲箜篌不禁被這疼痛逼着啞啞地喘了幾聲。

雲翎又問:“殺人總要有原因,你是為什麽殺我呢?讓我想想,你是我過去的仇家?”搖搖頭:“過去的仇家太多,想不起來了....或者,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前來取我的性命?”

曲箜篌看着雲翎的臉,面容的驚愕恐慌斂去,逐漸浮起一絲憤然:“你明知故問。”

雲翎挑挑眉。

曲箜篌的憤怒化作悲涼一笑:“你明明便知道,卻還要我說穿麽?你就如此喜歡看我的笑話?如此來侮辱我?”

“侮辱你?”這回換雲翎愣住。

然而,雲翎還沒反應過來,一只長臂突然出現,撥開了她架在曲箜篌脖子上的手,雲翎剛要動手,臉一偏看清了來人便松了手,再緊接着,顏惜身影一動,隔在了兩人之間。

“翎兒,”顏惜救下曲箜篌,不解地看向雲翎:“你這是做什麽?”

“哦?做什麽?”雲翎譏諷一笑:“你的好箜篌!你的好美人!竟巴巴的來送了一杯毒藥給我!若不是我機警,明年的今日你便要給我燒紙錢祭奠我魂歸九重離恨天了!”

顏惜一驚,眼光向房間一掃,便看到了桌上的花茶,當下取了一根銀針來,往裏一插,那銀白的針身邊果然立刻發黑。

顏惜臉色難看之極。

雲翎将那花茶往窗外一潑,對神色莫測的顏惜道:“我不知道這裏面發生了什麽,也不曉得她為什麽突然對我起了殺心,但縱使我千錯萬錯,她也不該不分青紅皂白的毒殺我。當然,她是你的人,我自會手下留情,不過.....”她頓了頓,話音一冷,睥睨了曲箜篌一眼:“別讓我再看到她。”

曲箜篌癱軟在地上,靠着牆,面色灰敗。

顏惜對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壓抑着怒氣:“為什麽這麽做?”

曲箜篌垂下眼簾,眼神恍惚。

顏惜轉過身,深邃的眸裏波濤洶湧:“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鬼迷心竅竟如此蛇蠍?”

“鬼迷心竅.....鬼迷心竅.....”曲箜篌喃喃念着這句話,半晌後回過神來,緊盯着顏惜,驀地放聲大笑,笑的花枝亂顫,笑的猖狂無忌,笑聲凄厲絕望:“哈哈哈,你說我鬼迷心竅?你居然說我鬼迷心竅!到底是誰鬼迷心竅?是我還是你?那些日子以來,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我有你鬼迷心竅,有你自欺欺人,有你歹毒蛇蠍!你滿心只有一個人,你對她心心念念從不能忘,那畫裏人是她,那詞裏也是她,醉後喊的還是她。你存了這樣的心思,卻從不敢說,偏還拉了旁人來做替身,陪你演那些無心無肺的戲,哈哈哈哈.....”曲箜篌大笑了幾聲,淚珠滾滾落下:“你何其自私,何其卑鄙,你看不穿自己的心.....便用我的愛,來證明你對她的愛.....便用我的愛,來證明對她的愛!哈哈哈......可憐我這滿心愛戀.....可憐我這一腔癡情.....可憐我這一片真心......竟托付給你這樣涼薄之人.....”

她哽咽的話不成聲,眼裏淚越落越多,突然又歇斯底裏的大笑了幾聲,猛然起身,對着身側那雪色牆壁竭盡全力重重一撞。

顏惜臉色一變,伸手便去阻攔,卻已來不及。“砰”一聲大響,牆面震了震,便見鮮血一濺,曲箜篌的身子已經依着牆軟軟的滑了下來,額頭上血流如注。她身後牆上爆起一大朵豔色紅花,襯着雪白的牆面,那白,白的蒼茫無聲,那紅,紅的刺眼驚心,似朵朵血紅曼珠沙華綻于茫茫雪地中。

顏惜迅速封住曲箜篌的幾處大穴,幫她止血,一邊喊着:“來人!來人!”

顏葵在屋外守着,聽到這動靜,馬上進了屋,一瞧眼前這幕,不由也怔住了。

顏惜喝道:“還愣着做什麽,快去找大夫來。”

顏葵馬上命人去找大夫,又吩咐小厮丫鬟将曲箜篌移到合适治療的地方。

不多時大夫來了,一群人圍着曲箜篌進行搶救。

顏惜靜靜立在庭院裏,看來來往往的下人穿梭不斷,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一個時辰之後,滿頭大汗的大夫出來了,意思是在他全力搶救下,曲箜篌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接下來好好養傷便可。

顏惜颔首重金謝過那大夫,面上依舊什麽表情都沒有。

下人将大夫客氣的送走後,顏葵小心翼翼瞅了一眼主子,卻不知道怎麽開口。想了想,便轉了個輕松的話題,道:“少主你可真是偏心,當初雲小姐病的那麽重,你都沒有這般在外面守上一個時辰。”

許久沒有表情變化的顏惜突然臉色一轉,微帶涼意的瞥了自家書童一眼。

顏葵立馬閉嘴,直覺告訴他,他似乎說錯了什麽,主子好像更不快了。

顏惜收回眼神,看向遙遠而高闊的蒼穹,心卻随着顏葵的話鬥轉星移回到了當初。那日,他正在風水鎮的淮幫,突然收到父親的信,他打開了信,洋洋灑灑幾百字,他風輕雲淡的看過,然而,待到最後一行字的時候,目光卻怔住:“吾已在雲霄,翎丫頭病危,汝雖與她不和,念往昔舊誼,還望一探。”

第五十五話 紫藤畔心事如許

那日,他正在風水鎮的淮幫,突然收到父親的信,他打開了信,洋洋灑灑幾百字,他風輕雲淡的看過,然而,待到最後一行字的時候,目光卻怔住:“吾已在雲霄,翎丫頭病危,汝雖與她不和,念往昔舊誼,還望一探。”

他握着那封信,手莫名一滞。

她病危?她病危?她病危?

他與她素來不和,他以為接到這樣的信息,自己會有一絲半點的開心,再不濟,釋然也是該有一星半點的,然而,半分也沒有。

那一霎,他腦中微微一蒙,所有的思緒似乎都遲鈍下來,慢了半拍,眼前只晃過年幼之時的第一次見面,小小的她站在他面前,仰起蓮花般白淨的臉龐看着他,歡快的喊:顏惜哥哥,顏惜哥哥.....

而現在,那個小小的臉龐,她病危?不對,不對......荊安神醫不是在那麽,怎麽會病危?是救不了麽?這麽說......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混沌不明之中冒出這種想法,一種怪異的感覺瞬間擊中心房,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用千鈞重的力道,狠狠地錘了下去,牽扯出痙攣般的疼痛。

他來不及多想,丢下那正在談笑風生的淮幫掌門,于諸人驚愕的目光中大步離去。尋了一匹好馬,快馬加鞭便向玄英山趕去。原本需要兩日多的行程,他日夜不休的狂奔緊趕,終于在一日後出現在雲霄閣的蓮花庭中。

庭院裏來來往往全是人,不斷有丫鬟端着各式各樣的藥物進去。荊安神醫,雲過盡,還有自己的父親顏致遠都在裏面,每個人都露出擔憂而又凄哀的神色。

他曉得她就在裏面,他準備進去,卻在踏入門檻的那一霎那定住。

心裏陡然生出一股惶恐。這種惶恐猶如多年前,他親眼看着生母的生命,随着那脈搏之中的鮮血一灣灣汩汩流出,在自己面前一點點輾轉流失,直至殆盡。而今,十年輪流轉,下一個,要走的,是她麽?

他發現他不敢想這個問題。是的,他不敢。

她極有可能會死,而他卻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她的死,不知道該如何對面床榻之上的她,看着她慢慢的失去生氣,走到生命的盡頭。也許她會一點點變冷,一點點停止氣息,一點點消逝殆盡。再也不會對他生氣,不會對他挑釁,不會對他漠然,那些平日裏他惱怒着的冷漠、譏諷、嘲笑、不屑.....随着她的一舉一動,全部灰飛煙滅,再也不見。

再也不見.....再也不見.....如果她再也不見.....如果她再也不見......

那會怎樣?

他不知道。她在他心底是這般複雜的存在。幼年之時,真誠無邪的她打開他年少的陰霾天空,解封他長久的自閉心靈,用溫暖的笑意赤誠的心,為他孤獨黑暗的人生中送去漫天星光,從此他的世界一片星輝燦爛,璀璨盎然。

幾年之後,她霍然收回這世間最美好的星光與那抹最純真的溫暖,用最冷漠最尖銳的态度對待着他的一切。他并不明了她的突然轉變,卻惱怒于她的霍然翻臉,半年後随着摯愛母親的慘死,他終于有個合理的理由,去理直氣壯的,遷怒于她,憎惡于她。

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便這般在各自的偏執極端中,越走越遠。

而如今,她停下來不走了,只留他一個人了。這空蕩蕩黑壓壓的世界,瞬間又要剩下他一個人了。

轉念想想這一路,不由有些諷刺,他這些年的動力之一,便是學會如何用各種迷人優雅的微笑淡定的神色有力的回擊着她的各種冷漠各種尖銳,哪怕是她與雲舒在外隐居的那些年,他也絲毫沒有放松。他等着,用最完美的笑容打敗她那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倔強。

然而,現在。他等不到那天了。那個人,再也不會吵不會鬧不會挑釁不會跟他鬥.....

也......再也不會理他了.....

他怔怔看着腳下的門檻,站那良久。

突然,他轉身,一言不發的向院外走去。

他不進去看她,一眼也不看。

他沒有親眼見到她的死,他便不會相信她的死,她定還會活着,她還會如同那般,一如既往的以各種讓他惱怒的姿态停留在這個世間。

一如既往的跟他置氣。

一如既往的.....陪着他。

......

“少主,這曲姑娘你打算怎麽辦?”顏葵的話弱弱的響起,顏惜的思緒被他的話音拉了回來。

顏惜往那房間裏看了一眼,道:“就讓她在這裏養傷吧,這園子如果她喜歡,便給她罷。若她不喜歡,等她傷好再命人送她去他京城的舅父家。”

顏葵沉吟片刻,鼓起勇氣問:“少主您不是應該帶她回島麽?怎麽.....怎麽又送她去京城親戚家?”

顏惜道:“本少何時說過要帶她回島?那日在客棧救下她之後,便已計劃送她回舅父家。”

顏葵驚訝地瞧着自家主子:“可是那晚上......你們還.....還那個了.....您不對她負責麽.....”

顏惜瞪了他一眼,道:“在你眼裏,你主子便是這般不堪的人嗎!”

顏葵恍然大悟,哦哦哦的點頭,道:“少主你真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哪!小的對您的佩服猶如萬年雪山巍巍高聳,猶如浩瀚沙漠無邊無際,又如錢莊金條情比金堅,還如南山彩鑽敬仰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唉,唉,少主,你別走啊,我話還沒說完.....”

顏惜已經不見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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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便在這藥泉莊呆了好些時日了,謹遵神醫囑咐,每日兩次藥泉絲毫不敢怠慢,十天二十次下來,好像真的有些神清氣爽通體舒暢。想來就算沒有什麽解咒的效果,那強身健體的功能卻是少不了。

明日便可回去了,雲翎收拾了會東西,擡頭看看窗外的夜。

夜色靜谧,微風送香。

又突然想起,好像連着幾日都沒見到顏惜。自從那日下毒事件之後,兩人都沒再碰面,各過各的,似乎是怕見面尴尬。

想着即将動身回家了,還是見個面吧,好歹也交代一下,萬一那曲箜篌還跟着他們一起,那她便不跟顏惜一道回了。

這般想着,雲翎便推了門往外走,到了顏惜的房間,卻發現空無一人。聞聲而來的顏家書童從側房出來,問:“雲小姐,有事麽?”

“你家少主呢?”

“哦,少主啊.....”顏葵若有所思的答着,臉上浮起一絲古怪:“今日是他生辰,他像往年一樣,不知道一個人去哪裏了,額.....大概是在長廊那裏吧,方才有家丁這麽跟我說。”

雲翎盯着顏家書童臉色的那抹怪色,不由納悶,但也沒多問,身子一轉,徑直向長廊走去。

長廊幽深曲折,遍栽紫藤。眼下正值四月,乃是紫藤蘿盛開的季節,蜿蜒的褐色枝幹自長長的走廊腳下蔓延而上,伸出綠色的枝桠将長廊密密嚴嚴的裹了個遍,只留狹隘的葉縫将那皓皓的月光過濾一遍,于是長廊地板上便漏下來星星點點的光影。影影綽綽的綠葉下,那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色花朵串串垂落而下,重重疊疊地開了個轟轟烈烈不死不休,有着驚心動魄的美。

雲翎站在長廊前,不禁為這花色的美頓住了腳,又沿着花往下看。

長廊深處,一個清疏的背影正端坐與花藤之下,與他周身擠擠攘攘的花朵相比,頗為孤零寂寥。

雲翎沿着長廊走了進去。

他不用看來人,便知道是誰,當下也不出聲,只是端起長廊欄杆上的酒壺,又往那夜光杯中徐徐添滿。

酒色潋滟,晚秋玫瑰一般的醇厚色澤,配着那精巧的螢白夜光杯,雲翎一看便知這是葡萄酒。

酒液蕩漾,映着那貴公子一向雍容淺笑的臉,此刻寂寥如斯。

雲翎的話打破了這一幕的寂靜:“喂,你是酒鬼嗎?怎麽總見你喝酒?”

“五十步笑百步,這一路上,你喝的比我少了?”顏惜睇了雲翎一眼,晃了晃杯盞:“這是西域的名種赤霞珠所釀的美酒,要不要嘗嘗?”

雲翎嘻嘻一笑:“得了,只有一個杯子,我拿什麽喝?”

顏惜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了個杯子,滿了一杯酒遞給她:“誰說只有一個?”

雲翎品了品,颦着眉評價道:“好酒.....不過稍稍有點澀,難道是因為葡萄釀制的原因,所以格外酸麽?我似乎喝不慣......咦,你一向都喝白酒,今日怎麽會突然改喝葡萄酒?”砸吧砸吧了嘴,又問:“對了,你這人單獨喝酒的時候居然會備兩個杯子,好生奇怪。”

顏惜笑了笑,聲音卻帶着極淡的悲涼:“諸酒之中,我母親生前只愛葡萄酒,這杯子,也是我為她備的,每年今日,我便陪她喝一杯。”

雲翎聽了這話,心裏不禁一沉,顏惜的母親早逝,她是知道的,當下便開導顏惜:“哎呀,今日是你的生辰,怎麽也得熱熱鬧鬧慶祝一番才對,你獨自躲在一旁想這些傷心事不好。”

“因為,每年我的生辰.....”顏惜仍是笑着看她一眼,可那深深的笑意卻越發戚涼起來:“也是她的忌日。”

第五十六話 往事淩亂

雲翎一驚,道:“怎麽會這樣?”

顏惜苦澀一笑,緩緩道:“我母親出身于屈州的名門望族,因為賢良淑德被我爺爺親自看中,一早便被挑定成了未來的兒媳婦。可我爹并不同意,因為那會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子。那女子當時是武林中轟動一時的大美人,出身名門世家,生的沉魚落雁。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那女子大概是有心上人,故而對我爹并無男女之意,不管我爹如何讨好她,她都視若無睹。後來,我爺爺身患重病,時日無多之際,跟我爹講,此生還有一個心願未了,便是沒能親眼看着兒子娶上自己中意的兒媳婦成家立業,此番便是去黃泉碧落也不能安心合眼。我爹素來将孝順看的極重,爺爺這話一講,本來便對那心儀女子無計可施心灰意冷的他很快八擡大轎将我母親娶進了門。那場婚禮轟動一時世人皆知,不僅是因為我們越潮娶媳,更因為母親的嫁妝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利刃——守情刃,此刃由鑄刀名匠齊浴所鑄,削鐵如泥,無堅不摧,萬金難求也。三媒六聘之後,我母親便帶着守情刃風風光光嫁了進來,我爺爺看着佳兒佳媳,這才含笑而去。”

顏惜的話停住了,雲翎追問道:“然後呢?”

“果然自古多情空餘恨,”顏惜道:“我娘愛我爹至深,還沒過門的時候,一顆真心便對他傾心相許。嫁給我爹之後,更是對我爹好的無微不至。然而我爹卻對她一直若即若離,并不怎麽上心。”

雲翎托着腮,插了句嘴:“難道是因為顏世伯還是忘不了之前那個女子麽?”

顏惜颔首默認:“是,應該說,是從未忘記。他視如珍寶的保留着與那個女子相關的所有物品,夜半的時候經常去花廳喝酒,獨自一人對着那些寶貝發呆,一呆便是一宿,即使在我娘懷我的那段時間,也時常如此,從不間斷。”

雲翎搖搖頭,嘆了口氣。

顏惜又道:“女子身懷六甲的時候,本來最需要丈夫家人的關心與疼愛,但我爹不僅沒能給予關懷,反而時常刺激她。我娘心力交瘁的生下我之後,便郁郁寡歡,時常生病卧床不起。我從小便由乳母照顧着,因為母親的身體太差,無法顧及我,我對她的最大印象便是她躺在床上,一碗一碗的喝着下人們喂的各種湯藥.....那會爹對家事不甚關心,又喜愛四處游歷,鮮少回家,常常一年到頭父子倆也處不了幾回,而母親卧病在床,我不能時刻去煩擾她,又沒有兄弟姐妹,只能每天在下人的看護下孤零零的坐在房間發呆,從日出呆到日落,看着光影從東邊的簾子一點點一寸寸爬到西邊的窗沿,吃飯睡覺後,又繼續看着光影從日出移到日落,一天一天的這麽過,便也這般空空洞洞渾渾噩噩的長大......”

雲翎一怔,不由一陣心酸,終于明白當年第一次見面的小小哥哥,為什麽沉默的近乎自閉。那樣一個小小少年,終日關在房裏,數着一寸寸孤寂的光陰,孤獨而麻木的茫然長大,換了誰會好些呢?

顏惜頓了頓,繼續道:“當然,雖然她身體一向虛弱,卻并不影響對我的愛,每當我前去探望的時候,她總會露出虛弱的笑,摸一摸我的頭,陪我說說話,每逢我生辰那天,她都要強撐着病體為我換上新衣服,然後親自下廚,做上滿桌的菜,倒上葡萄酒,陪我吃一碗長壽面,同我聊一晚天,給我一個暖暖的擁抱,告訴我她那稀少卻濃烈的母愛......所以母親沒去之前,每到生辰便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只可惜,如今,再也沒有了......”

雲翎忍不住又問:“那你娘後來是......因病而去的?”

“病?”顏惜思索了一會,道:“大概也算吧,不過是心病。”

“心病?什麽意思?”

“呵,因着我爹,她心中抑郁了這麽些年,心病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便是沒有我十一歲生辰那回事,她估計也是撐不了多久的。”

雲翎不解地問:“你十一歲生辰發生了什麽事嗎?”

顏惜垂下眼簾,久久凝視着地上那幾塊被枝桠分割碎裂的點點月光,仿佛是看到自己那日支離殘破的心:“我十一歲生辰那天,父親剛好也在家,因着是我生辰,父親對我們母子兩比平日要熱情了許多,不僅陪我玩了許久,還幫母親添衣擦汗,母親受寵若驚,以為父親終于放棄過去對她回心轉意了,不由滿心歡喜。那晚的生日宴上,她同與父親一道為我慶生,臉上蕩漾着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微笑.....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她這十一年中最美的時刻,然而.....”顏惜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仿佛是不願意回憶起那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然而,她失算了.....父親夜半,再次去了花廳喝酒,她深夜夢醒之時發現枕邊人早已沒了蹤影,尋到父親的時候,便看見父親對着一方帕子輕聲呢喃,說的什麽我不知道,但大概是相思這類的話吧.....方才夫妻兩還一起溫馨相聚,轉眼便又被冷冷抛開,仿佛如同天堂狠狠跌至地獄,我母親再也忍不住,奪了那帕子來,瞧見那帕子上有一句詩,她是大家閨秀,自幼詩書精通,那詩她一看便知其中意思。那詩句當場便刺激到了她,她一氣之下狠命撕了那帕子,與我父親大吵一架,我父親旋即冷着臉拂袖而去。我母親回到房中,越想越絕望,終于......”

雲翎的心懸在半空中,不敢去想象這個壓抑已久的可憐女子,會在這樣傷心欲絕的情況下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

顏惜仰起了頭,緊緊閉上了眼,聲音裏壓抑不住的悲恸滾滾而來:“終于,她于當夜,支開了身邊的下人,一個人安靜地,悄悄地,拿了一把刀,然後義無返顧地,朝着腕間重重劃去——呵,便這般割腕自殺了。她下手那樣重,幾乎不給自己活命的機會,手腕上整個血脈被她齊齊切斷,一絲不留。而令人諷刺的是,割斷她命脈的,正是那把陪嫁寶物守情刃!.....呵,多麽可笑,當初她帶着這把寶刃滿心希翼的嫁了進來,以為新的幸福開始了。卻怎麽也猜不到,終有一天,她會用這把利刃,斬情斷愛,結束自己這不堪的一生......”

雲翎倒吸一口氣,萬沒料到這個常年纏綿于病榻的柔弱女子,終究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悲憤赴死。

顏惜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她臨死前,我在自己的房內,突然感覺到有種不祥的預兆,忙奔了去她房中。我推開門,便見她倒在血泊之中,她那會氣息微弱,已經快不行了,我跪在滿天滿地血紅的房裏,一邊叫大夫,一邊抖着身子抱住她,哭着叫着她,娘,娘,娘,你別吓我。她一聽到我聲音,拼着最後一點氣力将我的眼淚擦幹,說,乖,你不要哭。好好的活,永遠也不要哭。記得要笑,我這輩子哭的太多,笑的太少,現在覺得很遺憾。其實啊,笑才是最厲害的武器,別人越是讓你哭,你便越要笑......”

顏惜講到這,便停住了,輕輕笑了一笑,仿佛在掩飾着臉上那抹莫可辨認悲哀。雲翎沒問,她大概也猜到,再後來那女子,便這樣消無聲息的去了。

果不其然,顏惜沉默了許久後,道:“後來,她便去了,再後來,我便再也不會哭了。”

雲翎忍不住心下一陣唏噓,卻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他,只能為他杯子內滿上一杯酒,順帶轉個話題:“你母親那麽好的女子,顏伯父為何卻始終對其他女子念念不忘呢?那女子究竟是誰,傾國傾城到了這般地步?”

顏惜側過臉看向雲翎,方才的戚然被他收斂了起來,只餘一抹欲說還休的怪異。

雲翎看不懂這個神情,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顏惜低低的笑了一聲,一絲苦澀挂在嘴邊,随後緩緩念了一句詩:“婵娟何其遠,相思空對月。”

雲翎猶如被驚雷所擊,瞪目結舌的愣在那裏。

顏惜似是料到了她的反應,道:“沒錯,事實确實如此。我父親這些年,心底的那個人,便是,”他低下頭去,将杯中酒一飲而進:“小字婵娟的那個人——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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