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打算什麽時候走?”楚秉均問他。

許默低下頭, 想了想,輕聲答:“明天早上吧,大姨回來前。”

“去哪裏?”楚秉均不舍:“還回來麽?”

許默苦笑, 搖頭:“不回來了。”

楚秉均沉默,許默推動輪椅, 離開老爺子居住的後院。

沈淩風還在招待客人的前院裏等他, 伫立在擺滿象棋的石桌前,研究殘棋。

“沈醫生。”許默喚他,沈淩風擡頭,循聲望去:“許默。”

許默朝他招手。

沈淩風大步流星地步過去, 兩只手下意識搭在輪椅把手上,推着他往內院走,很慢,似在漫步閑談:“見過你外公了?”

“嗯。”

許默答完, 沈淩風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便也沉默, 兩人靜靜地邁過回廊,漫無目的地閑逛。

許默還沒有告訴沈淩風, 蔣銘軒在哪裏。沈淩風未曾多想, 開口問他:“銘軒也住這裏嗎?”

許默微怔,點了點頭:“嗯。”

他心裏有些亂, 既然打定主意離開, 許默自然不會留下, 也意味着,也許今天和今天晚上,是他最後能留在沈淩風身邊的時間,可事已至此, 沈淩風肯定心心念念着蔣銘軒。

沈淩風不會陪他度過最後這幾個小時,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人要陪伴。

到底,他也只是沈醫生生命中,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

“德川!”許默喊道,德川本來不近不遠地跟在兩人身後,聞言上前:“少爺。”

“帶沈醫生去找蔣傻子。”許默擡手一指。

德川了然:“是,少爺。”他望向沈淩風:“沈先生,我帶您去。”

沈淩風放開輪椅,與故友重逢,自然心中雀躍,低聲問許默:“咱倆一塊兒去?”

“不了,”許默擡頭,沖他笑,“我好累,想睡覺。”

許默體弱,經常感到疲憊,沈淩風不疑有他,且這是在楚家,不擔心沒人照顧許默,于是也沒多想,拍了拍他的肩膀:“醒來了告訴我。”

“好。”許默點頭。

德川領上沈淩風去側院,沈淩風一回頭,許默沖他揮手,臉上帶着笑容,就像很久以前,他們還是朋友,許默總是那樣笑眯眯地看他。

沈淩風也對他揮手,那時,他沒想到,這一面,險些成為永別。

晚上楚家招待沈淩風這位客人,準備了豐富晚餐,許默沒露面,沈淩風和蔣銘軒重逢,一時疏忽,竟也忘記擔心許默不吃晚餐這回事,只在餐桌上問德川:“許默呢?”

德川恭恭敬敬地,如實回答他:“少爺還在睡覺。”

蔣銘軒在旁邊插嘴:“許默再睡,就成懶豬啦。”

德川笑了下,沈淩風想想這兩天坐飛機,确實累着了,便也放他睡去。

蔣銘軒恨不得與沈淩風獨處機會再多些,想着明天再去看許默,也不再過問許默下落,叽叽喳喳地和沈淩風說起這三月來在日本的見聞。

蔣銘軒身體好之後,許默大發慈悲放他出去玩,蔣銘軒得了機會游遍日本,去了富士山腳下看雪,又到大阪嘗章魚燒,神社裏的小鹿,竟然不怕人。

沈淩風目光柔和地聽,不時點頭。

兩個人用罷晚餐,便在庭院中閑逛,蔣銘軒認得路,帶他四處轉悠,在水池前駐足,借着月光,頓時浮上心事:“沈哥…”

沈淩風回頭:“嗯?怎麽了?”

那時許默躲在暗處,因那兩人恰好轉到他住的地方,不幸地撞上了。許默靠着輪椅椅背,面上無甚情緒地看着他們。

蔣銘軒低下頭,實在羞赧,支支吾吾說不清話。許默看他那模樣,便猜到怎麽回事,好笑地摸出手機給他發短信。

蔣銘軒正要放棄,短信提示音叮了聲,他借故掩飾尴尬,手忙腳亂打開,來信人許默:放心吧,他也喜歡你。

除了沈淩風,蔣銘軒最相信的人就是許默,許默不惜代價治好了他的病,他進手術室命懸一線,是許默在手術室外等了一整夜,他術後隔離,也是許默衣不解帶地陪伴他。

所以許默說沈淩風喜歡他,蔣銘軒就信。

他咽口唾沫,頓時充滿勇氣,揣回手機,借着月光望向沈淩風:“沈哥,上回,許默他說…說你…喜、喜歡——”

他話裏未落,沈淩風卻打斷他:“銘軒,許默最愛胡言亂語。”

拒絕得比誰都幹脆。

蔣銘軒的笑容僵在臉上。

許默發完短信,便轉身離去,未曾看見沈淩風僵硬的神情,和蔣銘軒驀然悲傷的臉。

那時許默只是想,折磨了沈淩風這麽久,他到底,也算做了件好事吧。

不曾心痛,只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那些掙紮、失落、憤怒和不舍,終究化為煙雲,彌散在那兩人并肩而立的身影中。

許默擡頭望天,明月高懸。

“不見了,”他輕笑呢喃,“沈醫生。”

他還了沈淩風一個活蹦亂跳的蔣銘軒,也将楚家還給他,希望以後,沈淩風不再記恨他,如果他忘了許默,也好,就忘了吧。

沒什麽可惦記的 ,于沈淩風如此,于許默亦然。

翌日天未亮時,德川将許默送上回國的飛機,許默沒有與任何人道別,獨自踏上回國路。他還沒想好回國後要做什麽,帶了一張卡,身上揣了現金,許默坐在飛機上想,回去了再說吧。

·

一個月後。

深夜,沈淩風忙完手術,待在值班室沒走。

陳明瞅着他,面容憔悴,眼睛周圍濃濃的黑眼圈,比之前頹唐一大截,幾乎看不出昔日沈醫生有多精神亮堂。

沈淩風就像霜打過的茄子,從日本回來後,愈發沉默寡言,成日裏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很少回家,幾乎住在醫院,敬業得令人發指,也令人擔心。

一衆同事不敢問他在日本發生了什麽,許默又去了哪裏,生怕觸及禁區。沈淩風也從來沒提過許默。

陳明覺着再這樣下去,沈淩風恐怕要病倒,任他是鋼鐵人,也經不起這般折騰,于是大着膽子出聲:“沈醫生。”

沈淩風頭也沒擡,低頭翻閱病例:“有事?”

“你回去休息吧要不 ,你都連軸轉多久了,又不是超人,能吃得消?”

“我沒事。”沈淩風揉捏眉心,嗓音幾許沙啞。

“回去。”陳明搶了他手裏的病例:“沈淩風,你有事,你回去想清楚。”

沈淩風豁然起身,陳明退後半步,沈淩風那雙黑如曜石的眼沉沉盯住他。

陳明心裏直發怵,剛想将病例還給他,沈淩風轉身出了值班室,走了。陳明大松口氣。

淩晨一點過,沈淩風不想回家,在河邊游蕩,像個幽靈,回去了也睡不着,他已經兩三天沒合眼,合上眼便想許默。

想他去哪兒,他的身體能不能支撐。

那天早上在楚家庭院,他沒有見到許默,直到中午,楚老太爺壽辰宴席,他也沒有見到許默,只是入座後,像個傻子一樣,被楚秉均告知,他才是楚婉君的親生兒子。

沈淩風懷疑他們在開玩笑,楚老太爺卻出示了DNA檢驗報告,然後對他說,是許默将他帶回楚家。

他們還接來了沈爸和沈媽,沈家夫婦沒落淚也沒驚訝,平平靜靜地告訴他,他的母親就是楚婉君。

直到那時,沈淩風才明白,許默究竟獨自承擔了多少,在古巴,那座石像,才是他的生母。

那時許默看到她,究竟心裏所思所想,沈淩風同樣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許默沖向大海,如果他不在他身邊,那時許默就沒了。

而許默無聲無息消失的時候,沈淩風并不在他身邊。

沒有人知道許默去了哪裏,他仿佛是幻象,只存在于沈淩風的記憶中。

德川只說,許默回國了。

沈淩風連夜趕回國內,可許默一個連家都沒有的人,他又該去哪裏找他?

許默從來都沒有親人,失去楚家後,他就一無所有了。

沈淩風頹唐地跌坐在長條椅上,疲憊仰頭,伸手蓋住眼睛,長長嘆氣。

以前許默變着花樣兒在他面前刷存在感,他嫌他煩,現在他求他出現,求他露面,無論他如何難過心痛,許默都不再出現。

他們都說,許默走了。

許默走了,沈淩風才明白,喜歡也是悄無聲息的,當心一點點游移到他身上,他自己,卻覺察不出。

所以後悔,所以痛徹心扉。

等到擁有的全失去,才明白,肝腸寸斷從來不是古人誇張。

沈淩風失去了許默。

手機鈴突兀響起。沈淩風撥開來,是德川。

“沈先生,”德川依舊這樣喚他,“仍然沒有少爺下落。”

沈淩風擡手,狠狠砸了手機,疲憊地彎下上身,雙手蒙住臉,粗聲嘆氣。

那天他像逃跑一樣離開楚家,他不接受這突然其來的認親,也不接受許默已經消失的事實,他動用一切人脈尋找許默,卻像從大海裏撈一滴水,了無蹤跡。

“許默…”沈淩風咬牙切齒:“許默……”

許默這個小王八蛋,究竟去了哪裏?

沈淩風站起身,循着月色,倉皇失落地游走。

唯獨天際倒挂弦月,靜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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