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撒嬌

師兄。

這要求一出,想也知道這兩個人絕對又要翻臉了。顧東來這一輩子還沒被人這麽戲耍過,躺在地上流露出殘暴殺意,卻死活掙脫不出這個随随便便反過來調戲他的人的法網。

他想殺了方定海,把他那根瘦巴巴的脖子掐住,然後再好好地讓他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撒嬌和和對自己求饒,可是這二人矛盾和敵意進一步激化的情形下,那個人卻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死樣子。

他吃透了顧東來個性,更用他這種無害的仙女臉完完全全把顧東來欺壓在身下使勁作弄了個車頭。

而師兄,這可謂是佛門弟子的一大特定稱謂了。區別于一般所認為的,只有同門之間,年紀資歷次者才稱呼另一方為師兄。

其實在佛門中,師兄反而是對一切修行的男女老少都可用的一種敬稱。

打一個比方,如果一所寺院有兩位正在修行的比丘。一位姓張,一位姓李。就算二人年歲相差大。年歲更大的張比丘也會稱呼李比丘為師兄。同理,李比丘也會稱呼張比丘為師兄。

那麽,如果一間寺院中,有陌生僧人來到,那麽對掌事的女居士,老居士,少年居士,這位僧人也會尊稱他們為,師兄。

一句師兄,就是大千世界,衆生平等的意思。放在眼前這兩個為人大相徑庭,卻都是佛門修行者的人身上也算合适。

可方定海現在之所以會讓顧東來叫他師兄。其本意,是用這一句話,就是一口拒絕顧東來那些無理要求他的話。

畢竟,某人連自己是一個修佛者這事都經常不當回事,更不會聽他的好好遵守這種佛門規矩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地上某只被套住了的桀骜大孔雀一下翻過身來,又用翅膀拍打着地面,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方定海,你真是好大的口氣。”

“我連當年渡我出家的佛祖,都從來沒叫過他一聲世尊師兄,叫你師兄?你現在是覺得自己比佛祖還厲害還大是麽?”

孔雀的笑聲很狂。在夜裏尤其響亮,傳的林子裏都是。不過敢把佛祖随便挂在嘴邊說的,還沒規矩的,整個佛教也真的就他一個菩薩敢這麽做了。

神佛惡鬼不理的孔雀菩薩,從過去就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眼前一個小小的凡人僧人,确實不足以讓他低下那高貴頭顱。然而早料到他這個态度,方定海睫毛長長地灑下,躺在那一根樹之間的繩子上也不是很在意,側着身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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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随你,很快我也會回龍泉山了。”

“哦?怎麽?剛剛不是還很得意麽?怎麽現在你終于又要回那個破景區了?之前丢了的眼睛和你身上的報應都不找了?”

這‘好消息’可來的突然。想到這人下山入世是為了解開最初這一層的因果,現在敗給他了要回去了,顧孔雀幸災樂禍了,也不顧自己受制于人,就哪壺不開提哪壺起來。

“嗯,找不到,報應都被你吃了。”

年輕僧人依舊是一臉漠然冷淡地動了下昙花般的嘴唇回答。

“那挺好,回去做個在景區裏賣門票的和尚也不錯。反正現代社會了,你們那個廟裏連菩薩都供不起,現在想辦法賣門票也挺掙錢,光礦泉水和盒飯就能掙不少,或者在周圍建個溫泉,再搞兩個KTV,正好發展下旅游業。”

堂堂有錢人的顧菩薩還出起主意來了。

“不用,我另有打算。”

方仙男一口拒絕了。

“什麽,說來聽聽。”

顧東來問。

“我準備放棄從前墨守成規的佛門戒律,也學習一下人間的辦法,搞一搞招商吸引投資,在景區周圍蓋一個野生動物園。”

方仙男從容不迫。

“珍稀保護動物現在不多見了。既然有人把報應吃了,那這輩子就在龍泉山佛祖腳下一邊被人參觀,一邊繼續修行也罷。”

顧東來:“……”

這‘喪心病狂’的主意,年輕僧人說的很平靜,但‘珍稀動物’本人卻又想打人了,他想過一千一萬個這個人和他大戰三百回合把彼此打死決出勝負的場景,卻沒想到自己會被他折辱成這樣。

“……你給我試試看,方定海,你知道自己在對誰這麽說話麽?”

即将在籠子裏被人參觀的顧東來顧大孔雀開始陰森狀了。

“你也可以試試看,孔雀菩薩。”

方定海回他。

“聽說,你放了你秘書一個禮拜假,人從公司和家裏消失了,現在沒帶手機,也回不去,只有我知道你躲在這裏。”

“孔雀菩薩,我找到你,抓住你,再把你關到破景區的動物園裏讓你繼續皈依我佛,一切都很合理。”

顧東來:“……”

這可真算是顧東來人生一大劫數了。他倆各種互坑,互為因果。現在魔光被他給吃了,方定海也不是在說着玩,在人間修行多年的顧孔雀也意識到要翻船了,所以眼看,方定海作勢要睡,原形下的顧舅舅先暗自罵了和尚一萬遍,還是豁出一次面子去了。

那一瞬間,他的嘴死活張不開,頭更是千萬個低不下。

因為他的個性從不會向任何一個人低頭,沒有一個人能逼顧東來去對世間命運做妥協,可是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絕對和別人不一樣,他早晚會原原本本地一次性還給他——

“師兄。”

——啧。

這句師兄,很不情不願了。方定海顯然沒想到顧東來會突然開口,一下睜開映照着二人頭頂漫天冷色星光的雙眼。卻沒回答他。

但顧東來到底是顧東來。即便都翻船了,他也會在最有利的情況下抓住一線時機。只是他們倆算上這一輪回肉身的歲數,也具體不知道誰歲數大。顧東來這一叫人,平白就這人給占了回便宜。

奈何叫都叫了,某只皮厚耐打的孔雀倒也無所顧忌了。眼見一直背着身不理人的年輕僧人這時慢吞吞坐起來,用手臂撐着一邊膝蓋往下看一眼,二人對視了眼。

這是後來,很久以後,他們回再想都各自還有一些印象的一次。

這個時節,無名山中,很平靜安詳。這裏和他們在人間,所見慣了的現代高樓大廈下的生活仿佛離得很遠。在二人身後,都有着一輪人工湖倒映下的祖母綠氤氲,白色霧氣像是穿在鳥雀掉落的羽毛。有流螢在遠處晃。

樹上和花叢。

僧人和菩薩,他們像是在佛經中所記載的佛陀和菩薩一樣以佛法光明度化彼此迷途的內心,那身子大半埋在花朵和露珠中,卻極通人性的大孔雀正向着樹上的僧人抖了抖翅膀和後背上的藍黑色羽毛。

那是一雙很美,像珠子般幹淨的眼睛,像有露水。可實際他卻既不乖順,又不讨好,反而透露着鳥的妖異,兇狠,那在身後拖得長長的鎏金碧綠瞳仁的尾羽在這夜色中顯得熠熠生光,猶如神鳥,可這野性難馴的雙眸,有着生靈中極罕見的生命感。

這恰如佛經中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充斥于世間的美都帶來了種不真實。

“師兄。”

“我現在被那紅色魔光害的入了魔,也不能恢複人形回去繼續做人了,師兄身上可有什麽煉好的丸藥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們倆本來都是佛門弟子,我之前可還救過你一次,現在我也想将這因果解決,既然都有難處,總要互相幫幫彼此吧?”

顧東來對他說。貪心又狡猾的孔雀菩薩,即便是出家人卻還是一開口就惦記上了別人的好處。還一點不臉紅。果然是本性難改。方定海心想。

對此,在這守了有三個晚上,就是為了抓他的方定海一下從樹上躍下,等一只腳先落地踩在柔軟草地上後,年輕僧人先一步步來到搭好的帳篷前跪下,又放下包,将那金色的大網掀開一角。

“出來。”方定海說。網被一只手掀開,裏頭那美麗的生靈拍拍翅膀就脫身了。

可出來後,他卻還是孔雀的樣子。自從躲到這個地方來,那體內吞下的紅色魔光就時不時爆發,并引得他只能在林子深處藏匿,以免傷及無辜。

這也是為什麽顧東來現在沒辦法露出原形,更被一張網抓到的緣故。顧東來還是想要吞噬下那紅色因果,卻很難,反而受自己的獸性和魔性所困。

方定海在幫他撐住網的一角,眼看他鑽出來時背上還有在林子裏刮傷就看出了一切。所以,下一秒,年輕僧人就用手臂将他整個人撈起連着那長尾巴一起抱起來。這舉動,還挺突然。

原形下,顧東來再一次被這個人這麽打橫抱起來,下意識開始別扭。

可有一就有二,再被像個小公主一樣抱來抱去的前提下,他仿佛也适應了二人當下這樣的角色。

而看他終于是願意乖一點了,年輕僧人這一次也并不打算和現在的他過不去,轉身抱着他,将那個一天晚上都沒睡進去過的帳篷打開,就把顧東來給輕輕地放進了進去。

順帶,還給了他一件東西。

“這是三善道之一人道中內的善果。”

“吃下後會讓畜生道中被波及的生靈恢複淪為牲畜的肉身,你和王子勝一樣受到了畜生道中的妖魔詛咒,這才會被惡報反噬,而這一切統統來自于在陰司中不斷向你報複的那個魔女。”

“她還會不斷地找上你,有她在,你身上的報應也不會停下。”

方定海說。這一句話,一下子令二人心知肚明再度對視了一眼,顧東來眯起眼睛,隐約意識到什麽,只和這個人夾雜着試探和提防地涼涼開口道,

“方定海,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你為什麽總故意接近我外甥一家,明明你是一個和這一切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的報應從何而來。”

方定海沉默了下,又将他眼睑下長長的睫毛垂下,才動了下那昙花般淡色的嘴唇開口回了他這麽一句。

“因為我做錯事,所以總會收到報應,這也是我的咎由自取。”

“沒有人會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這話,很奇怪,也根本不像是往常方定海會說的話。

但年輕僧人的心卻在這一剎那像是對着顧東來暴露了最敏感孤獨的一處,令人窺探到了他的真實,但是兩個人頭一次因為因果這事而一起不說什麽了,見狀,方定海轉身站起來道。

“你今晚睡在這裏。”

“裏面的東西和衣服是我找張小傑帶來的,我和他說了,你突然想一個人去出去,所以不在。但我在周圍布了禁制,接下來我會一直留在這兒,直到我們解決掉這場問題。”

永遠都無情無心的年輕僧人回旁邊樹上那一根繩子上去睡了。顧東來沒想到他真的說到做到,說是幫他,就一開始就做好了一切打算,才來這裏找他。

只是,這都大半夜了,繼續追問,不如等明早有空再問清楚。

所以,當夜,一切就先暫時壓下了。可就在夜色漸沉下,當在這頂帳篷裏吃下善果的顧東來躺下時,感受着多日來身體第一次恢複為人形,陷入鳥的半夢之中的他卻仿佛又一次夢到了什麽。

“……因果,報應。”

顧東來閉着眼睛出聲。聲音中卻沒有什麽情緒。兩個孤獨的人在這世上活了一輩子,誰也不曾向命運低頭,卻誤打誤撞地在今夜看着同一輪月亮。

他們誰也開口說話,但彼此卻都明白對方在。

這樣互相陪伴守護的感覺,竟像是世上突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而當下,當孔雀所化的長發菩薩的雙臂有羽毛在漸漸化為磷光消散。露出人白到耀眼的皮膚。那條花臂上被紋身壓下的一大片猙獰疤痕也第一次顯露了出來。

他細長魅惑的手指在半空隔空抓了下,像是在抓着那些他珍惜深愛着的美夢,可轉眼,那些和他的羽毛融在一起的金色羽毛都不見了。而心想到這裏,抵着自己額頭,将長卷發落在面頰上的他的雙眼裏卻久久地保留了鳥的靈性,和腦海中的一種古老而遙遠的聲音。

【“在靈山古國的傳說裏,孔雀王子和公主每天會在朝霞和日出中的歌聲和舞蹈。”】

【“作為哥哥的王子這時會背着他那還學不會飛的妹妹去摘下樹上的花,然後一起開心地起舞。”】

【“那是屬于鳥的舞。”】

【“比人間的任何一支舞蹈都要來的美麗,令人忘懷。”】

【“可那少女的哥哥為了自由向着西天世界反抗,觸怒了魔王,魔王便說在佛菩薩都淪陷的大戰之中,殺光他們所有的族人懲罰他們。”】

【“為了保護自己唯一的妹妹,哥哥在夜晚偷偷爬上靈山的神樹,将她放了出來。”】

【“那滿身羽毛,笑起來那麽好看的大哥哥對自己的小妹妹說,不要哭,飛走吧,去找你自己的優缽羅花。”】

【“但他自己卻被魔王所懲罰,那魔王降下的烈火将她的哥哥燒的大叫,雷劈在了她哥哥身上,她的哥哥最怕疼了,卻被那熊熊業火毀掉了滿身羽毛,連同古國一起變得面目全非。”】

【“西行!別回頭!”】

【“哥哥!”】

【“快走!別回頭!”】

【“一定要飛出靈山去,再也別回頭!”】

【少年大聲地命令。】

【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正面相見。】

【用翅膀飛離靈山的少女最後一眼所看到的,就是那少年捂着自己的一條斷臂。和像珠子一樣的眼睛痛的落下的淚。】

【長發少年咬着牙,用力擦拭自己受傷的臉頰努力地在笑,可他的眼淚還是從眼睛裏往下滑,他強忍着,卻連面頰都透着酸楚和難過。】

【“我的小妹妹。”】

【“哥哥……祝你永世不再哭泣,等到靈山的太陽重新出現,你的雙翼也将不懼一切,命如烈火,花開歲歲。”】

【“等着我!我一定會去救你!我一定會去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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