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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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的快的很,雲翎便在下人丫頭的重重看守下,在床上百般無聊的躺了好幾天,背上的傷每天敷上三次藥,紫衣黛衣盯着時辰換藥,頓頓不落。又吃了好些滋補助痊的名貴藥材,傷勢自然好的頗快。
顏惜每天都不請自來的登門而入,時常陪着她這個病號一呆就是大半天的光景。丫鬟們看在眼裏欣喜的很,皆道小姐終于跟顏少主恢複了當年親密的情分,便連顏葵也在旁邊偷偷道:“少主這是怎麽了,突然對雲小姐這麽關心?莫非.....是在對上一次雲小姐生病之時過門不入的補償?”當然,不管主子的動機是怎樣,他都十分歡喜,因為他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天天來糾纏紫衣,一往情深地做她生命中那個閃閃發亮的神經病了。
這天晌午,顏惜一如既往的來了,還帶了些小玩意給雲翎解悶,雲翎在床上瞧着玲珑可愛的小玩意,煩悶的心霍然開朗了許多。
下人們都自覺的退了出去,房中只剩兩人,顏惜在一旁的貴妃榻上坐着,含笑的瞧着她逗弄着那些小玩意。雲翎這幾天藥膳補品吃到撐,故而臉色明顯比前些天要好看許多,明朗的金色陽光從朱紅镂空的雕花格子縫隙中漏進來,照在她雪白的面容略微紅潤的臉上,透出暖玉一般的色澤。那樣燦爛斑斓的夏花光影中,她側着臉,微翹的下巴到鎖骨之間的弧度優美,烏眉清目,睫毛細密而纖長,撲扇之間在牆上投出一彎羽翼似的暗色剪影,顏惜撫着骨瓷茶杯的手滞了滞。
他一向曉得她生的美,卻也理智的知道,她是個美人,卻絕沒到傾國傾城的地步。這些年他因由家族生意,走南闖北,四處游歷,從寒冰千裏的塞外到炙熱無比的漠北,從繁盛熙攘的京都到香豔傳奇的羅澤海,這一路上他見的美人多了去,比她更美的,更動人的,更妩媚的,更嬌俏的,更明豔的不乏人在,可是世事卻偏偏這般蹊跷,那些美人美則美矣,也許見面的時候會令他驚豔贊嘆,可轉眼之間,那些面孔便會如雁過無痕般的不留一點印記,任她們生的再美若天仙勾魂攝魄,他也不大記得周全。而對她卻不一樣,他清晰記得她每一點的模樣,從她四歲初見他的時候,一直到現在,那些似水流年匆匆而過的綿長光景裏,她的微笑冷漠嬌嗔憤怒都似木樁上一圈圈的獨特年輪一般,在他心底拓印的清清楚楚。便是那疏離的幾年中,雖然不常見面,可是夜半入眠的時候,午夜夢回他亦時常見到她,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她的姿勢她的身影,她抱着一大捧紅彤彤的嬌豔山茶花于鵝卵石階中回眸一笑,親昵地喚着他:“顏惜哥哥,顏惜哥哥......”
那些夢醒時分惆悵轉醒的岑寂夜裏,他偶爾會不由自主的惱自己,惱自己一面煩她厭惡她,一面又忍不住回想起她,便是連與曲箜篌呆在一起的三個月,他亦絲毫沒忘掉與她在一起的任何點滴。他悟不通透,為何她在自己心底如此清晰深刻,那日聽得一位得道高僧說,今世情緣之果,皆由前世之因所定,如此說來,當真是他與她前世有何牽連,今世便這般遇到一起,離不開,忘不得,放不下,欲語卻還休。
“唉,當真前世欠你的!”顏惜坐在貴妃榻上瞧着雲翎,心底不由喟嘆一聲,嘴角卻彎着一抹暖暖的笑意。
雲翎還在床上饒有興趣的擺弄着小玩意,笑的很開心,突然一枚細細的東西遞到了眼前。雲翎定睛一看,差點叫出來。
——白玉芙蓉簪。
雲翎疑惑的去瞧那根簪子,随後沿着握簪子的手瞧上了顏惜的臉。
“幹嘛這個表情?你認不出來嗎?”顏惜睇她一眼,道:“這是你的簪子!還愣着幹嘛?不要了嗎不要本少可就拿回去送島內的夫人了!”
“別別!”雲翎按住了顏惜正要收回的手,圍着那個簪子上下辨認了幾遍,終于一把将簪子捧回了手心,驚喜地道:“咦,真的是我的簪子,是我的白玉芙蓉簪。”
顏惜道:“虧你還認得出來!拿好了,下次別再當出去了。”
失而複得的喜悅讓雲翎連連點頭,她滿臉帶笑的握着簪子,問:“可我那天明明是當出去了呀,你是怎麽找回來的,你怎麽知道我當到了哪裏?”
顏惜輕輕瞥了她一眼,說:“你別管我是怎麽拿到的。總而言之,我既然将它拿回來了,你便不能再随便給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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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用力點頭,顏惜滿意地笑了笑,又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擱在了雲翎的枕邊。
雲翎拿起來一看,發現也是一枚簪子,那發簪不知是碧玺還是水晶做成,通體瑩潤無暇,流轉着幽幽的光澤,頂端托着一朵水粉色寶石雕成的蓮花花骨朵。雕花的巧匠手藝極好,水紅的花瓣姿态琢磨的尤為細窈精致,纖纖細細的經絡都每絲每毫都雕刻的活靈活現。花骨朵的造型亦頗是巧妙,含苞待放的模樣,欲開未開的綻出幾朵花瓣,其它又攏在一起,綻開的花瓣縫隙中微微露出一撮嫩黃蕊心,嬌豔欲滴,當真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雲翎贊了一聲:“好漂亮的簪子!”愛不釋手的端詳了一會,當下也不講什麽客氣,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既然拿來了,一定是送給我的吧!”
第七十六話 如夢初醒
雲翎贊了一聲:“好漂亮的簪子!”愛不釋手的端詳了一會,當下也不講什麽客氣,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既然拿來了,一定是送給我的吧!”
顏惜肘部撐在床沿邊,雙手無意識的撥弄着玉扇,漫不經心的說:“誰要送給你,本少不過擔心你下次把伯父的簪子當掉後,發髻上空蕩蕩的半個珠花也沒有,不知有多寒酸!”
雲翎将那蓮花簪柔柔握在手心,什麽話都沒。他這話聽起來是揶揄她的意味,可她卻明白,他是真心實意送她禮物。
她擡起頭,眼中滿滿都是感動:“謝謝你顏惜,這簪子真好看,我很喜歡。”
“本少可不管你喜不喜歡,只是偶爾得了這簪子,想想身邊喜好這個藕荷色的只有你一人而已,便将它拿來了,”顏惜淡淡地道,眼角眉梢明明挂着斂不住的愉悅笑意,卻偏要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總之你記得,這是本少我送的簪子,可不能再為任何人當了出去,管他什麽月公子花公子之類的,都不行。”
雲翎本來心情稍稍好了些,可顏惜一提起月隐,心底瞬間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悶悶地,隐隐的痛,帶着千絲萬縷的疑惑不安愧疚,整個人漸漸消沉下去。
她眼神從明亮到暗淡,從歡喜到落寞,皆無一纰漏的落進顏惜眸中。
顏惜注視着她的雙眸,問:“你到底有什麽心事,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想,總好過你一個人憋着。”
雲翎搖搖頭,道:“不是我不願意跟你講,而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這件事太多蹊跷太多古怪了,我想不通......”
雲翎沉默良久,問道:“顏惜,你會不會為了一個人忍辱負重茍且偷生?你會不會因為一個人甘願幾年如一日的受人驅使,哪怕淪為殺人機器?你會不會不顧一切的保護一個人,哪怕自己備受折磨飽受酷刑即便是死也無怨無悔?”
顏惜擺首,道:“我沒有碰過這樣的情況,不敢妄下定論。”
雲翎長嘆了一口氣,道:“是了,沒人能像他這般......”話到最後,低不可聞。
顏惜問:“你是在說你身邊,有這樣的人?”
雲翎苦澀一笑,道:“是啊。”
顏惜沉吟片刻,說:“我想,那個人應該在乎極了另一個人,或者,根本就是愛。”
“愛?”雲翎搖搖頭,随即否認:“不可能!是誰也不該是他啊!”
她這一番話委實沒頭沒腦古怪的很,顏惜也不深究,只是淡淡說:“情愛一事本就難說,從來由不得自己,只由得心。而人心本來就是天底下最難掌控的事物。”
雲翎沉默了半晌,勉強扯出了一抹笑,道:“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幹嘛呢?不說了,我來把你送我的簪子包好放好,千萬別掉了。”坐起身去翻床頭櫃上的小梳妝架,結果要找的沒找到,摸出一方帕子,她将那帕子随手一丢,又繼續找裝首飾的盒子。
丢者無意看者有心,那帕子裏居然滑溜溜滾出幾粒黃褐色藥丸,顏惜随手撚起幾顆,眉頭輕輕一颦。他仔細端詳了片刻,湊近去聞了聞,神情凝重的問:“你怎麽有這藥?”
“什麽藥?”雲翎扭過頭來,目光落到顏惜掌中的那幾顆小藥丸上,認出是那日山洞裏從月隐腰囊中不小心掉出來的藥,當時她拿帕子包好準備回頭處理的,結果一回家便忘了,那包藥的手帕随手便塞到了抽屜裏,直到剛才她胡亂的翻了出來。
雲翎斜靠在床上,看着顏惜肅穆的表情,隐隐覺得這個藥應該不簡單,便問:“你認得這藥?”
顏惜颔首,道:“這是轉聲丸。”
雲翎眨眨眼:“什麽是轉聲丸?”
顏惜道:“這種藥一般是某些想隐藏自己身份的人才會服用,服下去後,人說話的聲音會發生改變,旁人便聽不出來了。”
雲翎心底一驚,問:“那即使是最親最熟悉的人也都不能分辨出他的聲音嗎?”
顏惜點頭,道:“是的,這種藥效果非常好,即便是最親的人也聽不出來。假如那人還易了容,戴了人皮面具的話,就簡直是搖身一變,從裏到外都将變成另外一個人。”
雲翎怔在那裏:“易容......”
顏惜道:“對了,我還聽說有一種特殊的易容方法制做人皮面具,那皮子就跟人的真皮膚層一模一樣,即便是用手細細摸,都摸不出來的。如果他再配上轉生丸,那簡直是僞裝完美的無懈可擊!”
雲翎臉上浮起一絲怪異,她呆呆坐在那裏,喃喃的道:“轉聲丸.....人皮面具....”
顏惜瞥了她一眼,問:“你的表情怎麽這麽奇怪?”
雲翎仍然癡癡呆呆地,失心丢魂般,嘴裏叨念個不停:“轉聲丸......人皮面具.....肺疾藥.....桂花過敏......祛疤膏.....冰冷的小指.....還有,還有潔癖與檀木香.....”
顏惜沒聽清楚:“你嘀嘀咕咕的,在說什麽?”
雲翎對顏惜的話恍若未聞,她專心致志将這些詞連在一起,反反複複默念了幾遍,待到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冥冥中似是光電一閃,腦中仿佛被狂風暴雨之中的雷電轟隆隆當頭劈過,驚天劈地的炸響後,精光乍現,照映的這渾渾噩噩的腦海,這昏暗難解的思路,這亂成一團的思緒,這雲裏霧裏的局面,陡然一片清明透徹。那所有被存心隐瞞着的事實,以及竭力掩飾着的真相,明的暗的實的虛的全部浮出水面。瞬間,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全部想通,所有的蹊跷全部得到了解釋。一切一切,她已經全部明白。
她想通之後,讷讷坐那良久。随即一把抓過被子,指尖顫抖個不停,然而她臉上卻揚起一抹不可抑制的大笑,她肆意地笑着說:“是的,是的,我真蠢,我早就該想到!我早就該想到!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還會有誰這麽做?除了他還會有誰這麽做?”
她念了幾遍,說:“騙子!你這個騙子!騙我的好苦.....”她一邊說,一邊笑,似乎十分開心,卻又怔怔留下淚來。她這般時哭時笑,大喜大悲,完全不顧旁人在周邊,簡直已經到了瘋癫忘我的地步。
“又發燒了麽?”顏惜盯着她,拿手想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她毫不客氣地揮手推開,不由颦眉問:“你這是怎麽了?”
雲翎如遁魔障般癡癡的笑着,不去理會周身一切。她像是墜入了一個深淵般的夢境,沉淪在那個夢境裏,沉沉浮浮,掙紮不出。顏惜只得扳過她的肩膀,輕拍着她的臉頰,讓她看着他的眼睛,試圖讓她清醒回來:“翎兒,翎兒.....”
雲翎看着顏惜的臉,可眼中卻毫無焦點,她似乎是透過顏惜看着其他的某處,自顧自笑起來,說:“騙子!你騙的我好苦!我不會讓你騙我了......”
“翎兒!”顏惜扶着雲翎的肩搖了搖,逼她回歸正常,雲翎晃了半天終于回過神來,眼珠緩緩呆滞的轉了幾圈,終于将目光移到了顏惜臉上。
雲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拉過厚厚的被子将自己從臉至腳嚴實蒙住,像一個因為脆弱寒冷乞求溫暖庇佑的孩子。隔着厚實的棉被,她對顏惜說:“顏惜,我沒事,請你出去,我現在心裏好亂,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顏惜扯着被角,要将她拉出來問個清楚,無奈雲翎死死拽着被子,死活不肯出來。顏惜的聲音不由帶了幾分急切:“翎兒,你究竟怎麽了,你剛才說什麽肺疾藥,什麽桂花,到底出了什麽事?”
雲翎躲在被子裏拼命搖頭,一個勁的說:“你出去,你出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我現在很亂,沒法子跟你解釋.......”
顏惜了解她的倔強,握着被角的手終于緩緩地、慢慢地一點點放開,又在床沿立了一會,最後走開。
房間只剩雲翎一個人。
許久後,空蕩蕩的房間裏,床上的少女再也抑制不住,用被子緊緊捂住臉,失聲痛哭。
第七十七話 揭穿
雲翎将自己關在房中足足好幾天,除開貼身丫頭端湯送藥進入,其他人一概也不讓進,便是顏惜去見她,也吃了幾回閉門羹。
直到第四天的晌午,她終于踏出了栖梧院,走進了梨香苑的大門。
彼時,顏惜正在那花藤下臨摹帖子,一撇一捺入木三分。她神清氣爽的走了進去,精神極好,氣色也極佳,跟幾天前那個躲在房裏失聲大哭失魂落魄的人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雲翎來到顏惜身旁,凝神細看了一會顏惜的帖子,突然輕柔一笑。
顏惜悠悠轉過頭,清雅逸致的看着她,也是笑,誰都不說話。
過了片刻,雲翎道:“你那天說的很對。”
顏惜的眉微挑,問:“什麽很對?”
雲翎說:“那天你說,他為她做了那些,是因為愛。”
顏惜默了默,然後說:“所以呢?”
雲翎沉思了半晌,驀地擡起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說:“是的,他愛她。”她說完這一句的時候,眼神明亮灼灼,笑容越發深刻,并不是傾城絕色的面容竟讓人陡然生出一種明豔不可方物的驚豔之感,這滿庭吒紫嫣紅的嬌豔春花,因着她這莞爾一笑,瞬間盡數黯然失色頹然無光。随後,她用極堅定的聲音說:“當然,她亦愛他。”
她話落,腳步輕盈地走遠,空留下凝眉沉思的顏家少主,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顏家書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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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傍晚,太陽已經低垂近西畔群山,雲翎坐在玄英山後湖畔,托腮對着湖面怔怔發呆,她已經維持這個姿勢等了兩個時辰。
湖面宛如明鏡一般,琉璃清透,倒影着湖畔的翠翠紅紅影影重重,似一卷朦胧的寫意畫卷,不多時,鏡中出現一個白衣的身影,正自湖那邊緩緩走來。
雲翎擡起頭,看着正向自己一步一步走來的月隐,心突地一跳一跳,如擂鼓般激越。
月隐一路走來,從那彼端到眼前,頂多不過百來步,雲翎卻覺得,時間從未這般漫長過,這期間她一直專注的凝視着他,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貪婪,仿佛要把他的樣子永遠烙印進腦海,似乎那是一件稀世珍寶,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面前的人便會消失個無影無蹤。
須臾,月隐走到雲翎面前,依舊立在三步之外,停住。他約莫傷還未痊愈,臉色并不好看,身形也比之前更清瘦了些,然而那一身清泠卓卓的風韻,依舊如九天之月,半分也未減少。
雲翎定定的凝視着他,不言不語,眼圈卻開始發紅。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還是月隐先開了口,他只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開了,随後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的說:“你來了?”
雲翎點點頭,想要說什麽,可一對上他的眼睛,喉中一堵,這才發現自己早已無法抑制的哽咽住了。
月隐的眸光複又重新移回來,在她身上端詳了片刻,道:“怎麽了?可是不舒服?”
雲翎用古怪的眼神緊盯着他,然後木然的搖搖頭,問了一句別的話:“你那日的傷,好些了沒?”
月隐颔首,道:“好了大半,眼下已經不礙事了。”
雲翎釋然道:“那就好。”
“你今兒怎麽這麽古怪?若有不舒服一定要講。”月隐猶自不信的打量了她兩眼,叮囑了一句:“記得照顧好自己。”然後掏出一顆小藥丸,道:“這是這個月的解藥,拿去吧。”
雲翎将那藥丸接過,緊緊攥在手心,她四肢雖然活動着,可眼神卻是半刻也不離月隐,仍是目不轉睛的盯着他。
月隐颦眉,道:“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血咒犯了,哪裏痛的很?”
雲翎默默看着他,一面遲緩的擺擺頭,低聲道:“沒有......”頓了頓,指指湖畔上厚厚的草坪,說:“坐。”
月隐依言坐了下來,即使是坐下,他依舊離雲翎保持三步之遙的距離。雲翎側過頭,瞧瞧兩人之間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澀然一笑。
風吹過,雲翎的鼻翼間聞到月隐一貫的白檀香,她覺得鼻子一酸,眼框中有什麽溫熱的液體似潮水般止不住傾瀉出來,她趕緊轉過了頭,不敢讓月隐看見。
兩人沉默的坐着,互不言語。也不知過了多久,雲翎這才将臉轉過來,看着月隐,柔聲說:“下個月,我不吃解藥了,可好?”
月隐皺皺眉:“說什麽胡話呢!”
雲翎用極認真的表情說:“這些藥,都是你拿血拿命換回來的,我不要再吃了。巫殘影已經死了,這解藥雖然能克制血咒,解我一時的痛苦,卻無法真正的根除。即便我吃再多解藥,也無非茍延殘喘罷了。我......總歸是活不了的!我不想你為我做無謂的犧牲......”言至此處,沖月隐一笑,略帶着一絲乞求的口吻道:“你能不能依我一件事 ?”她不待月隐回答,又繼續說:“剩下來不多的日子,就是我死之前,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
月隐恍若未聞,若無其事的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但這藥是一定得吃的。”
雲翎垂下臉,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啞啞一笑,道:“你懂的,你懂我在說什麽。”而後她擡起頭,将清正堅定的目光對上月隐烏黑的雙眸,極清楚的喊出一個字眼:“哥。”
有愕然在月隐漆黑的眸中疾速掠過,但他偏過臉,将所有的情緒藏在了深邃的眸中,用素來清冷的聲音說:“雲姑娘,你似乎誤會了什麽,我是月隐。”
“你不是月隐,你是我哥,你是我的蓮初。”雲翎傾過身去,想要拉住月隐的胳膊,可月隐卻将她推開,雲翎不由神色一悲,道:“你推開我也沒用,我知道你是,你就是。”
月隐道:“雲姑娘,你弄錯了。”
“我沒有弄錯,”雲翎質問道:“你為什麽不承認?你為什麽不認我,你有什麽苦衷有什麽難處便跟我講啊,從小到大有什麽事是我們兄妹倆不能攤開說的?”
月隐面有愠色,也不曉得是生氣還是局促,身子向後退了一些,衣袍一揮,冷聲道:“都說了我是月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
“哥,你還要騙我嗎?你都騙了我兩年!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雲翎想挽住月隐的手抓了個空,直愣愣的停在半空,卻固執的不肯收回。她苦澀一笑,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頭咬着唇自責道:“哥,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你才不肯認我?”苦笑了兩聲,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腦袋幾下:“也是,你肯定是生氣了,因為我真笨。對,我真笨,你瞞了我這麽久,我都未曾發現,其實只要我稍稍聰明一點,我定然能發覺出來。畢竟月隐與你,再怎麽像,仍是兩個不同的人。”
她停了停,臉上挂着一抹凄苦一抹無奈:“月隐哪裏有肺病,只有常年肺疾的你才會吃那肺疾藥,也只有你才會桂花過敏,沾染絲毫便渾身紅疹。你常年身上都用玉蘭香,為了不被我發現,還用濃郁的白檀香掩蓋了自身的味道。為了以假亂真,你用上了與月隐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好叫我相信你便是月隐,你怕我細看仍能察覺到差別,故而告訴我你有潔癖,永遠跟我隔着三步之遙。而聲音是生來便無法遮掩的特質,你為了不讓我聽出你原本的聲音,竟不惜用上了副作用不小的轉聲丸,将這僞裝做的近乎天衣無縫。你甚至還.....”
雲翎捂住臉,不願意承認心底那個殘酷的事實:“你.....你甚至怕我尋着你過去的傷疤認出了你,便用那殘忍的祛疤膏将皮肉割掉,全部重新換掉,叫我再也識別不出。”
“我真蠢......我真蠢.....可恨我那幾晚上在山洞中跟你隔得那麽近,卻并未想通,還一個勁奇怪作為殺手的你為什麽渾身沒有幾處傷疤,還有......”雲翎目光一轉,投向月隐完好無缺的左手小指上,道:“倘若我沒猜錯,你的左手小指,也是經過精心僞裝的,是嗎......”
月隐靜靜在一旁聽着她的話,直到雲翎說完,他依舊是不鹹不淡的表情:“雲姑娘,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麽,我還有要事,先下山了。”
雲翎側過臉看着月隐,道:“哥,你終究不肯認我是嗎?”
月隐口吻疏離:“我是月隐,你真的多心了。告辭!”随即起身,頭也不回的徑直朝下山的路走去。
“哥.....”雲翎凄然一笑,失神的瞧着白衣男子遠去的身影,收回了最後那個挽留的姿勢,怔怔的自言自語道:“你曉得嗎?這兩年,這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沒有一分一刻不想起你。無數個徹夜難眠的晚上,我獨坐于屋檐上,守着我們當年一起種下的蓮花,一瞧便是一整晚......你曉得嗎,每逢每月初一十五,那個血咒來臨的日子,我都會被那股力量折磨的死去活來,尤其是月半之夜,簡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止千百次我痛到想親自了斷了自己,但是我不能,因為......”雲翎的臉上苦楚更深:“因為你要我等你。于是我便等,無論我怎樣,我都會等,直到最後一口氣,直到死為止。我一定要等到你回來。”
月隐已走出老遠,神色早已瞧不明朗,但他移動的腳步卻莫名的稍稍放緩了下來,仿佛灌進了鉛,走不快了。但他并未回頭,随即他加快腳步,須臾,他的身形走出視線,再尋不見。
時間沙漏般緩緩流淌,雲翎依舊呆在那裏,木然地看着月隐離去後空無一人的道路,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暮j□j臨,天色由明轉暗,徹底黑了下來,滿天滿地的空曠山野之中,只剩那個孤獨的瘦弱背影,獨坐湖邊。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木雕般的少女的肩膀終于抽動了幾下,她短短的自嘲了一聲:“現在的你該下山了吧。便讓我将這幾年的心事,都對這湖水說了罷。”
第七十八話 墜湖
“哥,你曉得嗎?回歸雲霄閣後,我常常想起,十年前我們在外面流浪的那段日子……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便會止不住的回想起來,即使我有一天能夠不想,那麽它也必然出現在我的夢裏,讓我日日夜夜,終不能忘……”雲翎搖搖頭,輕輕的苦笑:“足足半年啊,我們倆個小娃娃流浪在邊關塞外……我們無家可歸,能依靠的只有彼此……那時候你帶着我,白天流浪,晚上就睡在別人的牆角,或者深山野林,有幾次我們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捕還睡在死人的墳邊,那些個晚上我吓壞了,以為真的會有鬼出來吃了我呢……”
停了停,雲翎輕輕一聲苦笑,繼續講到:“呵,那時人家養的狗都有一個窩一碗飯,而我們沒有吃的也沒有穿的,只能靠着在路邊揀別人剩下不要的……每次你撿到吃的都不肯吃,非要我全部吃掉,我不吃,你便兇我,說不吃就不要我了。我一害怕,就真的全都吃光了……而你就餓着肚子看着我吃……哥哥,那個時候其實你比我更餓吧。”
“冬天了,我的鞋子破了,你就不讓我走路,非要背着我,盡管你的鞋子已經完全磨得沒有了底……你就這麽赤着腳背着我一步步走在塞北的大雪裏,整個腳都凍爛了卻吭也不吭一聲……”
“後來好心的牧民救了我們,那個替你擦藥的老婆婆看着全是膿血和傷口的腳掌,心疼的都哭了……”雲翎眯起眼,仿佛重回那一日的冰天雪地,凜冽的狂風怒號着,厚厚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呼嘯而來,極度的酷寒讓她的身體僵冷到瀕臨死亡。
“那次,我凍昏過去了,我以為,我真的會死。可是你背着我在大雪裏跑了好久好久,終于找到了牧民求救,故而我才活了下來,但是你的腳卻凍壞了,足足兩個多月不能下床,直到現在的陰雨天氣,仍然會酸痛入骨……”
“我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就如同在鬼域宮裏的那幾年,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雲翎喃喃道,眼角有細小的液體滲出:“哥哥,沒有你我早就死了吧,現在肯定早已成為那荒原裏的一堆骨,或者紅塵中的一捧灰……也許是在荒涼的流亡路上,血腥的追殺途中,或者在冰冷的塞北風雪裏,酷熱的殷州瘟疫中……更或者是在殘酷的鬼域宮,可怖的修羅場……”
“但是我最後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了現在……”雲翎輕笑起來,那顆透明的液體終于在臉頰滾落:“這都是因為你……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
“天下之大,卻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雲翎苦笑,伸手将臉上的那顆淚珠抹掉:“縱使我如今已是萬人敬慕的雲家大小姐,可是天黑夜深的時候,我仍然會覺得,這個世上,空蕩蕩的依舊只有一個你,牽着我,溫暖我,相依為命,生死不棄……”
“哥。”她又笑了笑,對着虛無的湖面,笑意裏似乎帶着一絲抽泣:“回歸雲霄閣的這些年,你不在的時光裏,我不知道我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我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雖然會說話做事微笑哭泣,卻從不記得自己在幹什麽。我的人生好像被生生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為了不讓父親朋友擔心而故作輕松的正常人,而另一部分就像一個垂垂将死的人,睜眼等過了白天,再等黑夜,一天一天日子的輪回都像淩遲一樣,是永遠沒有盡頭的難熬。我不怕苦不怕痛,就怕等不來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信念,呵,可如今你不認我了!你不認我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認我,想來你有你的苦衷,但你不是曾說過,我們兄妹倆永遠都沒有秘密,歡笑苦難同為一體嗎,而你如今卻在那樣的地方承受那樣的苦楚,我卻絲毫不知,我真該死!真該死!”雲翎極度悲恸:“哥,你是我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如果你都不認我,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嘆了一口氣:“反正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我也累了,與其受着血咒的折磨,不如早點解脫,這對你我都好,對你更好,我解脫了你便也可以解脫.....你知道嗎,得知你為我付出的那些,得知你為我受了那麽多苦,我的心裏像被利刃一點點一刀刀不停的剜過,很疼很疼......比血咒發作時還疼.....我再也不想體會那樣的感覺了,再也不,我寧願死也再也不要你為我受一星半點的傷害......”
雲翎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那個地方真的在劇烈的疼痛着,她朝下山的路看了看,在黑暗中妄想着那個一身白衣的影子,旋即她笑起來,眼裏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我将自己關在房裏想了足足幾天,終于将一切都思量妥當。眼下也好,我好歹見了你一面,再沒有遺憾了。曾經我殺了那麽多人,手中鮮血無數,罪孽重重,罪不可恕。今天,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