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子夜話
唐舟渝發燒了，這件事其實不太常見。雖然他一年到頭總是給人一種小病小災從不消停的印象，但大約是因為頻率高降低了病重的概率，打噴嚏咳嗽常有，這樣發燒到不省人事的程度在他自己的印象裏還是頭一回。
然而就算再難受，唐舟渝也沒忘記給老師發消息請假，否則可就是無故曠課了。
唐父本沒有發現兒子生病了，直到準備出門上班他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麽異常，畢竟按照高中生的上課時間，在他起床前，唐舟渝早就應該出門了。
可是，他走到玄關時，驚訝地發現唐舟渝的運動鞋竟還整整齊齊擺放在自己的皮鞋旁邊。
唐父瞬間就發覺不對勁，馬上折返回兒子的房間，果然房門緊閉。他果斷打開房門，只見裏面的窗簾還緊合着，漆黑的房間裏，依稀可見床上有一個鼓起的身影。
唐父走到床沿邊，果不其然發現了臉色慘白，還冒着冷汗的兒子，他伸手試了一下溫度，瞬間被額頭傳來的熱度驚住了。
他不由得心下暗惱，怪自己不夠敏銳，早晨的粥還剩了一半在鍋裏，他還以為是昨天自己忘了唐母出差煮了一樣的分量，現在看來分明是唐舟渝病得根本起不來床。
想到這裏，唐父看了一眼時間，果斷請假留下來照顧兒子。
這時唐父突然注意到唐舟渝的床頭櫃沒有合好，像是他睡着前想要拿出什麽東西似的，唐父下意識蹲下身打開了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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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唐舟渝昏昏沉沉從夢中醒來時，早已日頭西沉了，他皺着眉頭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發現床頭櫃上放着的被子和退燒藥，之前的記憶斷斷續續地回籠。
他掀開被子，腳步虛浮地走下地，穿上外套扶着牆往外走，嗅到了從廚房裏傳來的濃郁香氣，一天沒有進食的肚子應景地咕嚕咕嚕叫喚了起來。
唐父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手裏捧着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見唐舟渝清醒了，他連忙招呼道：“坐下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唐舟渝從善如流地坐下，唐父把砂鍋放在他面前，掀開蓋子，一股濃郁的米香混合着蔬菜、瘦肉的香氣撲面而來。
“以前你小時候每次生病，爸爸都會給你做瘦肉粥。”唐父慈愛地看着唐舟渝，坐在一旁，“很多年沒做，手都生了，你試試看還喜不喜歡，先吃點墊墊肚子，不好吃晚點再給你下碗米線。”
唐舟渝沒有言語，默默從砂鍋裏盛出一碗粥，先放在父親的面前，然後才就着砂鍋開始進食。唐父沒料想到他的舉動，心下慰帖，看着兒子眼神格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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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男人都有從小在竈臺鍛煉的好手藝，唐舟渝有小廚神的美譽，唐父自然不可能差到哪兒去。
不過，他是真的很多年沒有下過廚了。
在唐舟渝印象中，上次吃到父親親手做的飯菜已經是很多年前的時候了，那時他還在上小學，父親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工程師，白天上班晚上還要接私活，可每天依舊勤懇地給家人做每一餐飯，直到……他檢查出身體有問題。
從那之後，接替竈臺的人，變成了母親。
一輩子沒學過做菜的唐母就是在那些年磕磕絆絆學會了切菜、炒菜，一開始味道總是千奇古怪的。不過也難怪，畢竟唐母從小在家裏最受寵愛，嫁給唐父後也有丈夫疼愛，可以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
唐父為此十分愧疚，小時候經常帶唐舟渝開小竈。直到後來，唐母漸漸上手，做起家常菜也很有幾分自己的味道了。不過那時，唐舟渝的手藝，已經比母親要好得多了。
“你小時候才那麽一點，總是生病，動不動要去挂急診，我和你媽媽都很內疚，擔心你會長不大。你孫叔叔說你是在娘胎裏落了病根，出生後也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不過慢慢長大抵抗力總會變好的。果然就像他說的，你長大後生病的頻率降低了很多，已經很少要去醫院了。”唐父的眼神滿是回憶。
唐舟渝停下了勺子：“這些事我從沒聽你們說過。”
自唐舟渝有印象起，他的體質就很弱，換季感冒是家常便飯，頭暈頭痛過敏一年總有幾回。不過因為久病成醫的關系，病症不重自己知道該吃什麽藥，因此比起其他人，他去醫院的頻率反而要少上不少，與唐父的描述完全不同。
“你大約是沒有印象了，小時候你經常肚子疼、發燒，每次都是在深夜，那時我總在加班，每次聽你媽打電話時那種手足無措的狀态我都心如刀絞。”
“好在，你一直都很體貼，越長大越讓人放心。從小就能自己上下學，自己去興趣班，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玩，很少給大人添麻煩。你周邊的叔叔阿姨都說，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懂事的小孩。哪個孩子從小不耍賴任性呢，你就沒有過，生病吃藥從來不用哄……”
唐父說到後面，聲音突然哽住了，然後他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等到再大一點，別人家的孩子總要擔心輔導作業，調皮搗蛋找家長。而你從小就是尖子生，老師喜歡你，成績名列前茅，一路順風順水上了乾南，我和你媽真是半點也沒操過心啊。”
唐舟渝不言不語，似乎在聽又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唐父說的話，拿起湯勺一勺接着一勺，維持着固定的頻率進食，連咀嚼的動作都一板一眼。
“這樣想來，我們做父母的也挺失敗的。”唐父像是沒有注意到兒子的失常，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你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力量好好長大的，我們沒有教過你什麽，除了給你三餐，供你吃穿，根本不了解你的喜好，對你的校園生活也一無所知……才讓你連生病的時候都這麽‘懂事’。”
唐父突然意識到，或許并不是因為免疫力增強所以兒子不再那麽頻繁地生病了，而是他已經熟練到知道如何處理這些問題了，床頭櫃裏整齊擺放好的那些藥品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果沒有打開那個抽屜，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這件事。
“我以前總是覺得是不是孩子小時候誰帶的就和誰更親，所以就算你完全沒有三歲前的記憶，還是天然地更親近你外婆，和我們不親。”
唐舟渝一勺一勺地舀着粥，腦海中回想起外婆慈祥的笑臉，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眼眶帶着些許濕意。
回想過往，唐父才發覺他錯過了些什麽。
“這都是我偏心的過錯吧。”
勺子和碗壁相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唐舟渝緩緩擡起頭看向唐父：“爸爸，你到底想說什麽？”
唐父苦笑。
“舟渝，你能不能和媽媽和解。”
又一次，又一次從父親的口中聽到讓自己妥協的話語，唐舟渝已經不為所動了，或許是因為生病一樣，頻率太高已經适應了這種鈍痛，所以可以自我欺騙，所以，已經麻木了。
“好。”唐舟渝幹脆利落地切斷了對話的欲/望。
失望嗎，或許有一些，但并不是那麽難過。從小聽過太多作為兒子的責任，要體諒長輩，要敬愛長輩。即使他潛意識抵觸，但已經完全認可接受并且執行着這樣的教導。
所有人只是告訴他應該這樣去做，卻從不告訴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但對于唐舟渝而言，這些都無所謂，背負期待、在他人的期許之下成長本就是他一貫的軌跡，不需要考慮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成為大人眼中那個令他們滿意的對象就足夠了。
他已經失去了獨自思考未來的能力。
唐父看出了唐舟渝臉上的抵觸和敷衍，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輕輕放下，反而開口道：“舟渝，你知道在我心中你媽媽是個什麽性格麽？”
唐舟渝沒有回應，唐父就自顧自說下去：“犟，要強。她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倆的個性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而後唐舟渝聽到了，一個過去他從未聽過的故事。
唐母出生在一個并不富裕的農村家庭，自幼瘦弱，但并未因此遭受冷遇反而得到了父母更多的關愛，在兄姐都要下地幹活的年紀，她只要好好學習就夠了。在那個年代，這是個極為罕見的情況，可唐舟渝的外公覺得很正常，他大字不識一個，卻知道教育能改變人的一生，其他幾個孩子都沒有這種韌性咬住一口氣走出這個小村子。但他的女兒，有這種志氣！
既然有，就讓她去。
這是外公從小告訴唐母的，也因此唐母成為村子裏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直到這一步，唐母的人生都是順風順水的，不出意外她能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結伴終生。
幸，也不幸。她遇到的是唐父，一個體貼溫柔，真心愛她的好男人。唯一的阻礙，是門第之見，是并不和睦親善的婆家。為了和唐母在一起，唐父違逆母親的意願，甚至孤注一擲地淨身出戶，為了養活小家沒日沒夜工作，年紀輕輕落上一身病。
而唐母也因為生育後沒有得到充分的修養，本就病弱的體質更加糟糕，療養了好多年才養回來。最困難的時候，唐舟渝被她狠心送回父母家照顧，直到三歲才接回自己身旁。
此後唐母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直到唐舟渝上了小學，生活才從苦澀變得輕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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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欠你媽媽的。雖然你是我的兒子，但我要心疼你母親多些，這些的确是我的私心和偏愛。可是，如果我不愛她，又有誰能愛她呢？”
“等你以後愛一個人就會知道，喜歡兩個字分量太輕，而愛對一個人來說能有多麽沉重。”唐父說這句話的時候擲地有聲，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唐舟渝卻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神是多麽澄澈，執着，堅定。
“為什麽？”唐舟渝情不自禁發出隐藏在心中的疑問，“為什麽爸爸你要告訴我這些？”
唐父灑脫地笑了笑：“我可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覺得不該和孩子聊這些。當然，我也不是單純來和你分享戀愛故事的，我只是覺得，你聽完這些故事，或許能更理解你媽媽一些。”
“你媽在外人看來就是個體貼入微的性格，但那些不過是她的保護色。戳破那層保護色，她棱角分明，銳利得能夠刺傷所有人，尤其是……愛她的人。”唐父說到最後停頓了一下，聲音也變得輕柔起來。
“可是啊，就算她是這麽個性格，這麽多年，眼看她吃過這麽多苦，我又怎麽忍心讓她改變呢。她或許不是一個很好的母親，不夠體貼，不夠細心，不會像其他母親那樣對你噓寒問暖，不會注意到你每次生病，甚至會把自己的期許強加在你身上。”
“但是舟渝，她是愛你的，永遠，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
“我不會奢求你作為孩子要包容父母的缺點，但是，請你給第一次為人父母的我們一個機會，不要抗拒交流，不要把所有的關心都扭曲成對立。”
“這是，我身為一個失敗的父親，向你發出的請求。”
唐舟渝頓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唐父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深深戳中了他自以為刀槍不入實則柔軟得不堪一擊的內心。
眼睛有些發酸，口中品嘗出淡淡的苦澀味道。
唐舟渝終于明白了，原來他自以為“成熟懂事”的僞裝，是多麽幼稚可笑，原來他長久以來所等待的，竟是這樣的一番剖白。
朋友們常說唐舟渝是個沒有逆反期的“怪物”，完美得像個假人，沒有任性和父母作對過，沒有逃課逃學離家出走的人生經歷。
直到現在唐舟渝才明白，他不是沒有叛逆期，只是他的叛逆期潛伏了太久，久到連自己都被欺騙了。
久到他任性地單方面關閉了所有對話的通道。
直到這一刻——
漫長的青春期終于結束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
一滴淚水混在鹹香的粥中，沒有影蹤。
為人父母，對孩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平安長大，做個好人。
唐母尚在懷孕時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個孩子未來會成為什麽樣的人，他是個健康的男孩，還是個可愛的女孩呢？
唐父說，如果是個男孩，一定要教他尊重女孩，珍惜他的伴侶，如果是個女孩，就要給她這世界最多的寵愛。
那時，唐母撫摸着肚子，窗外的陽光在她周身打下一圈柔和的光暈。她感受着與自己生命相連的那個小生命的胎動，輕輕搖頭，溫柔地注視着窗外。
“我只有一個願望，希望他健康長大。”
唐父虔誠地親吻唐母的肚子，鄭重開口：“我發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