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蝶錦」

無論如何,溫老爺的話的确說得太重,溫寧作為少爺關心一下自家生意有何不妥?若是換作那些纨绔子弟的爹娘,早就高興得放炮慶祝了,哪像溫老爺這般無理取鬧?

比起茗繡坊可能面臨的危機,阿音更在乎溫寧的感受。不過,這僅僅是出于同房之誼的單純同情。看他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阿音斷定他在強忍,畢竟旁邊來來去去的都是坊裏的工人,少東家的哀傷,總會影響部分工作熱情。

阿音試圖關心他:“你也不用難過,你爹只是為生意心煩而已。”

溫寧驟然停步,側目看她:“我說,你哪只眼睛見着我難過了?”

阿音鄭重地點頭:“兩只眼都看見了。相信你爹還是很高興的。關心家裏生意,怎麽說也是分內之事。”

溫寧搖頭道:“在我爹眼裏,只有讀書考狀元,才是我的分內之事。茗繡坊的事,他從不讓我染指,連最基本的染布方法也未傳授予我。我爹是完完全全不想我繼承家業。”憶起她方才毫無用處的安慰話,他嘆息道:“我早已習慣,所以沒在難過,勞夫人多心了。”

真搞不懂這是一個什麽家庭。阿音伸手去摸他額頭:“沒發燒啊。你爹這樣說你,你就一點感覺也沒有?在我看來,你做的沒錯啊。”

她的手撫上前額的時候,心頭明顯一暖,溫寧雖對這種感覺好奇,但又覺得無關緊要。眼見餘叔從繡房出來,似乎愁雲滿面。溫寧低聲道:“你先在車上等我,我去跟餘叔說說話。對了,要是車夫問起,就說我去茅房。”

沒來得及多問,阿音就見他快步移過去。心說這繡坊的事還是少摻和為好,這零零碎碎的雜務可比讀書難多了,尤其是算賬。阿音想到這裏,不由自我贊同起來。

溫寧回來得很快,沒引起車夫的疑惑。兩人同坐車輿內,依是一路無話,一人望着窗外,一人沉思着,相安無事。

有錢人家的生活确實無聊,溫寧一整天泡在書房裏,也不知是否真的在念書。而自己身份尴尬,也不受溫夫人待見,故而也無婆媳之間的親密交流。話說回來,就算身份不尴尬,遇上這麽一個婆婆,也難有閑話家常的欲望。

又是在房裏與小繪四目相對的一個下午。

阿音吃過晚飯就想早早躺到被窩裏休息,自覺地取出厚被,準備打地鋪。剛把一床被子鋪下去,便想起溫寧早上那一腳,就把被子往邊上又挪了幾尺。

只是剛把距離調整妥當,溫寧的聲音就現在身後:“今晚,你睡床。”

像是得到莫大的賞賜,阿音驚喜地回身,可一瞧見他那張臉,又警覺道:“你想幹什麽?我可不想跟你睡。”

溫寧低眉偷笑:“沒人想跟你睡。不過是我今晚不睡,把床讓給你而已。待到明晚,你一樣要睡地上。當然,如果你不願睡床,我也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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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能睡一晚是一晚,阿音打心眼裏想占這個好處。

“要是你半夜醒來,看見我在做什麽,也最好當作看不見,不得告訴任何人。”溫寧替她收起厚被,丢進櫃子,随後從床榻下邊,拖出一個箱子。

“這是什麽?”阿音湊上去,見他揭開箱蓋,捂嘴驚呼,“一堆木頭!噢,厭勝之術!”

溫寧漠然看了她一眼,懶得回答,搬出木頭就開始拼接。他手法純熟,很快就拼出一張……繡架。看他鋪繡布又穿針引線,完全不似新手。

阿音吃驚道:“你要繡花……不對,你會繡花!”見他悠悠然地點頭,“喂,你是男人啊!”

溫寧頭也不擡:“男人不可以繡花麽?”瞥見某人明晦不明的面色,他有些後悔,但事已至此,只能再強調一遍,“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把你的皮剝下來當繡布!”

阿音怏怏地看他:“用得着這麽血腥嗎?”說着,她跪坐在繡架旁,“你爹不是不讓你染指繡坊嗎?他連染布都不願教你,豈會教你繡花。”

絲線在他指間飛速來去,他刺繡的手法完全不遜于一個女子。他一針一線皆是小心翼翼,說話也變得輕緩:“他沒教過我,我只看我娘繡過。”

“只是看?”阿音覺得這人有點可怕。

“嗯,看一遍就會了。”溫寧談話之間,已繡好一側蝶翼。

“一遍……”阿音望天,“換了是我,看一萬遍也未必能學起來。”

“我可以教你。”溫寧熟練地換針挑線,還有閑暇看她,“随便說說而已。”

“你!”阿音暫且把氣咽下,且把原因歸結為怕他紮到手。

回想起白日繡坊所見,阿音又問道:“雖然繡坊裏少了不少人,但也輪不到你來繡。”

手滞在半空,溫寧轉眼看她:“那個客人,要的是雙面繡。”

阿音更是不解:“雙面繡。你娘不是會嗎?你又何必冒着被你爹打死的危險,半夜繡這東西?”

溫寧旋針套繡:“一個繡工,不是針法過人就能一輩子刺繡。年紀到了,視線自然會模糊,所繡之物的難度會随着年齡增長而逐步降低。這回的百蝶穿花雙面錦,我娘已經繡不了了,我今天問了餘叔才知道。爹的本意,是讓餘叔想辦法盡快找人繡一幅,但這個人又豈是那麽好找。要是找了外人,且将實情洩露出去,這對茗繡坊的聲譽影響極大。”

阿音一聽“百蝶”二字就有些昏頭,頗為擔心道:“看你這麽趕,餘叔給了你幾天?”

溫寧苦笑道:“餘叔這個人很好,給了我兩天。”

“我怎麽聽不出來他好在哪裏……”阿音望着這半丈寬的繡布,隐約覺得頭疼。看他繡了半天才一只蝴蝶,這百蝶得繡到何年何月啊?而且還要“穿花”……真得把命給穿沒了。

扭頭看向外邊的月色,阿音忍不住提醒他:“我記得你明天要去書院吧。說是兩天,其實也就兩個晚上,你是打算兩天兩夜不睡覺?”

溫寧默默點頭:“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還扛得住。”

阿音扶額道:“身體扛得住,眼睛也扛不住啊。話說你爹到底把這活囤了多長時間,硬是到火燒眉毛了才急着找人。”

溫寧坦然道:“以我對我爹的了解,囤活的人,應該是餘叔。你也不用太擔心,睡覺這回事,我可以去書院睡。”

阿音忽而結舌難言,良久才憋出話:“你平時就是這樣念書的?”

溫寧自然而然道:“是啊。上課學的無非就是那些東西,讀來念去,無聊得很。我一個人在家裏看看書就會了,去書院不過是讓爹安心。”

回憶自身凄涼而悲怆的學習記憶,阿音不由得對他豎起大拇指:“你厲害。”說完,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去睡。”溫寧看她不動,立馬補上一句,“你再不睡,我就去床上繡圖。”

“行了。我去。”阿音屈服于大床的溫軟,瞬間打消了觀摩刺繡絕技的念頭。

躺到床榻上,裹着軟綿的絲被,倦意一波又一波地襲上阿音的腦門。可她卻反常地瞪大雙眼,愣神望着認真繡花的大少爺。

微蹙的眉、輕挑的尾指,和時不時微翹的唇角……阿音凝視他的側顏,不禁暗嘆,認真的男人可真是不一般的好看。

想起當年偷窺……偷看師父練劍,那行雲流水的劍勢,和凜然的劍眉,不慎讓她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嗯,不切實際的想法。阿音臉一紅,“嗖”地鑽進被窩。

她斷斷續續睡着,夢裏盡是百蝶穿花。像是中了魇,掙紮着醒來又睡過去,夢到的都是這個。滿滿的困意,就被這煩人的夢境,硬是給消磨殆盡。

氣呼呼地鑽出絲被,扭頭看去,某人依然挑燈繡花。眼見窗外漆黑一片,阿音第一次領悟到何為長夜漫漫。一時無聊得緊,便沒話找話:“喂,我睡了多久?”

“半個時辰。”溫寧繡針不停,也未對她忽然轉醒表現出任何詫異。

“什麽!才半個時辰!”阿音驀然一呼,竟是忘了此刻夜入子時。

溫寧猛地擡頭,即刻就見屋外亮了兩盞燈籠:“糟了。”

阿音捂着嘴,謹慎發問:“什麽糟了?”

可惜,阿音還未把事情弄明白,溫寧飛快扯了袍子遮在繡架上,揚手扇滅燭火,頃刻間撲上床榻。顧不得阿音的驚呼,直接把她手腳摁住:“別說話。”

“還別說話?你壓在我身上算是什麽事啊!快讓開!”阿音欲哭無淚,昨天還想着相敬如賓地過日子,今天就把一身的豆腐給他吃得幹幹淨淨。

“噓。來了。”溫寧騰出手,剛捂上她的嘴,房門就被人悄悄推開。

一抹燭光越來越近,夜半鬼火的即視感,看得阿音頭皮發麻。她頓時忘了羞恥之心,吓得攀住身上的某人,目光越過他的肩頭,企圖看清來者的樣貌。

燭火,從下往上映照着,把某位大嬸的臉襯托得格外陰森可怖。

阿音幹笑道:“娘,都這麽晚了,您……還沒睡啊。”

作者有話要說:

為響應掃黃號召,自查審文專程路過……話說炕前明月光……這個真的好麽?不改了我去……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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