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心之惡,是世間至毒。”謝夫人苦笑, “小女十月懷胎, 生下一子……”
“謝老夫人本應欣喜非常, 謝家有後,總算保了香火傳承,不至斷絕。”她緩緩轉身, 深憾謝老夫人昏厥不醒,不能看她驚懼色變。
府尹遲疑片刻, 皺眉道:“這些年從未聽聞謝家有幼子撫育?”假托領養也好, 借口過繼也罷, 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謝家從來沒有什麽小兒郎存在。
大理寺卿撫須:“從古至今, 同姓不婚, 近親相和, 為鳥獸行。此子帶罪而生,有違天和, 怕是有什麽不妥?”
謝知清微駝的背都快整個彎了下去。
謝夫人咽淚笑道:“許是天張目,不見世間之惡。那孩子渾身雪白,眸帶異色, 目不能視, 耳似不能聞,只會自顧自哭啼。謝老夫人長夜念佛,嗑頭不止,自悔有罪。又隔幾日, 她趁我照料小女之時,偷将幼兒抱去,棄在了野地裏。”
衛繁捂住嘴,不讓自己驚叫出聲,衛絮和衛紫也好不了哪去,驚得面色蒼白。
樓淮祀卻是皺緊眉,拿胳膊肘捅了捅樓競,樓競暗暗一搖頭,示意他不要開口胡言亂語。
“小女至善,她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産子,又哺育幼子幾日,生出憐惜之心。她不見兒子,茫然無措,央求我去找。我那時,也盼着那孽種死,推脫良久,後來,實挨不過小女的苦求,這才逼問了謝老夫人去外頭找尋。不曾想,謝老夫人到底還是騙了我,我苦覓不得,空手而回。”
“等我至家,謝知清立在院中,對着小女的屋子不言不語。我那時犯蠢,只當虎毒不食子,還問謝知清小女可用過了補湯。謝知清對我道:娘子,放她去罷,放她投胎轉世,清白做人……”謝夫人越說越恨,忽地沖上去一巴掌扇在謝知清臉上,怒吼道,“我女兒怎的不清白?我女兒怎做不得人?是你,是你們謝家,是你們不清不白,枉披人皮。”
謝知清又是一聲微嘆,卻是垂頭不語。
吏部侍郎擡了半天的鼻孔,總算放了下來,道:“前朝為人父母,可谒殺、擅殺子女,可那也是因由兒女有不孝之為、違逆之行。如謝禦史這般,非常人可以匹敵啊。”
府尹眉頭皺得死緊,他是一心問案的,開口道:“謝夫人,這般說來,你不曾親眼見到謝禦史親動的手,謝小娘子蒙羞受辱,所生之子又被祖母丢棄,萬念俱灰之下,生無可戀,自戕也說得過去。謝禦史不過見死不救,樂見其成罷了。”
謝夫人搖搖頭:“府尹所慮,并非無理。只是,小女前幾個時辰還在擔心幼子生死,聲聲哀求我這個狠心的娘親去搭救,怎會在尚無音信之時尋死?”
府尹轉問謝知清:“謝禦史可有駁斥之語?”
謝知清慢吞吞擡起頭,滿含澀然道:“我無可辯駁,便當我不忍見獨女艱難苦辛,動手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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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喉嚨裏咕啾一聲,頓引得堂上衆人紛紛看過來,大理寺卿喝道:“樓二,你又作什麽怪?”樓長危這是殺了太多的人,造了太多的孽,才修下這麽個兒子?
樓淮祀抹去唇邊的譏笑,一本正經道:“我聽說聞禦史居朝為官,憑得就是一張嘴,如刀如劍,啓唇開口就是陣陣刀光劍影。謝禦史以退為進,認為不認,委屈莫名,府尹,正卿,都是你們逼供之過,以至謝禦史違心認罪啊。”
吏部侍郎忙道:“诶,不可胡言,幾時逼供?我們都是好聲好氣的。再者,依律,謝禦史首匿之罪大于殺女之罪。禦史殺女,不管是授意、逼迫、還是親為,都有可免之處。倒是這個首匿之罪,禦史得給個交待。謝夫人殺人,謝禦史藏屍,那謝家侄論理是親侄子,若是酌情,罪可減二等;論情卻是兩家人,當以遠房旁親論,這親戚一遠,與陌路人無異,這罪就要以凡人論。于謝夫人,重可斬之,謝禦史知情藏匿,罪次一等,也免不革職查流放。”他催府尹,問,“這差役出去多時,可尋着謝家侄的屍首,手腳慢,不如多遣些人去,掘一口枯井,能費得多少時力的。”
府尹安撫:“侍郎稍安勿躁,都是個中好手。”
謝知清在旁,又如老僧入定一般,微阖着雙目,不發一言,不視一人,舊袍因他背有微駝,前長後短,袍角拂過舊靴,靴底還沾着些泥塵。這樣一人,這樣一個名聲極佳的淨臣,竟将殺女視作等閑。
樓淮祀自小胡天胡地,禍闖多了,便擅長察言觀色。實在是他爹一個冷面殺将,殺人跟吃飯一般,不費點心思,實在不知他爹是要罵他,還是要罰他,還是想動手送他回娘胎。為了在他爹動手前求得一線生機去搬救兵,樓淮祀是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他看謝知清這神色,疑他還有後招。
果然,府衙遣去的差役帶着一身泥腥回來,回禀道:“府尹,小的掘了謝家枯井,又翻了前後院,不曾找到屍首。”
府尹一驚:“确實沒有?”
差役道:“确實沒有。”
謝夫人冷哼一聲:“謝禦史做事果然滴水不漏,不知謝禦史将你侄子的屍首移去了何處?”
謝知清此時才慢慢踱了一步,啞聲道:“夫人,我知你心中有怨,女兒的事我有愧有恨有悔,亦有心安。女兒貞節自重,你強留她于世,不過令她日夜煎熬,苦苦強撐,這般活着反倒是折磨。夫人啊,十多年了,你心結難解,看似清醒,實則多年之前便有癔症纏身。你一個弱女子,幾兩力氣殺得人?為夫,又幾時幫你埋過屍?女兒又幾時生下過孽種?夫人,這些都是你的癔想。 ”
“我悔我愧,是我心軟留了我侄兒寄住家中,使這喪盡天良的畜牲做下獸行,辱了女兒。當日女兒受辱事發,你怒極打罵那畜牲,家中無健奴壯仆,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母親垂老,腿腳僵硬,哪裏去擒他?你可記得那畜牲奪路奔逃而走? ”
“女兒也不曾有孕在身,更無母親為續香火逼迫女兒養下孽種之事。我謝家雖出身低微,幾代摸爬打滾于泥田之間,耕種之家,面朝黃土背向天,雖辛勞困頓,廉恥尚知得幾分,骨氣也尚有幾兩。母親的脾性雖有執拗之處,也是長年吃齋禮佛、憐貧惜弱的良善人,四時八節也是舍米舍粥的,怎會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
謝知清悲嘆:“我對女兒有愧,對夫人亦有愧,我知你這些年糾結往事難以釋懷,以至成病,你一狀告我,為夫不辯,也無從辯及。餘的,烏有之事,為夫不能認。夫人身陷癔想之中不可自拔,也當清醒清醒,不能再深陷其中,半生自苦。”
府尹幾人對視幾眼,沉聲問道:“謝禦史認殺女,不認殺侄?”
謝知清搖頭:“并無此事?”
“那,你那侄兒?”
謝知清道:“我也不知他的去處,他逃出我家後,不知去向,許是避去了他處,許是回了老家。我并不知曉,也不願知曉,家門不幸,才出這等造孽之事。”
大理寺卿道:“風過有痕,雁過有影。謝家侄,你們夫妻,一個說死了,一個說逃了,活沒人死沒屍,倒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府尹為難,十多年了,還真不好追查。要是逃了,人海茫茫,事過境遷,焉知謝家侄藏去了何處;要是死了,被謝知清往荒山野嶺一丢,他不開口,誰知被丢去了哪裏?尋常人,大不了酷刑侍伺侯,重杖之下,其言自現,偏謝知清是個朝廷命官,不好仗刑。
大理寺卿生得冷硬心腸,聽他們歪歪纏纏的,恨不得全弄大理寺底牢那逼供,擰頭看向還暈着的謝老夫人,問郎中:“老夫人現如何?可能醒來對峙?謝家不是還有兩個老仆嗎?謝禦史打不得,兩個仆役也杖不得?”
府尹傳了謝家的兩個仆役,見了這二人,一堂人竟是不知如何應對。
伺侯謝老夫人的婢女,看着比謝老夫人還要老,謝老夫人是一只腳進了棺材,這老婢女是兩只腳都進棺材,只差沒有躺下。跟着謝知清的老仆也是須發皆白,背垂到地,平素也就幫着謝知清趕趕驢車,提提燈。
這兩人如何挨得刑杖,兩杖下去就死了。大理寺卿後槽牙咬得咯吱響,冷眼看着兩個老仆顫顫下跪,哆嗦地作證謝夫人有癔症,謝家侄逃逸,謝家小娘子茍活半載自戕。總之,他們家郎君是清清白白的。
樓淮祀看看這看看那,他可謂是見山看水,驚奇問道:“謝禦史,你一家子,兩個老仆倒像榮養在家,別說灑掃,連燒個火也勉強。啊呀,這年首到年尾,都是你夫人一人伺侯着你們老老老中老的?夫人這是又為妻、又為媳、又為奴、又為仆的?謝禦史,問心,無愧?”
謝知清老臉一紅,幹脆閉嘴。
衛繁和衛絮幾人暗自為謝夫人着急,衛放更是急得不行,拿袖子擦擦淚,謝夫人實是可憐。
謝夫人無意中瞥了他一眼,見他好好一個俏郎君,為一個不過面緣之人哭成這般狼狽模樣,不由牽起唇角溫柔一笑。走到堂中,慢慢一禮,她笑得詭異,痛快與愧恨交織。
她笑:“謝知清,多年夫妻,我知你,你卻不知我。”
“我有人證。”她恨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別急,明天這案就了了,放心,謝家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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