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府衙外,一個髒兮兮的糟老頭打着一把傘, 牽着一個孩子, 帶着一個髒乞丐, 慢吞吞地分開人群,禀明差役,又慢吞吞地跨進衙中。

那糟老頭幹巴巴、亂糟糟, 額下幾縷稀荒荒的胡子,污衣亂發、形容猥瑣。他手中牽着的孩子卻引得堂上之人紛紛注目細觀。

京中少年郎, 樓淮祀可算生得萬裏無一, 昳麗無雙, 但與眼前的少年一比,他卻不過人間華庭裏的一朵繁花, 再好看也是人間顏色。

靜立堂上的少年卻如高山新覆的一層新雪, 如冬日湖中漂渺而生的一籠寒煙, 如冷空裏浮游着一縷游雲……他簡直不是人間所有。他靜立在堂前,不言, 不語,不看……他不屬人間,這人間也似與他無關。

謝夫人轉過身來, 看着那小少年, 兩眼通紅,愛恨交織,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掉落下來,砸碎在了地上。

謝知清瞪着少年郎有如白天撞見惡鬼, 鎮定老練如他,竟是身形微晃,向後退狠狠退了一步,對上謝夫人帶着惡意的笑,驚惶:“你……他……”

衛繁在心中驚嘆少年郎的容貌,卻更驚訝那個糟老頭:“賈先生?”她一頭的迷惑與不解,只好又去看樓淮祀。

樓淮祀磨着牙,他只是不愛幹正事,人可一點不蠢,這糟老頭一現身,他就懷疑自己讓人算計了。

賈先生露出一口黃牙,沖着衛繁和樓淮祀一笑,老鼠眼擠在皺紋裏,真是古怪裏透着猥瑣,猥瑣裏透着怪異,令人不忍直視。他小心将傘收起,在堂前和那個髒乞丐蹶着屁股往下一趴,用火燎過的破嗓子大聲道:“草民賈布拜見三位大青天,大青天在上,受草民三拜。”

府尹将目光從怪異的少年郎身上狠狠地□□,剮着四肢着地趴伏在地的賈先生:“賈布,賈不假?怎什麽地方都有你?蒙人,坑騙,這謝家事怎也與你有關?”

賈布拿只有四根的手掌撐着地,欠起身,讨好一笑:“府尹冤枉,小人早已改過自新,本本分分,老老實實,不敢有絲毫錯事,連撿着失銀都要立在那,等得水沒脖子都要等得失主來找失銀。府尹,小人是一點折扣不打的良民。小人與謝家案有那麽一丢丢的關系,小人先前受了謝夫人一點恩惠,今日受她所托,幫她送來人證,也是物證。”

“物證?人證?”大理寺卿一瞬不瞬地看着少年郎,白發、紅眸,俊極、怪極……“謝夫人,當年你還是找到了被丢棄的奸生子。”

“是。”謝夫人蒼白着臉,“當年他被謝老夫人丢棄,我在外苦苦找尋而不得,想着許是天意,他本是不容于世的孽種,死了也好,早經輪回,早日投胎,另尋個清白的人家轉世為人。誰知…… ”

賈先生接口道:“謝夫人是個心善之人,小人早年得罪了人,被打個半死丢在道邊,謝夫人路過,心生憐憫,叫了過路客将小人送去醫鋪,又舍了湯藥錢。小人堪堪撿了一條命回來。”他嘿嘿一笑,“謝禦史對外多有善心,受惠者無數,小人的恩人卻是謝夫人獨個。這些年,小人冷眼一看,深感恩人不易,少不得将兩只招子擦擦亮,看一眼謝家,這一看,就看出蹊跷來。那日,謝家老夫人帶着老仆,專往犄角旮旯裏轉悠,形跡可疑,小人便叫小乞兒偷摸跟着她們。”

趴在一邊的乞丐忙不疊道:“小的……小的就是那個小乞兒。小的當時跟着謝老夫人主仆,眼見她們好似将什麽事物棄在巷角,臨走還撒了把灰。等她們走後,小的便上去一看究竟,這一看,小的差點吓死,一個雪白雪白的嬰兒被丢棄在那。”乞丐打個哆嗦, “小的那時也小,想着雖是個怪胎,到底還喘着氣呢,手腳也會劃拉,這嘴裏也嗚嗚地跟貓似得叫幾聲,小的便将他抱去給老不死。是他叫小的跟着謝老夫人,結果跟出個怪嬰來,死或活,都讓老不死自己拿主意。小的,街頭乞食的,可不敢雙手沾上人命。”

賈先生續道:“小人接了怪嬰,想着既是謝老夫人親手丢棄的,定與謝家有瓜葛,就給他一口稀湯先吊着命。晌午過後,小人就見謝夫人出來在街頭巷尾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似在找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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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他死,卻又狠不下心來。”謝夫人緩緩擡手拭掉眼邊的淚,“他因罪而生,生而不祥,他叫謝罪。阿罪生得異樣,白發紅眸,經不得日曬,且有些呆症,語遲,視無情、目無情。罪生子,他是謝家活生生的罪啊。”

謝知清睜着一雙老眼,抖着身看向仍舊無聲立那的無垢似雪的少年郎,這一眼,直看進少年郎空洞無一物的雙眸裏,不由大叫一聲,跌倒在地。

“阿罪。”謝夫人牽起少年玉白的手,柔聲喚道。

謝罪半晌才慢慢轉頭看了她一眼,用浸着寒霜似得聲音應了聲道“外祖母。”就又重新垂眸,把玩着墜在手腕間的一塊圓溜溜的玉石。這顆玉石許是經他長年累月不分日夜地撫摩,油潤生暈、隐隐生輝。

“阿罪,你餓了嗎?”謝夫人又喚。

這回,謝罪不再理會,自顧自地撫着玉石一聲不出。

謝夫人苦笑,又問:“阿罪,外祖母要是死了,你會傷心嗎?”

謝罪仍是無有應答。

樓淮祀繞着謝罪走了一圈,他只有十一二歲,白發無一絲雜色,玉膚無一點瑕疵,雖生得怪異,多看幾眼卻令人目眩神迷。只他似不能與人相通,獨成一界,兩相隔絕……樓淮祀忽地出手試圖揪走他腕間的玉石,謝罪不悚不驚,卻飛快地伸手握住了樓淮祀的手腕,然後丢開,又垂着白色的長睫靜靜地拿手指撫着圓玉石。

樓淮祀一擊沒有得手,摸摸鼻子,不好再為難一個有呆症的小孩子,問道:“夫人,拿走阿罪的玉石,他會怎樣?”

“他會生氣。”謝夫人将衣袖拉高一點,露出手臂,上面赫然幾道抓痕。“我偶爾心中氣悶,發狠奪了他的玉石,他便會尖叫哭嚎,伸手抓撓。”

賈先生長嘆:“這些年,夫人不容易啊!”

吏部侍郎有些驚奇道:“難為夫人将人藏了十多年。”按按唇角,将笑給按下去,要不是謝知清為清名不置私産、不養奴仆、不請門客,哪容得謝夫人在眼皮子底下弄鬼。

府尹道:“謝夫人,本官還有一事不明?緣何事至此,夫人才要告夫殺女,将這一件件一樁樁一抖摟出來?”

謝夫人再無力支跌坐地上,泣道:“緣何?緣何?實是太苦、太難……我再也撐不下去,小女死時,我便不想活了,為着阿罪,我忍了。我得活着,我得瞞着。小女死前托我這個沒用的娘,找到她的孩兒,想來,她要他活着,我怎忍令她地下難安。可我……實是熬不下去,實是撐不下去了。我有時恨透了阿罪,他不該活在這世上,他無知無覺,你待他多好,他都不會沖你笑一下,他不會知你難,不會諒你苦…… ”

“我挨不下去,也撐不下去,我管不得,顧不得……”謝夫人泣不成聲,跪倒在地沖着大驚失色的賈先生連拜了三拜,“賈先生,一事不勞二主,煩你事後将阿罪送去寺廟或道觀,給他一個容身之處,生死有命,餘的,再不必管了。”

“啊呀,夫人萬不可如此。”賈先生大驚之下,連連擺手。

衛放一擦眼淚,搶上去一把扶起謝夫人:“夫人……夫人……我幫你養阿罪,我……我衛家是侯府,別說一個阿罪,十個也能好好養着。我衛家……也能養你,你與謝知清義絕,就來我家住,我家空着的院落多的是,侯府你不住,住別院田莊也行。多……多買幾個仆役使着,也就謝知清悭吝,自己使着車夫老仆,讓夫人紡線燒水。你……你還能另嫁,我讓我外祖父做媒,我外祖父識得好些人,雖大都不正經,還有個把端方君子……”

府尹實在聽不下去,拿過案上令簽,對着衛放的腦袋就砸了過去,怒道:“胡言亂語什麽,你再不老實噤聲,本官就将你轟出去。”

衛放淚汪汪地看了府尹一眼,委委屈屈地退到了一邊。

大理寺卿冷聲道:“謝夫人姜氏殺人告夫,重則斬,輕則流放,焉有歸去脫身之理。謝知清殺女首匿,其罪難逃,若有酌情處,那也須我等禀明聖上之後,由聖上定奪。”

衛放動動嘴唇,想說什麽。謝夫人卻已經拜倒:“姜氏認罪,也請府尹、正卿、侍郎判我與謝知清義絕。死後,我身不葬謝家墳地,名不入謝家族譜。”

謝知清跟着頹然倒地。

府尹正要将二人收監,一名差役匆匆進來,道:“報府尹,外面有百餘民衆持血書跪地為謝禦史求情,道:禦史雖私德有虧,無損大義,望請府尹酌情。”

吏部侍郎冷笑:“謝禦史這是要裹攜民意啊?”

衛放氣不打一處,一蹦三尺高,破口大罵:“他這等糟爛人,有個屁義,氣死我了。”

樓淮祀摸着下巴,瞥一眼賈先生,肚裏壞水翻騰,颠來倒去地想:這姓賈的與自己結識,定是居心不良。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氣,正待發洩,謝知清又實是令人作嘔,衙外衆民這一跪,更是踩在了樓淮祀的十指尖上。

這天下是他二舅的天下,天下之民是他二舅的子民,姓謝的竟敢利用他二舅的子民為自己開罪,其心可誅。當下一聲獰笑,如謝知清這種圖名之人,不怕苦,不怕死,就怕沒了臉皮。既如此,他少不得要将姓謝的那張臉揭下來,再踩上幾腳。

大理寺卿笑:“樓二,你又有話說。”

樓淮祀燦然一禮:“正卿,我不過想出去問問為謝禦史求情的衆民,他們可知恩人是誰。”

“哦。”大理寺卿擡手想摸摸胡子,摸了個空,道,“既如此,我等也跟過去聽聽?”

樓淮祀撇嘴,暗罵一句奸滑,擡眸就見衛繁大眼盈盈地看着自己,滿滿的欽佩,他正想笑呢,他舅兄頂着一張眼淚鼻涕滿糊的臉挂在了他的肩上,看過來的眼神,滿滿的期待。

府衙外,一衆差役如臨大敵,空地上烏泱泱跪了一地的平民百姓,他們滿面塵霜,镌刻着困頓辛勞,領頭的一個老者,伏跪地上,泣不成聲,口內道:“禦史縱有錯,心中亦有萬民,小人等無不受過禦史的米糧衣裳銀錢,兩腳踏過禦史修下的橋路走道……”

樓淮祀往老者面前一站:“老人家口口聲聲說受了謝禦史的恩惠,他又修橋鋪路,據我所知,謝禦史不曾為官之時,便有樂善好施的美名,他一個貧家子,讀書都已經讀得傾家蕩産,怎還有錢救濟你們,老人家,你可知道謝禦史哪來的錢?”

老者一愣,道:“……這……這……我不知。”

“自然是他夫人的錢啊。”樓淮祀笑道,“謝禦史少時滿腹才學,得了他老丈人的賞識,又是助他銀錢,又是将獨生女嫁予,聽聞當年謝夫人下嫁時,十裏紅妝,浩浩蕩蕩、絡繹不絕,令人豔羨不已。等到了禹京,謝老夫人一翻臉,扣了兒媳的嫁妝,聲稱子、媳不留私産,謝禦史使着老婆的嫁妝為自己撈到了一把又一把的美名。還有你們,受了謝夫人的好處,身上衣,口中食,都是謝夫人的嫁妝所換,你們倒好,翻起臉要将恩人踩死,畜牲尚知恩,你們枉增年歲,枉生雙目,連人都認不表,何談報恩,死後入陰司,閻君一翻功德薄,你們一個一個都該下油鍋。”

老者幾欲吐血:“胡……胡……說。”

“當年謝夫人嫁他這窮書生,嫁妝裏有一幅前朝名畫《雉雞圖》,到如今怕是值得萬金,謝禦史還不曾變賣,好生收在家中,讓人一翻就是。”

大理寺卿是個蔫壞的,他将謝知清給帶到了衙前,聽着樓淮祀和老者的對峙,喉中一甜,一口血噴出去,跌跌撞撞揮開身邊差役,整個人抖得快要散架,天旋地轉間顫聲道:“你……這……是誣蔑之言。”

樓淮祀笑:“我從來有一說一,取《雉雞圖》示衆于前,不是一清二楚? ”

跪着一個學生道:“縱有圖,未必是真跡,仿間多有仿作。”

樓淮祀道:“有理!不如這樣,憫王于書畫鑒賞上頗有造詣,他又是堂堂親王,不與朝臣往來,想來能禀公直言。”

那個學生與幾個同窗對視幾眼,咬牙點頭。

憫王還沒來,謝知清卻知大勢已去,又嘔出幾口血,撲倒在塵埃之中。

他一世佳名,今日過後,蕩然無存,他一生所求,盡皆成空,縱是茍活于世,也要受人唾棄,惡名盈臭。一世的苦心,他這一世的心血……都化烏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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