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
潸然落淚的兩人并沒注意到,後方不遠處,雲霄閣主正與越潮島主正巧經過,以他們何其敏銳的聽力,不消多說,方才的一番話定然被他們全聽到。
兩個長輩收回眼光,對望一眼,相顧無言。
半晌,顏致遠讪讪地道:“想不到這兩個孩子.....”他複雜一笑,也不知那笑意裏是沉重,是詫異,還是其他。
須臾,聽得雲過盡長嘆一口氣,道:“這兩孩子.....唉......”
顏致遠忖度着,問:“你打算如何?”
雲過盡沉思良久,道:“我還能怎樣,這兩個孩子這麽不容易,我難不成去拆散他們?”
顏致遠道:“嗯,只怕你想拆散也拆散不了。”
“罷了罷了,他們倆在一起也是好事!”雲過盡轉過身子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這些年,确實對翎兒最掏心掏肺的莫過于蓮初,我把翎兒交給蓮初,其實再合适不過。再說,蓮初雖同我有父子之名,卻無任何血緣關系。這兩孩子算起來,其實是表兄妹,既然是表兄妹,結為夫妻也沒什麽不可。再說了,蓮初是我師兄與芷茵的唯一血脈,他若是娶了翎兒,我這雲霄閣交給他,不僅名正言順後繼有人,對逝去的師兄芷茵也算是有了交代。”
“也是.....”顏致遠點點頭,道:“這樣也好,于情于理确實是最好的選擇。”又遺憾的嘆了一口氣,惆悵道:“唉,我本來是想把翎兒許給惜兒的,眼下沒指望啦......”
雲過盡笑了笑,道:“你不說我還忘了問惜兒的事,好些天沒他的消息了,他最近如何?”
顏致遠道:“他最近忙的跟陀螺一樣,攝政王将許多事都丢給他,這不,才從西蒙回,氣都沒來得及喘一下,便又動身去了北燕,忙着談茶葉的事。”
雲過盡露出贊許之色,道:“惜兒年紀輕輕便得攝政王賞識,也算是年少有為。”
顏致遠默了默,臉上浮起一絲歉疚之色,道:“惜兒他從前不是這樣的,過去的他對朝廷之事毫不關心,只想做個富貴閑人。此次若不是為了營救我,他是斷斷不會去找攝政王的,更不會攤上這麽多事!”
雲過盡道:“罷了,人各有命,你也勿需自責,惜兒他天資聰穎,也許這是一條适合他的道路也說不定。”
顏致遠颔首,深秋的暖暖陽光下,兩個老友并肩而行,越走越遠。
雲過盡送走老友後,來到了雲霄閣最西面的摘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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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樓其實也是個院落,無非是建築樓層比較高,夜晚的時候登樓觀天,會覺得星月近在咫尺,故而名為摘星樓。
摘星樓旁遍種扶桑花,翠綠的花葉與暗色的建築相互掩映,恰到好處的匹配。十月下旬正值扶桑花的花期,大簇大簇的朱紅花朵妖嬈的盛放于枝頭,燦爛了秋日的傍晚。那樣美麗的黃昏裏,一個紅衣麗人正身姿端麗的站在花的盡頭。
那女子一見雲過盡,立刻小碎步穿過花叢,施施身行了個禮,道:“閣主來了?”又扭頭吩咐身側的小丫鬟,道:“還不快去泡茶!”小丫頭趕緊領命下去。
雲過盡看着她,溫言道:“好幾天沒來了,過來看看你。”
“驚鴻謝閣主關心。”那女子微微一笑,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顧盼間盎然生輝,若珠玉流光鑽石璀璨,合着那明豔傾城的容顏,霎時令這滿園姹紫千紅的扶桑花黯然失色。
她擺擺衣袖,輕輕巧巧在花叢中轉了個身,那重重褶褶的石榴紅裙擺像是跌落在綠蔭草地上的織錦雲霞,逶迤出明媚而耀眼的色澤,驚心動魄的美麗。那樣迷人的畫面中,她淺淺揮手,指着一側的精致亭榭道:“閣主,請這邊坐。”
亭榭裏,小丫頭已經将茶果上好,雲過盡坐了下去。
驚鴻坐在雲過盡對面,問:“閣主此次來,是想聽驚鴻撫琴,還是舞劍?”
雲過盡想了想,道:“你還是舞劍吧。”
驚鴻轉眸一笑,容顏勝過九天流霞。她取了劍,在草坪之中舞了起來。
劍光亮眼,長袖翩翩,那紅衣女子的風華更是灼灼絢爛,讓人半刻都舍不得不得移開雙目。
紅衣翩跹的她,是這樣美的女子,她的美從每一個動作中肆意綻放,容不得別人半分忽視,像是怒放在枝頭的玫瑰花,帶着一種令人沉淪的蠱惑,卻又并非刻意造作,明豔豔的渾然天成。
雲霄閣主定定的看着她,手中的茶都冷了,也未發覺。
驚鴻舞着劍,餘光也在若有若無的觀察着他。
這個睥睨江湖高高在上的王者,此刻追随她的眼神如此灼熱,他明明兩鬓微霜,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歲數,可望向她的眼神卻灼熱的近乎二十歲出頭的小子。那樣刻骨的深情,無端的讓她騰起某怪異的感覺——他的目光的确聚集在她身上,可某個瞬間,又仿佛穿透了她,投向更深更遠的未知之處。
這種怪異不止表現在他看向她的眼神,還有其它。譬如,她來到這雲霄閣已經兩個多月,他待她周到體貼頗為上心,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他沒有不允的。下人們私底下皆言她這個“準二夫人”受寵正濃,可真正的情況卻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确實對她不錯,隔三差五便來她的摘星樓,但卻僅限于小坐而已,偶爾他要她撫琴相陪,偶爾讓她舞劍,更多的時候什麽也不做,就只是安靜的坐着,隔着袅袅的茶香,沉默的品一杯香茗而已。至于留宿過夜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
這種模糊的情況令伺候她的下人起初也頗尴尬,雲過盡從未給過她任何名分,也不曾對外宣稱她到底是何種身份,下人們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不知該喊二夫人還是姨娘還是其他,于是幹脆都客客氣氣的喚她驚鴻姑娘。這稱呼雲過盡幾次聽到,也沒說什麽,于是滿院子便都這麽喊她了。
一舞畢後,驚鴻收回了劍,施施然坐回原位。
圓桌對面的雲過盡突然問:“驚鴻,你今年多大了?
驚鴻道:“驚鴻是癸未年生,如今二十有二。”
“癸未年?”雲霄閣主的眉頭挑了挑,又問:“你的生辰是什麽時候?”
驚鴻笑起來,笑意裏微微有些感傷:“雲閣主,實不相瞞,驚鴻是個孤兒,自幼由養母收養,生辰之日養母并不知曉,但她說在柴門外撿到我的是個下雪的冬天,不記得具體的日子,但是那一年的二月初,大概是初三或者初四。”
“你是二月初三?!”雲霄閣主驚愕道:“癸未年二月初三?!”
“是,不知具體是初三還是初四,總歸是二月初的那兩天,”驚鴻複又笑起來,看着臉色有變的雲過盡,問:“閣主,怎麽了?我的生辰有什麽問題嗎?”
雲過盡抿了口茶,眸裏的愕然漸漸隐去,半晌若有所思地道:“沒什麽,你的生辰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驚鴻興趣盎然地道:“哦?驚鴻的生辰還能閣主想起別的人,驚鴻好生好奇,閣主可願同我講講這個人?我想她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不然閣主您也不會對她念念不忘。”
“是啊,是很特別。”雲過盡将目光投向那片火紅的扶桑花,他深邃的眸子漾起淺淺的恍惚:“她是我年輕時候愛過的一個女子,也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驚鴻道:“是.....雲夫人?”
雲過盡搖搖頭道:“不是,但她跟我夫人之間也有很深的關系。”
驚鴻道:“您既然對她一往情深,為何卻沒同她在一起?”
雲過盡的臉色緩緩泛起一絲苦澀,過了好久他才沉聲道:“她走的早。我們有緣無分。”
驚鴻默了默,道:“驚鴻失言,不該問閣主的往事.....”
雲過盡道:“無妨,不知者無罪.....”他一口氣将杯中茶喝完,起身道:“不早了,你歇着吧,若有什麽需要可以直接來找我。”
驚鴻點點頭,行了個禮,将雲過盡送出摘星樓。
雲過盡走後不久,摘星樓又來了位熟悉的客人。那人着一身妃色長裙,笑容溫婉俏美,嬌嬌弱弱如三月石牆上盛放的粉色薔薇花,不是錦若薇還是誰。
錦若薇笑着走來,喊了一聲:“驚鴻。”
驚鴻迎了上去,道:“少夫人。”她之前一直稱她為掌門,但自從來了雲霄閣後,那個稱呼只能入鄉随俗的改掉。
錦若薇嫣然一笑,道:“好些天沒來你這摘星樓了,心裏怪挂念你的,這就來看看。”
驚鴻道:“多謝少夫人關心。”
錦若薇看看她,又轉頭打量着四周,忽的将目光落在那扶桑花上,驚喜的喊了一聲:“呀,你這院子裏的花開的可真好看!這什麽花啊,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驚鴻道:“這是扶桑花,以前我們坤嶺可沒有,我也是來雲霄閣後第一次見呢!”
錦若薇将手親熱的搭在驚鴻手背上,道:“這扶桑花開的這麽美,走,陪我去跟近仔細賞賞。”
第一百五十九話 星辰花語 錦若薇将手親熱的搭在驚鴻手背上,道:“這扶桑花開的這麽美,走,陪我去跟近仔細賞賞。”
驚鴻欣然應允,側過頭對身後的小丫頭道:“少夫人喜歡吃蜜餞,你去取點玫瑰蜜餞過來。”小丫頭應了一聲,轉身回屋去拿。
扶桑花高大茂密,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花叢中,紅色的衣裙偶爾在翠綠的縫隙中一瞥而過。待得走到最繁盛的那一株跟前,錦若薇笑道:“看,這株生的最好,花朵熙熙攘攘的擠在一起,燦爛的跟雲霞一般。”
驚鴻道:“可不是,真是好看。”
錦若薇指着滿樹繁花道:“可惜我那院子裏就有些夜來香,那是半夜裏才有情趣的花兒,白天裏不聲不響的,真真沒意思……”她一面說一面笑,眼神卻在敏銳的觀察着四周,确定安全後壓低聲音道:“怎麽樣,最近有什麽收獲沒?”
驚鴻搖搖頭,道:“沒有什麽實質性進展,您呢?”
錦若薇臉上露出一絲譏诮,道:“你都沒有,我更沒有。你不知道這雲過盡對我看的有多嚴,我想出院子門都不容易,今兒來看你還是借了去探望她女兒的機會才繞道來的。”
驚鴻道:“他女兒?那個雲家小姐嗎?聽說病的很嚴重。”
錦若薇颔首道:“可不是,聽說差點連命都丢了,不過現在熬過來了。”
驚鴻默了默,問:“那姑爺呢?”
錦若薇思索片刻,終于明白她口中的姑爺指的是雲舒,驚鴻将她當主子看,故而這個姑爺是對雲舒的尊稱。錦若薇聞言笑了笑,腦中浮起那個一襲白衣的清冷男子的模樣,眸中飛快掠過一絲複雜的意味,似自嘲,又似失落,她信手折下一支扶桑花,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掰碎,道:“他嘛,別提了……他一心守着她的寶貝妹妹,我十來天都見不着他一面。”
她依舊溫婉柔和的笑着,手中的朱紅丹蔻指甲卻猛一用力,掐斷了最後幾瓣花瓣,她注視着手中的殘紅花蕊,道:“驚鴻,雖然事情進展的不順利,但我們倆切不可灰心喪氣,一定要穩住心神,伺機而動。”
驚鴻道:“驚鴻明白,雲霄閣才是挑起三派圍攻我們坤嶺的背後黑手,它是害死老掌門的幕後真兇,此仇驚鴻日夜不敢忘。”
錦若薇将手中花萼抛到身後,腳尖稍一用力,地上的朱紅花瓣立刻零落成泥碾作塵,遠遠看去,像是灰褐色的土上潑了一把殷紅的胭脂。旋即她冷冷一笑,臉上再也不複當初溫柔之色:“坤嶺的仇,你記得就好。”
驚鴻道:“是。”
兩人相視一眼,眸中各有厲色。
端着琉璃碟子的紫衫小丫頭跑來,恭敬道:“驚鴻姑娘,您要的玫瑰露蜜餞我拿來了。”
兩人齊齊轉過頭來,錦若薇的臉上又恢複了初初的親切笑臉,她挽着驚鴻的手,撚起一顆梅子丢進嘴裏,贊了一句:“酸甜适中,玫瑰的香味剛剛好,不愧是雲霄閣的拿手蜜餞。”
她一面吃,一面側過頭去看驚鴻,驚鴻本來在笑,突然袖子底下一動,有什麽東西以極快的速度塞進了手心,那東西有冰涼的瓷器之感,摸起來似乎是個小小瓶子,她将那小瓶子緊緊攥在手心,迎頭正撞上錦若薇遞過來的眼神。
她不動聲色的點頭,将那物件收入袖中,笑道:“少夫人,這玫瑰蜜餞雖好,小心吃多了膩口。”
錦若薇揮揮袖子,莞爾一笑,道:“說的也對,那我就不吃啦,天不早了,回屋去。”
夜已深,二更天。
朝陽閣內,卧房的燈依舊緘默的亮着。雲霄閣主坐在椅子上,撫着手中的畫卷出神:“芷茵,芷茵......那孩子居然是癸未年二月初所生......居然剛巧是你離開的日子......你們長的一模一樣.......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回來了?是不是你不忍我在這世間孤獨如斯,便用另一種身份來陪我?......芷茵,我該怎麽辦?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
金秋已過,但東遼依舊是秋高氣爽的模樣,蒼穹浩瀚,晴空萬裏,一絲白雲也沒有,高而廣的天空唯有一望無際的湛藍,清透的像是被天山的雪水清洗過一番,微帶着透明的清水底色,宛若一副濃墨重彩的丹青畫卷,被清水的色調緩緩暈開,滿目華涼。
蒼穹之下,是連綿起伏的山坡丘陵,盛春時分,山坡是蒼翠的草綠。而眼下,秋季讓他們換上了松黃的新裝。
那一派蔚藍松黃交界之處,碧衣公子身形挺拔如竹,遙遙立于丘陵深處,徐徐的秋風将他的衣袍吹拂得上下翻飛,他的眼神凝視着遠方。
片刻後,他若有所思的說:“快到了。”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着實叫人摸不着頭腦,身後的小書童不解地問:“您說什麽?什麽快到了?”
“十一月初九。”顏惜緩緩一笑,淺笑生輝。
小書童不解的道::“初九?什麽日子啊?很特別嗎?”
顏惜笑而不語,在草地上信步而走。忽地,他的眼神被一抹特別的色彩吸引住。
幾丈之外,東遼百姓的帳篷門口,密密麻麻擺了好些盆藍色的小花,那小花五瓣而生,花朵小巧秀麗,藍色花瓣中央生有一圈鵝黃心蕊,寶藍嫩黃的搭配,真真賞心悅目,纖弱的花朵們一簇簇結在嫩綠的枝頭,你擠我挨,半含半露,遠遠看去,竟像是天上的繁星一般,惹人喜愛。
顏惜盯着那花半晌,問花畔的少女:“這是什麽花?”
東遼人素以好客爽朗聞名,那少女雖然只有十三四歲,風格上卻是極典型的東遼性格,見到生人,不僅沒有警惕,反而端起一盆花,遞了過去,樂呵呵道:“這是星辰花,好看吧!都是我奶奶栽的呢!”
“星辰花.....”顏惜接過來花,仔細去看。
那少女甜甜一笑,一對小梨渦別樣可愛,道:“公子喜歡這花嗎?呵呵,這花可是代表愛情的呢。它的模樣不僅惹人喜愛,還有個特別的寓意。”
顏惜饒有興趣地道:“哦,還有寓意?什麽寓意?”
“這花表示堅貞,她的寓意是——”少女低頭嗅了嗅花,道:“吾心唯你,此生不移。”
“吾心唯你,此生不移?”顏惜喃喃念了幾遍,眸中閃現出不一樣的色彩,“好寓意!真是好寓意!”
他扭頭看了顏葵一眼,道:“吩咐下去,找到東遼最大的花圃,我要一萬株星辰花。”
“一萬株?!”顏葵一怔,道:“少主,你要這麽多幹嘛?”
顏惜笑了笑,道:“買到以後,将花全送上雲霄閣。”
幾天後,越潮這廂忙着将一萬株星辰花源源不斷的送向雲霄閣,而遠在千裏的北燕大地,因着氣候嚴寒,雖還未到農歷十一月,但北風早已呼嘯的肆虐起來。
茶香袅袅的房內,白衣的老者端着白玉杯盞,雙眼洋溢着掩不住的喜色:“老和,那孩子……那孩子終于有消息了?”
“回老宗主,據可靠消息來報,那孩子,應該就是小公子無疑。”和總管家躬身站在一旁,道。
“太好了,真乃天佑我白凰奚氏!”白衣老者站起身,吩咐道:“老和,你即刻動身,帶幾個信的過的人去大周,這就将落玉的孩子接回家!快!”
“是,屬下領命。”老和退下身去。
重回安靜的房中,茶香依然,白衣老者微微眯起眼,欣喜的神色略染上一層哀憂,他望向窗外高遠的蒼穹,喃喃道:“落玉……爹将你的孩兒接回家,你高不高興?”
……
冬季來的很快,北風愈加寒瑟,滿閣樹木都已凋零殆盡,整個玄英山一眼望去,皆是厚重深遠的灰黃色。
雲翎的傷勢經過幾個月的調養,已經好了大半,起碼下床行走或是做點其他簡單的事是沒有任何問題了。伴随着她的傷勢趨于穩定,雲舒也搬回了自己的流雲苑。而雲翎也不用終日躺在床上,無聊的時候可以在閣裏走走轉轉,當然前提是得有人陪着。而那個人,基本上都是雲舒。
這一天,她起的很早,沒有要任何人的陪同,獨自走進了朝陽閣。
不多時她從朝陽閣出來,又回到了自己的栖梧院。果不出所料,雲舒正在她院子裏坐着,一見她便問:“這麽早你去哪了?”
雲翎走到他跟前,一把摟他的脖子,道:“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雲舒道:“去哪兒?你這傷都沒好,可不能瞎跑。”
雲翎笑意的臉驀地變得認真起來:“那地方必須去。你一定要去。”
她突如其來的嚴肅引起了他的注意:“什麽地方?”
雲翎湊在他耳畔,低低道了一聲:“後山禁地。”
雲舒默了默,道:“那裏不是不允許去了嗎?而且時刻都有人把守......”
雲翎得意一笑,從衣襟裏摸出一枚烏金制成的精致令牌。
雲舒一怔,道:“閣主令?!”
第一百六十話 美人如花隔雲端
兩人出現在天獨峰絕壁下的洞窟裏面,已是一個時辰以後。
石室內,空氣潮濕而微冷,泉水淙淙之聲不絕于耳,雖然已經入冬,可清澈水潭裏的火紅睡蓮依舊重重疊疊的怒放不休,熾熱耀眼的如黃昏落日下的大片火燒雲。
那蓮花底下,透明的水晶棺裏,女子容顏如花如月,眉間一點嫣紅美人痣,安詳如生,正雙手交疊胸前,永久沉睡于花海水深處。
雲舒立在水潭旁默默看着,表情很平靜,深邃的眸中卻翻湧着無窮盡的悲恸。他緩緩傾下身,伸出手去,似想撫摸一下那女子的容顏,然而卻被玉般冰涼的水晶隔開。
他伫立良久,慢慢曲着膝蓋跪下來,低低喚了一聲:“娘——”
——他是遺腹子,出生之時母親又難産而亡,一生無父無母,涼薄無依,命運坎坷猶如浮萍飄搖,零落不知何處。長大成年後,即便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也從見過一面,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旁人掃墓哀泣,總有點回憶來祭奠,而對他來講,父母的記憶卻半分也無,那空零零的大腦深處,唯有空白的悲戚跟永世的遺恨。
他以為,他将帶着這個遺憾直到永生。卻沒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見到生母遺容,這不知是上天眷顧,還是命運的柳暗花明。一時間只覺得悲喜參雜,百感交集。
雲翎跪在一旁,心情沉重的看着那悲涼的一幕,她不忍雲舒悲痛,過了片刻後拉了拉雲舒的衣袖,勸慰道:“哥,別太傷心了。”
雲舒仍跪在那裏,默然無語,半晌後問:“我娘她為什麽葬在這裏?”
雲翎搓搓發冷的手,道:“我也不清楚.....姨母的事是我們雲霄的禁忌,根本沒人知道.....不過我猜,是爹爹将她葬在這裏吧,爹爹或許有什麽難言之隐也說不定。”
雲舒抿唇沉默。
雲翎道:“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這樣其實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嗎,起碼你還能見她一面,起碼你還能知道她長什麽樣子,起碼你想她的時候還可以來看看......”
雲舒依舊沉默着。
“你在想什麽?是不是看到你娘,你想起之前的經歷很難過?你別難過,你還有我......”雲翎不覺泫然,用掌心覆住了他撐在地上的手,道:“等我治好了血咒,以後我都會陪着你的,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傷心難過.....”她說完,向着水潭磕了幾個頭,鄭重道:“姨母,蓮生跟你保證,蓮生會對哥哥好,蓮生有生之年都會對蓮初好,會努力讓他開心,讓他微笑,讓他幸福.....您在天有靈,請放心吧。”
雲舒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道:“謝謝你,蓮生。”
雲翎向他露出寬慰一笑,又安慰了他一陣子,直到雲舒情緒稍微緩和下來,雲翎突然向着寒潭伸出一指,道:“你看!”
雲舒順着雲翎的眼神看去,便見那潭水中央,無數片碧色荷葉之上,一株與衆不同的睡蓮正盎然開放。
那是一株亭亭而立的奇特花朵,同一株花柄之上,一左一右結出兩個花蒂,雙萼并蒂,并開兩朵紅色蓮花,皆色如胭脂,大如碗口,緋紅的花瓣層層舒展開來,似上好的赤玉雕琢而成,合着花心裏金黃柔嫩的花蕊,真真別致瑰麗。
雲翎瞧呆了去,半天都不眨眼。
雲舒道:“好一株并蒂蓮。”
雲翎道:“并蒂蓮?這就是并蒂蓮?!傳說中的合歡芙蓉?”
雲舒颔首。
雲翎目不轉睛地瞧了一會,道:“我好喜歡這花,太喜歡了,總覺得這花.....”她沉思了片刻,問:“哥,你覺得這花像不像我們?”
雲舒沉吟了半晌,道:“像啊,左邊那朵花是蓮初,右邊那朵是蓮生。”
雲翎一本正經道:“我沒有開玩笑。”
雲舒道:“我也沒有開玩笑啊,我們的關系确實就像那并蒂蓮,同生同長,同死同依。”
雲翎遺憾地道:“這并蒂蓮真是太美了,可惜是姨母的花,我不能拿走。不然我一定要抱回房裏天天看!”
雲舒摟着她的肩,道:“會有的。”
“什麽會有?”雲翎尚在雲裏霧裏,雲舒已經扯着她起身:“走吧,這裏太冷,你傷未痊愈,不能多呆,下次再來吧。”
兩人臨走之前,路過外廳的水晶壁,那壁上的懸挂畫卷裏,紅衣的女子巧笑嫣兮,當真美人如玉劍如虹。雲舒定定的瞧了一會,最後将目光凝在那一行詩上
——芷茵一別隔黃泉,碧落望斷雲過盡。
雲舒的眸光在雲過盡幾個字上轉了幾圈,腦裏霍然響起巫殘歡那一日所言之話,剎那間,有突然而至的黑色暗潮在他深邃漆黑的眸裏激蕩而起,那情緒緩緩凝成一絲陰郁,結成幽暗的深淵,埋着深不可測的猜忌與壓抑。旋即他一眨眼,将那情緒全部收斂起來,對雲翎道:“走,我們回家。”
回到栖梧院之時,雲翎發現院子裏正候着兩位不速之客。
左邊客人面如冠玉,頭戴金冠,着一身绛紫鑲金色滾邊錦袍,寬大的衣擺和衣襟上皆繡出重重芍藥花,那芍藥遠看是丁香紫的顏色,可細看又透着殷殷的酒紅,襯着衣袍主人那雙驚豔灼灼的酒色眸子,稍稍上挑的含情眼角,半露未露的美人尖,說不出的绮麗妍秀,風情萬種。
右邊客人着一身石榴紅衣衫,黑如鴉羽的烏發墜至腰際,她盤了個簡單的發髻,并未佩戴繁雜精致的首飾,只在左鬓旁斜斜插了一根點翠的流蘇步搖。這身平常的裝扮若換了其她女子,定然不會出彩,但輪到她身上,卻讓人移不開眼。深秋的海棠樹下,她肌膚勝雪,眉似翠羽,唇若丹朱,臉頰旁那步搖懸下來的細細流蘇穗子随着她的蓮步微微搖晃,在日光裏撒着一芒兒一芒兒的光,亮的如同她剪水的雙瞳一般,真真是風姿卓絕,姿麗無雙。
這樣一左一右的絕色男女并排在一起,倒叫周圍一圈下人看呆了去。
踏進院門的雲翎老遠看見兩人,笑道:“小王爺,你怎麽來了?”
小王爺閑閑地拈了一枝花把玩着,桃花眼裏含着笑,道:“少揣着明白裝糊塗。”
雲翎一怔:“什麽明白?”
小王爺眼波一轉,立刻漾起盈盈秋水:“過幾天不是你生辰麽?我提前來,到時候好陪你慶祝。”
雲翎摸了摸腦袋,道:“我生辰?”想了半天突然道:“對哦,今天初四,還有幾天便是我的生辰,我竟忘了!”
小王爺往雲翎身邊一靠,拿着花枝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她的背,得意道:“看,還是我對你好吧,你的生辰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雲翎心下一暖,謝過了小王爺,又看向驚鴻,道:“驚鴻姑娘,你今兒怎麽也來了?”
驚鴻笑笑道:“聽閣裏的丫頭說,小姐你這些日子身子快好了,我替你高興,便過來瞧瞧。”
雲翎客氣的道了謝,沖李承序道:“小王爺,今兒可給你找了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吧!你一向自負貌美,可我們這位驚鴻姑娘也美的很呢,絲毫不比你差!”
小王爺長袖一擺,腰間的五色香囊香氣逼人,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哼道:“開什麽玩笑,比本王更美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即便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三百年也是找不出來的。”
“武功不行,自戀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雲翎擠兌了一句,搖着雲舒的胳膊問:“哥,你看他們倆站在一起,同樣的光彩奪目,同樣的傾國傾城,是不是特別有棋逢對手的感覺?”
雲舒沒答話,眼神專注的打量着驚鴻。雲翎霎時明白過來,驚鴻長着一張同蕭芷茵一模一樣的臉,這叫雲舒看了該是如何震驚。
驚鴻也察覺出雲舒對她的格外注意,摸了摸臉,笑道:“雲公子,我臉上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嗎?”
雲舒收回目光,神情化為波瀾平靜的淡漠:“沒有。你只是與我的一位故人長的有些相似罷了。”
“誰跟這女人棋逢對手?”小王爺頗不滿的j□j嘴來,道:“這平庸女人也配做本王的對手?”
“小王爺,我不叫這女人,”驚鴻寬和一笑,狀似明媚的笑意裏帶了一絲桀骜,卻又不失禮數的提醒道:“王爺可以喚我的名字——驚鴻。”
小王爺不屑一顧的白了她一眼,倨傲道:“本王管你叫什麽?天下的女人除開親親之外,誰的名字我都沒有興趣!”他話落,托着下巴嫌棄地圍着驚鴻打量了幾圈,突然莫名其妙的将雲舒往驚鴻身邊推了推,雲舒皺起眉,正要不悅的将他甩開,他卻錯愕的喊起來,嚷嚷道:“親親親親,你有沒有發現,這女人跟雲舒站在一起,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
雲翎聞言目光一轉,凝神去打量雲舒跟驚鴻,卻倏然愣住。
那衣着一紅一白的兩人,雖然容貌并不相似,氣質也截然相反,白衣的清冷淡泊,華涼似水,紅衣的飛揚明豔,熱情似火,但站在一起陡然便生出一種特別之感,這種感覺似乎生來而至,是一種奇妙的和諧,自然而然而又微妙,仿佛有某種特殊的因素牽引着他們——更或者,他們天生就該站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小王爺出來使個壞可好?
第一百六十一話 傾城雨
這種怪異的感覺讓雲翎也不由覺得蹊跷起來,雲舒卻道了一句:“無趣!”退後幾步,站回雲翎身邊,
小王爺嘟囔了一句:“明明就是。”又極具跳躍性的轉了個話題,指指院子道:“這都什麽啊?”
雲翎順着他的手指看去,便見院子牆角下,浩浩蕩蕩擺了好些盆藍色小花,當然,不止牆角一個地方,不遠的房檐下,窗臺下,院門旁,還有院子外,院子外面的鵝卵石小路,院外的花園裏......總之雲霄閣随處都看得見這種花,簡直無處不在。那寶藍的精致花朵,細細碎碎的開在青翠的綠葉中,星星點點的一大片,夢幻一般的迷離色澤,宛如夜空裏熠熠幽亮的星子,令人洋溢起無端的歡愉。
雲翎道:“哦,那個啊,顏惜派人從東遼送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麽了,居然送給我這麽多花,嘿嘿,也許我之前幫了他的忙,這是謝禮吧,于是我就全收了。”
“原是他送的,難怪本王一見就讨厭!”李承序不悅的瞥了花一眼,伸腳踢了踢腳畔的花,厭棄道:“密密麻麻的,都快将本王的眼睛都看花了!趕快全撤了!”
“幹嘛要撤,我覺得這花挺好看的,再說快入冬了,我院子裏的荷花早都謝了,現在有點生機勃勃的花朵來點綴一下也好。”雲翎說着,信手撫了撫其中一株花的花瓣,道:“哦,我想起來了,這花叫星辰。”
“星辰?”驚鴻在一旁贊道:“倒是花如其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