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在小學裏轉悠一圈,又去了隔壁初中。

這兩學校都不大,全轉悠完也不到十分鐘。

許默體弱,出門沒一會兒,便乏得厲害,斜歪輪椅椅背,微微眯眼睛打盹,不時睜開來看德川還在不在,稍一沒看見對方,立刻急得坐直身體。

沈淩風看在眼裏,那時就知道,也許他帶給許默的傷害太多,許默不再信任他,哪怕他可能是許默的執念,但對許默而言,他已經不是值得信任和依賴的人。

“德川。”沈淩風驀然停住,松開把手:“你來推吧。”

德川不疑有他,只以為沈淩風推累了,忙上前接過來,推上許默往前走。

許默看一眼旁邊無甚表情的沈淩風,垂低眼睛,半眯半張着,打起盹來。

德川取了棉毯罩住他,許默笑了下:“德川,這兩年,謝謝你。”

“少爺客氣了。”德川受寵若驚。

三個人沿着河濱路不疾不徐地溜達,河風撲面,極是清爽。

夕陽西下,該回家了。

這天晚上,許默說什麽也不願意再和沈淩風睡一屋,堅持去酒店。

沈爸沈媽挽留他,許默就固執地堅持,說睡酒店寬敞,自己睡相不好,怕擠着沈淩風。沈爸沈媽看得出他實在不願意,便不過多挽留,由着他去了。

沈淩風将他送到酒店,沒急着走,坐在沙發上盯他。

許默将輪椅推到床邊上,兩只手臂扒住床沿,試圖爬上去,然而他刨了半天,也沒能成功将自己擱上去,幹脆回頭喊德川。

德川随叫随到:“少爺。”

許默指了指床,德川了然,彎身将他抱起來放上去,給許默撲開被子,方才離開。

全程沈淩風斜撐側頰,看着他刨。

許默坐床上開始玩手機,沒搭理沈淩風,玩自己的。

“許默,”沈淩風叫他,“你昨天晚上……”

“你回去吧。”許默打斷他:“別讓你爸媽擔心。”

“昨天晚上,咱倆沒做完。”沈淩風兀自道。

許默僵住,猛地把頭擡起來,直直盯住他,眼底是不可置信。

沈淩風黑着臉,站起身,每靠近一步就像在逼近,猛獸逼近獵物一樣壓迫,他在許默身旁坐下,視線掃過門前櫥窗,酒店置備了各種用品,相當齊全。

許默愣愣地,循他目光望去,雙眉倏然擰緊,張了張嘴:“你…不行。”

“什麽不行?”

“你不行,你對我…你沒那意思。”許默結結巴巴,想解釋,又覺得奇怪。

在他看來,沈淩風對他永遠沒那欲.望,因為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沈淩風這種人,無論如何都無法……但許默為什麽在意這個?他只是忽覺好笑:“你幫我,就是強迫自己,和不喜歡的人做這事?”

“沒必要。”許默不信沈淩風能動手,回頭繼續玩手機:“不用這樣。”

然後沈淩風去取了東西過來,放在床頭櫃上,瓶底撞上玻璃磚,一聲輕響。

“那你呢,你想做嗎?”沈淩風連這種事,都問的很直白。

許默閉了嘴,這種事,說想也行,說不想也行,也許以前很期望,沈淩風願意和許默做這種事,而不是錯認成蔣銘軒,或者滿臉嫌惡,在他耳邊低語,許默,你真賤。

“許默。”沈淩風喚他。

許默猝然回神,笑了下,笑比哭還難看:“……想。”

許默從來沒有否認過,他喜歡沈淩風,想要對方,這對他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又怎樣,沈淩風不會這麽做,所以許默也只誠實地回答,然後低頭接着玩手機。

沈淩風将他抱起來,許默驚詫:“幹嘛?!”

“先洗澡。”

許默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酒店有浴缸,沈淩風扒了他的衣裳将人放進去,許默囧的滿臉通紅,推搡他:“夠了,你做什麽啊?”

沈淩風瞅着浴缸應該能塞下兩人,遂将自己也脫了精光,邁開腿跨進去,坐在許默身下,讓他斜倚自己。

許默漲紅臉,平常伶牙俐齒,此刻卻失了言語,窘迫交加,驀地盯住自己兩條腿,扣住雙手,倒抽涼氣:“我…我做了很多年廢物……”

無所事事,吃喝玩樂,無聊又枯燥。

“現在,真的是廢物了。”許默握拳錘中膝蓋。

沈淩風吓了一跳,急忙握住他兩手,困在掌心,死死地按住:“少爺,咱能別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嗎?”

許默垂頭,不說話了。

沈淩風坐起身,擠了洗發露在手裏搓出沫:“少爺,頭再低些。”

許默側轉身,依言低下頭,兩只手下意識撐住沈淩風胸膛,滾燙的,像大火爐,他死死抓着,指甲幾乎摳進肉裏。

沈淩風揉搓他腦袋,指頭捋發根,許默的發絲很軟,捏在手裏,黏膩細密。

沈淩風又取下浴頭給他沖洗發露,許默甩腦袋,甩了他一臉水花。沈淩風笑他:“小黃鴨出水甩腦袋呢?”

許默癟嘴,洗發露沒沖幹淨,他掌着沈淩風的爪子上移,穿過頸間,傾身環抱住了。

沈淩風反抱住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安撫:“咋了,頭發沒沖幹淨呢。”

“哎。”許默嘆氣。

沈淩風按住他的後腦勺,總覺酸楚,也跟着嘆口氣:“哎。”

“我想去一趟古巴。”許默忽然說。

“嗯?”沈淩風險些沒跟上他的腦回路:“古巴?南美?怎麽突然去那兒?”

“海明威你認識嗎?”

“認識。”

“我要去看他的海。”

突然文藝了,沈淩風笑,答他:“好,咱們明兒出發。”

“嗯!”許默重重點頭。

沈淩風抱他上床,吹了頭發換了睡衣。他沒回許家,和許默擠一張床上睡了,也沒做啥,許默太累,頭沾枕頭呼呼便睡。

翌日大清早,沈淩風比許默先醒。許默以前睡得少,這一個月倒是睡得很香,常常日上三竿才睜開眼睛。

沈淩風趿拉拖鞋下床,推開窗簾,晨曦映照在溫暖一室間。

“唔……”許默醒了。

沈淩風看一眼時間:“九點了少爺,你不是要去古巴麽,咱們下午出發?”

許默猛地張大眼睛:“沈淩風!”

“欸。”沈醫生笑着答應,許默扭頭看他。沈淩風步過來,許默伸出雙手,沈淩風彎身抱他起來,許默剛醒,迷迷糊糊的,軟在他懷裏打哈欠。

“許默,早上想吃什麽?”

“油茶豆漿。”許默眯眼:“去店裏吃。”

“好。”

兩個人洗漱一番下樓,德川在酒店門邊等候,三人一同去了斜對面的早餐店。

大概是許默進過的最簡陋的店子,老板油乎乎的手讓他皺了下眉毛。

沈淩風察言觀色,問:“要不換一家?”

許默探長腦袋瞅油鍋,新鮮的很,搖搖頭:“不用。”

油條豆漿上來了。

許默咽口唾沫,大抵覺着不太衛生,和他平常用餐不一樣,德川抽出消過毒的帕巾擦拭玻璃杯邊沿,再小心翼翼遞給許默:“少爺,真要吃麽?不必勉強。”

沈淩風也看着他。

許默接過來,捧在手裏慢吞吞地喝着,點頭:“好吃。”

沈淩風勾起嘴角,德川抽了紙巾給他,沈淩風接過來擦拭許默唇角。

許默倉鼠齧食一樣啃油條,喝口豆漿,目露欣喜:“這家店好吃。”

沈淩風沒想到一根油條就能讓他快樂,頓時哭笑不得,再一想許默平常吃得山珍海味,大概是突然樸素起來,別有一番新意。

午餐是沈媽準備的,兩人在沈家吃了一頓,下午出發回寧北。

沈媽千叮咛萬囑咐,既不是催沈淩風找對象,也不是囑他保重身體,而是喋喋不休地唠叨:“小許身體不好,你多照顧他,可憐孩子。”

沈淩風震驚:“媽,你咋覺着他可憐。”

不明就裏的外人看去,許默應是幸福的,含着金湯匙出身的大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麽與可憐二字沾上邊。

沈媽也愣住,想了想,拉着沈淩風小聲說:“不曉得啊,看他像有心事,他那個年紀,能有多大心事,讓他連笑都很少。”

沈淩風默然,的确,現在的許默和以前的許默相比,笑容少了很多,老是張牙舞爪兇巴巴的,不怎麽笑,偶爾盯着空氣發呆,問他在想什麽,許默只是搖頭。

他不會說,也無人可說。

誰能明白呢,一個人自己的承擔,自己的掙紮,自己的悲歡,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也最難看破。

回了寧北,馬不停蹄買機票,第二天出發,在北美轉機。

兩天後,三個人落地。

許默倒時差,頭疼,軟綿綿地趴在酒店,吃一口東西,便上吐下瀉,結果接連二十四小時沒進食,沈淩風又急又氣,逼他喝糖水,許默嫌棄:“太甜了。”

他臉色蒼白,手腳無力,看上去随時能駕鶴西去似的,沈淩風氣得直接掰開他嘴,端起生理鹽水兌葡萄糖,直接往他嘴裏灌。

許默喝了兩口,嗆出眼淚花:“不要。”

“你不吃東西怎麽行?”沈淩風急了。

“不餓!”許默掙紮,沈淩風盯着他,許默縮脖子:“太甜了,齁。”

沈淩風嘗了一口,不算特別甜,他記得許默以前愛吃甜,現在似乎連糖都不沾了。

“我喂你。”沈淩風咽下去,掐着許默兩頰,嘴對嘴的強喂進去。

許默被迫吞了幾口,鑽回被子裏:“累了,睡覺。”

沈淩風收拾東西:“嗯,你睡。”

許默睡了很久,沈淩風隔三差五去探他鼻息,見他久不醒過來,心裏惶惑不安,忍不住掰開他眼皮,正常的,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而已。沈淩風安慰自己。

許默總算醒了,沈淩風正琢磨強制性叫醒,他自己把眼睛張開,氣息微弱地喊了聲:“沈淩風……”

沈淩風原本立在落地窗前眺望海灘,沉思着許默的事,聞言迅速回身,大步流星過去:“許默!”

“……我…”許默魂魄離體似的,直晃晃地盯着虛空中某個點。

沈淩風上前摟住他,許默才猛然回神,有點頭疼:“我夢見…”

“夢見什麽?”

“夢見媽媽。”

沈淩風摟着他的臂膀倏然收緊,許默望向窗外。

藍天,碧海,天地遼闊,一望無際。

“對不起。”許默忽然說,沈淩風不明所以,輕輕搖晃他:“你媽媽去世,并不是你的錯,那只是一場意外。”

“一場意外?”許默眼圈微紅,喃喃:“你說,只是一場意外?”

“是,”沈淩風篤定,“意外。”

“滾!”許默突然大叫,手腳并用地掙紮,瘋魔般叫喊:“滾!”

失去的人,究竟是你,還是我?

是我瘋了,還是我從未清醒?

夢裏楚婉君像個幽靈,渾身是血,自萬丈深淵下浮現,猙獰可怖,拉扯他,糾纏他,日複一日地拷問他。

而她臨死前,只是那樣悲傷地看着他。

沈淩風一把将許默按回去,許默反手甩了他一耳光,響聲清亮。

沈淩風歪了腦袋,許默愣在原地,猝然清醒過來:“對、對不起。”

沈淩風舌尖抵了下側頰,回過頭,努力繃出笑:“沒事。”

許默脫力般,摔回去,良久,顫顫地伸出雙手,抱緊他,就像用盡全力,抱住救命稻草。

一室清寂,唯餘低低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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