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兩人去的究竟是不是海明威筆下那片海, 終究不得而知。

不過勉強算旅游景點,只是尚待開發,當地政府在這裏豎了牌子指引游客, 盡管來者寥寥。

不大的一片海灘,從東頭走到西頭, 二十分鐘步程足矣。

這裏當地人居多, 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的在演奏當地樂器,有的斜倚棕榈聊天,他倆是外地人, 初涉此處,難免引來一些注目。

車禍後,許默最讨厭別人盯着他看,此刻全像未曾察覺那些打量目光, 直直盯着前方某處,也不要人推, 輪椅一徑往前。

沈淩風不近不遠地跟着,一轉頭, 看見德川憂心忡忡的臉, 驀然覺察出幾分不尋常,于是問他:“許默來過這裏?”

他看上去不太對勁。

德川搖頭:“沒有, 沈先生, 少爺也是第一次來這兒。”

沙灘與泥壤相接, 寬敞的石坡上坐落着酒家和其他商戶,棕榈樹下有一具石像,相當簡陋,雕刻并不細致, 依稀能看出形貌,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她一頭及腰的長直發,面朝大海,高高揚起手臂,似在招呼遠行歸來的旅人,但她形容平靜,那雙眼中似乎有些哀戚,只直直地望向大海某一處,仿佛等待着什麽。

在她腳下,放了大捧雪白姜花,海風襲來,花朵搖曳。

許默停在這具雕像前,伸出手,輕微地發抖,指腹觸上雕像基座,猛地,被燙到似的收回來,他擡眼望向她,茫然出神。

沈淩風蹙眉,看得出這具石像對許默意義非常。他繞着石像走了一圈,在面朝大海那側的基座下發現文字雕刻:Shaw,其後跟着生卒年,逝世已有二十四年之久。

古巴官方用語是西語,沈淩風認出這應該是個名字,看雕像的模樣,是亞洲人,也許Shaw是她的姓,蕭、或者肖?

大腹便便的黑人大叔叼了根雪茄煙,主動上前與他們搭讪,大叔說西語,沈淩風和德川面面相觑,許默回頭望向他。

大叔看他們仨一臉懵逼,抓了抓後腦勺,食指與中指夾下嘴裏的雪茄煙,笑呵呵地換了英語:“Hello,youguystourists?Chinese?”

沈淩風沒少出國交流,英語爐火純青,很快便與大叔攀談起來。

他心裏惦記許默的反常表現,于是着急問大叔這具雕像由來。

大叔直腸子,沒和他打馬虎眼,笑眯眯地回答:“是位中國人,我們叫她肖,她和丈夫來到這裏,住了兩年多。”

“後來呢?”沈淩風追問,大叔扭頭看石像,悵然:“死了。她的丈夫被海浪帶走,那年,聖誕節的晚上,她走進這片海裏,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離開這裏,像一朵浪花回到海洋,大叔說的很浪漫:“她與丈夫十分恩愛,兩個人都很友善,都是亞洲人。她在這兒當孩子們的老師,教他們畫畫。她還會插花。”

“插花?”

“對!”大叔雙手比劃起來:“她非常漂亮,像那些花兒一樣。”

沈淩風垂眸,看見許默孤單的身影,他就在石像旁,坐在輪椅上,上身前傾,指腹摩挲石像基座下的刻字。

“她離開後,孩子們很想念她,她是我們的朋友。他們為她做了石像。”大叔說。

沈淩風點點頭。

“她丈夫離世後沒多久,他們的孩子出生。”

“孩子?”

“對,但她将他送走了,不知道送去哪裏。”大叔嘆息:“我們勸她,但她實在太難過了,也許,到大海深處與丈夫團聚,對她來說是個很好的選擇。”

“許多年過去了。”大叔抽起雪茄,淡藍煙霧缭繞。

海灘上有人擊打皮鼓,年輕人随之扭動舞蹈,有人在高聲吹口哨,海鳥振翅飛回來,帶回天際一抹殘雲,大海深處傳來低沉轟鳴。

沈淩風盯着腳下沙灘,陷入沉思 ,德川的叫喊聲打斷他:”少爺——“

他猝然擡頭,只見黑人大叔變了臉色:“他想做什麽?!”

沈淩風眼皮狂跳,回頭望去,許默的輪椅直直沖向海水。

有那麽一瞬間,也許只是一瞬間,沈淩風感到自己的心髒好像停止跳動,滿眼都是許默沒入海水的畫面,德川連滾帶爬撲過去,他只是走開了一小會兒而已。

随即,是鋪天蓋地的恐懼,仿佛整座黑沉沉的天空壓下來,沈淩風的身體比大腦更先做出反應,他箭一般射出去,甚至搶在德川之前,投入海中,一把抓起沒入深海的許默。

他将許默揪起來,他們的身體沒入深色海水,唯有腦袋浮出水面外,沈淩風赤紅眼眶沖他咆哮:“你有病是不是?!你瘋了?!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許默怔怔地,滿臉茫然,眨巴下眼睛,看清楚是沈淩風,水珠沿長睫滴落。

“我沒想死。”許默張了張嘴,沈淩風撈起他朝岸上爬。

德川伸手拉許默:“少爺,請不要這麽做!”

兩人雙雙栽倒在沙灘上。

沈淩風心髒跳得太快,幾乎蹦出胸腔,他就仰面躺倒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手裏無意識地攥緊了許默手腕,留下鮮紅五指印。

許默小聲說:“疼。”沈淩風木然轉頭,盯住他:“你想死麽?”

許默一愣,搖腦袋:“不想。”

沈淩風眼圈全紅了,爬過去一把抱住他,兩個人渾身上下濕透,水珠滾進沙灘,耳邊是海鷗長鳴。

如果許默真的出事,如果許默真的不在,如果許默真的從他的世界消失——

沈淩風不敢想,便不再想。

許默反手抱住他,額頭抵住他肩膀,從他懷中傳出悶悶的聲音:“我只是想知道,那時候,她抛下孩子,走進這片海裏,她在想些什麽。”

她可曾有過留戀?可曾幾許後悔?可曾想過,把孩子丢給楚婉君,以後,那孩子又要面對些什麽?

她知道嗎?

她一無所知。

“回去吧。”反而是許默輕柔地安慰沈淩風:“咱們回去。”

沈淩風提了下嘴角,笑不出來,只有點頭:“好,回去。”

許默想吃水果沙拉,沈淩風弄了滿滿的兩大盤,許默一個人吃了精光。

沈淩風在旁邊看着,許默邊吃邊說:“下個月月初,外公過生日,到日本,你陪我去吧。”

“我 ?”沈淩風忽然想到:“銘軒也在日本。”

許默正在吞芒果,聞言哽了下,忽然有點食不下咽,把嘴裏嚼得正歡的果肉吐出來,低下頭,過一會兒,擡起臉,露出和以往相同的笑容,重重點頭:“對!”

“然後呢?”沈淩風追問。他能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蔣銘軒?那許默呢?他們的婚姻就要到此為止了?

許默推開果盤,推動輪椅到床邊,背對他,腦袋耷拉着,大概在玩手機。

“許默。”沈淩風喚他。

許默頭也沒擡:“嗯?”

“你真的…會和我離婚…?”

許默自動理解成,沈淩風擔心他說話不算數,他捏起袖子擦拭手機屏幕,随口答:“會啊,我玩夠了,以後你和蔣銘軒過去吧。”

“你呢,你怎麽辦?”

“我 ?”許默笑 :“接着當我的少爺啊。”那麽理所當然。

沈淩風不知何時到他身後:“許默。”

許默不停擦手機屏幕,明明已經很幹淨了,光可鑒人,他卻偏執地,一次又一次地擦拭。

“假如……”假如不離婚,就這樣過下去呢?你還願意嗎?

“嗨呀,不要問了,我說話算話,保證和你離婚,德川作證,行嗎?”許默沒擡頭,用力擦手機屏幕一角,小聲嘟囔起來:“你過你的,我過我的,都說好了。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朋友呢?還能做嗎?”沈淩風記得他第一次問許默時,許默那樣篤定地否認:“不能,不能做朋友。”

許默手上動作稍頓,沒有回答他,腦袋垂得更低,連肩膀都縮起來,看上去,蝸牛又在尋找他的殼。

沈淩風急了:“許默!”

“……再說吧。”許默喃喃:“再說吧,沈淩風…再說我們也沒認識多久,也不算關系很好,我到底比不上蔣銘軒,你們認識那麽多年。”

“普通朋友,總還算的。”許默打開手機,翻朋友圈。

手機鈴乍響,來電顯示,國內陌生號碼。

許默皺了下眉,按下接聽,沒按免提,可對方的咆哮聲仍然大到整座屋子都能聽見。

“許默!”是許雲澤:“許默你他媽趕緊給我回來!下個月不準去日本,不準去!”他聲嘶力竭地怒吼:“你聽到沒有?!”

許默啪一下挂斷,扔了手機,深吸口氣,呼吸帶顫。

“許雲澤?”沈淩風蹙眉。

手機又響了,這次還是國內陌生號碼。許默想也沒想,關機。

“沈淩風。”

“嗯?”

許默伸手拉他食指,指尖輕柔地勾着,猶如觸電,戰栗感自皮膚相接觸湧上腦海,沈淩風驀然握住他:“許默。”

“你不是說,假裝咱倆是真的嗎?”許默挑起眼簾,笑吟吟地看他,眼底波光流轉:“那你和我做,好不好?”

沈淩風松開他,轉身去落地窗前,背對着許默。

許默垂低眼睛,想了想,将手機撿起來,推動輪椅朝房門去。

沈淩風聽見動靜,回身望向他:“你去哪兒?”

“我 、我睡隔壁。”許默苦笑:“你不想要,我卻…沈醫生,別折磨我了,行嗎?”

“……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許默背影僵住:“什麽?”

白天的畫面,仍讓他心有餘悸,沈淩風沉聲道:“你不會死,對嗎?”

許默茫然,感到莫名其妙,笑了下:“我怎麽會死呢,禍害遺千年呀。”

回應他的是急促腳步聲,沈淩風出現在他身後,打橫抱起許默。

四目相對,清澈撞入幽暗。

“先洗澡。”沈淩風說,然後将他抱進浴室。

作者有話要說:  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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