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許默心不在焉, 菜沒吃兩口,盡刨飯,白米飯咽進肚子裏, 沒什麽味道,他推開碗筷:“飽了。”
照顧許默的阿姨取來紙巾, 許默低聲道謝, 接過後擦幹淨嘴,斜撐側頰開始新一輪發呆。
肖遠看向肖崇山,肖崇山看着肖遠,父子倆沒轍。
肖崇山輕咳, 喚回許默注意:“你的腿痊愈可能性很大,不如請護理師做複健訓練,許默,你覺得行嗎?”
“嗯?”許默恍神 :“複健?”他回頭望向肖遠, 扯了下嘴角:“不了,謝謝舅舅。”
“為什麽不做?”肖崇山問他。
許默張了張嘴, 似乎找不到理由、或者說借口,也無心解釋這麽多 , 搖搖腦袋, 接着手撐側頰茫然出神。
自打許默回肖家來,寡言少語, 多半時間在發呆, 要麽就是玩手機, 只有學插花時才表現出幾分興致。
肖崇山只當他對肖家不習慣,從沒強迫許默開口說話,偶爾問他兩句,許默也都乖乖地回答了。
許默并不過問肖家和他的血緣關系, 也無心知曉生母幾何 ,換做別的人,或許問個喋喋不休,他卻對生母沒什麽好奇心,平靜得超乎尋常。
這回許默再次搖頭,不說話不解釋。肖崇山拿他沒轍,便也不再過問。
肖遠眼珠一轉,起身咚咚咚跑出去,不知在搗鼓些什麽,十多分鐘後急匆匆回來,許默和肖崇山還在餐桌上坐着,許默發呆,肖崇山戴上眼鏡低頭浏覽文件。
“許默,外邊在放煙花,瞅瞅去?”
肖崇山和許默同時擡頭,肖遠指了指門外,有人在放煙花,不近不遠的地方。
“看看吧。”肖崇山沉聲道。
許默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肖遠便自作主張,上前推他的輪椅,阿姨連忙取來羽絨服套許默身上,肖遠推他到肖家大門前。
大門口是一條車馬不多的小路,往西走要下斜坡,有人在斜坡下的空地上放煙花,五顏六色,在黑沉沉的天際上此起彼伏地炸開,美輪美奂。
許默仰頭望去,靜靜地看着。
“好看嗎?”肖遠問他。
“嗯。”許默點頭。
遠處角落陰影中,伫立着一個高大身影,兩只手揣進大衣兜,就那樣靜默無聲地凝視許默,他兜裏還揣着肖遠塞給他的煙花棒,另一手握住打火機,喉嚨發幹。
肖遠俯身和許默說話,煙花聲嘈雜,肖遠一時沒聽清許默說了什麽,便将耳朵湊近,只聽許默淡淡道:“城裏不準放煙花,這人要挨罰款了。”
肖遠:“………”
肖遠摸摸鼻尖,幹笑兩聲,心裏着急,沈淩風怎麽還不出現。
許默說完那句罰款,便不再開口,安安靜靜地看煙花,仿佛二十多年的歲月,不長,也許很短,就像轉瞬即逝的煙花,無憂無慮地盛放,在一片狼藉中凋零。
明明想活下去,想做插花師,想好了很多未來,卻永遠無法逃過楚婉君臨死前那一幕,血色斑駁,楚婉君的鮮血灑在他身上,許默一閉眼,似乎還能觸覺那份滾燙。
碎玻璃紮進她身體中,她整個人似乎被突然其來的沖撞壓扁,擠壓出內髒,血肉糊住他。橡膠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刺鼻的臭味與血腥味一齊湧入鼻息,大腦深處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氣味。
這種經年累月的愧疚與痛楚,無人能言,唯餘日漸蕭條的沉默。
也真應了楚婉君給他取的名字,默,意即沉默。
許默按住雙腿的手驀然收緊,眼睛直直盯住天邊源源不斷綻開的煙花,剎那,腦海中浮現許多,猶如走馬觀花,許雲澤、楚婉君、蔣銘軒…沈淩風,都是過去了。
都會過去的,許默心想。
不屬于他的東西,強求不來,他不再強求,也希望…楚婉君能放過他。
許默呼口氣,在寒冷夜裏迅速化為白霧,他眨巴眼睛,煙花倒映在眼底,炫目不已。
高大身形終于自陰影中浮現,手裏捏着一支煙花棒,小碎花噼裏啪啦地散開,金光熠熠,他走到許默身邊,肖遠後退兩步,斜倚門牆,抱臂看着他們。
許默回頭,對方戴着黑色口罩和一頂黑色帽子,幾乎遮住整張臉,他在許默面前蹲下身,把燃放正盛的煙花棒遞進他手裏。
許默微怔,下意識握住,在寒涼空中揮了揮,咧了下嘴角。
那人起身,立在許默身旁,不言不語,沉默得猶如石像。只是當許默手裏的煙花棒燃盡,他又重新點一支,遞給他。
煙火燃至尾聲,對面哄小孩睡覺的鄰居終于忍無可忍,正打算報警的當口,煙花撤去。
肖遠将許默推回屋裏,沈淩風立在門口,安靜地目送。
這一晚,許默睡得安寧,沒有做噩夢。
沈淩風卻徹夜難眠,蔣銘軒說的那些話,連他都聽不下去,從前不惜一切代價救蔣銘軒的許默,又該作何想?許默心裏難過,外表卻是看不出來的。
甚至在許默最難過的時候,他還能表現得像個神經病,故意使沈淩風讨厭他。
沈淩風擔心許默,擔心得睡不着覺,即使今晚見到他,那份擔心沒有減輕反而愈重,許默心情真如表面那樣平靜?他的腿到底怎麽辦才好?
為什麽以前許默在身邊的時候,沒有對他好一點,為什麽不去問許默,他內心究竟怎麽想,而是氣急上頭地妄斷許默為人。
為什麽許默難過、傷心、決定離開的時候,他一無所知?
沈淩風掀開被子,披上大衣,立在窗前眺望肖家方向,原本不吸煙的沈醫生,無論工作壓力多大都不會借助尼古丁放松,此刻卻點着一根煙,期冀能稍許安撫繃緊的神經。
煙一根接一根抽,沈淩風紅着眼熬到天亮。他決定去找肖崇山。
肖崇山起了大早,照常去公司,在門口就被沈淩風攔住。
沈淩風還沒來得及開口,肖崇山便嘆口氣:“進來說吧。”
兩人去了會議室。
“許默的情況,你比我們清楚。”肖崇山開門見山:“他現在這樣,我很擔心。”
沈淩風點頭:“他的腿,需要盡快做康複訓練,你們請按摩師了嗎?”
“沒有。”肖崇山搖頭:“許默不願意,他不接受。我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但那雙腿,我看他不想要了。”肖崇山話說得重,卻也是事實。
許默分明自暴自棄,他們卻不知道許默為什麽破罐子破摔。
沈淩風低下頭,想了一會兒,低聲開口:“也許是因為…許夫人,許默的養母。”
“我聽楚伯父說過,許默開車,出了事故,楚婉君不幸逝世。”
“許默大概把這件事怪在自己身上。”沈淩風嘆氣:“他那樣的人,死腦筋,脾氣又倔,凡事不會拐彎想,非得鑽進死胡同裏,自己折磨自己。”
偏也是這樣的人,最認真,最執着,也最長情。
因為他認定了,就不會改變。
肖崇山年長,畢竟經歷過許多,也明白目下能救許默的人,只有沈淩風。解鈴尚需系鈴人,何況沈淩風作為楚婉君唯一的親生兒子,對許默意義非凡。
“你想怎麽辦?”肖崇山問他,沈淩風毫不猶豫:“我要見許默。”
但許默肯定避而不見,只有通過肖崇山幫忙。
“好。”肖崇山起身:“晚上一起吃頓飯吧。”
“謝謝您。”沈淩風感激,肖崇山步出會議室:“都是為了許默。”
肖崇山自己沒有孩子,最親近的人是長姐,除此以外,別外兄弟姐妹,而長姐又只留下許默這一個孩子,無論如何肖崇山都不能置之不理。
晚餐很豐盛。
許默上完插花課,自己對着花枝搗鼓半天,肖遠來叫他吃飯。
許默放下剪刀,肖遠過來推他輪椅,帶他進餐廳。
餐桌旁多了個人,起初許默只看見背影,以為肖家客人,未曾過多在意。等到了近前,肖遠推他到對方身邊,許默才發現是沈淩風,頓時皺起眉頭。
“阿姨一個人忙不過來,老肖便琢磨請人照顧你,他是第一個應聘的。”肖遠溜到肖崇山身旁坐下。
許默面無表情,推上輪椅後退轉身,他想離開,卻被一把帶住,沈淩風卡輪椅十分得心應手,一個小紙團就能讓許默動不了身。
“跑什麽呢?”沈淩風沉聲問他。
在肖崇山眼裏,沈淩風這麽直接幹脆,未免顯得不太客氣,他剛想開口制止,被肖遠攔住,肖遠沖他擠了下眼睛,輕輕搖頭。
肖崇山按捺怒氣,沒說什麽。
許默不說話,沈淩風将他推回來,許默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大截。
沈淩風心疼,面上卻不說,只默默地把他面前的飯碗填滿,都是許默喜歡吃的東西,然後塞進他手裏,半是威脅半是規勸:“我做的,不吃完不準走。”
兩人認識這麽久,沈淩風的手藝,許默卻沒嘗過幾次。
畢竟許默想要什麽,打個電話就有,不必沈淩風特意去做。許默自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也不要求沈醫生賢惠地做飯給他吃。
許默盯着面前小山高的飯菜,想發脾氣,奈何顧忌這是在肖家,只得強忍。
“嘗嘗。”沈淩風喊他:“許默。”
許默抱着飯碗,捏着筷子,一臉抗拒:“你回去吧,蔣銘軒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