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謝夫人還是賈先生幫着安葬的。
一處墳茔,一副薄棺, 墳前相送只四人, 本應冷冷清清, 凄凄涼涼,偏送死的人不對,謝夫人入土時竟頗為熱鬧。
先是賈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托擅紮紙鳶的友人, 紮了好些童男童女、轎馬屋宅。轎馬屋宅中規中矩,只那童男童女, 怎看怎不對。樓淮祀盯着其中一個栩栩如生、書生模樣的童男半晌, 修眉長目, 紅唇微翹,一派風流, 越看越覺得像面首。
“賈老頭, 你這是打算燒個相好的給姜氏?”樓淮祀納悶地問擦着火折要燒紙馬的賈先生。
賈先生嘆道:“生前冷清, 死後多幾個伺侯的也好,臭九張紙人紮得不錯, 小郎君你看這後生多俊俏。”伸頭打量打量紙人,又搖頭可惜,“臭九張手藝雖好, 就是有些拘泥, 怎能光紮白面書生呢?孔武壯漢也可來幾個,夫人要是不喜,充當健奴守着屋宅也成。”他說罷,一點火, 火苗舔着這些紙紮物,濃煙夾着飛灰,車馬面首全随着謝夫人去了地下。
謝罪從頭到腳罩着白布,腰間攔一根麻繩,他不知生死,無悲無喜,一手抱着木牌充孝子賢孫模樣 。他不哭不打緊,衛放一人就能嚎出千軍萬馬的架式,眼淚是一缸一缸地淌,林中鳥雀被驚得啾啾亂叫。
樓淮祀琢磨着他舅兄八成是水做的,淚流泉湧的,兩眼腫得跟桃子似得都不見幹涸。嘆口氣,眼前新土堆就新墳,葬了一個堪憐人,想着既來送行,少不得也要撒一把紙錢,敬一杯水酒。賈先生只知謝夫人姓姜,不知其名,木碑寫得也随意,外祖母姜氏之墓,外孫子謝罪跪立。
“夫人,一路走好。”樓淮祀将酒灑在墳前,誠心誠意道。
也不知他這話戳了衛放心肝脾肺哪一處,又是一聲哭嚎,吓得樓淮祀手一抖,差點把酒杯給打翻了,忍着揍他舅兄的沖動,在謝夫人墳邊轉了一圈回來,驚覺賈老頭心思惡毒。
“老賈,你這黃土埋了半截身了,用心倒歹毒。”樓淮祀盯着賈先生,這老頭生得賊溜溜的,做事也賊溜溜的,“謝家墳地就在山腳不遠處,你把姜氏葬在這,遙遙相望,這是讓姜氏死後也能看清謝家凄慘下場?”
賈先生忙喊冤:“小郎君實是誤會小人,我不過看這處是福地,才揀了安葬夫人,餘的念頭一概全無。”
樓淮祀壓根不信,鳳眼華光流轉:“這般說,你連風水也能堪輿一二?”、“不敢不敢,不過這福地嘛,山清水秀、風光宜人之所大都是好地方,葬身之處,水不淹,亂石不生,草木繁茂便是上佳。”賈先生抱着一筐紙錢滿墳頭亂撒。
“你怎不将謝夫人送回娘家安葬?”樓淮祀不解問道。
賈先生道:“小郎君有所不知,謝夫人娘家在沂州,祖籍卻不知何處,這沂州于他們也是外鄉,兩處都是異地,哪處不可葬身?再者她爹娘死去多年,料想也已投胎轉世,送去也不得團聚。還不如葬在這邊,得閑領了謝罪來看看她,四時八節,也熱鬧,有人氣些。”
“倒也不無道理。”樓淮祀點頭。
賈先生拍拍身上的紙灰,看風拂白幡:“人死萬事空,前塵種種諸般皆消。”他嘴上說着消,居高看着謝家墳地,卻是嘿嘿一聲冷笑,“謝知清與族中恩斷義絕,連着墳地都遷到禹京,不曾想,竟無香火為繼。要是在故地,族中子弟掃個墓上個香,還能蹭點香火。現下,連個屁味都聞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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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掩鼻,怒道:“老賈,你這張嘴就不能少吐些穢言污語,聽得令人作嘔。”這糟老頭說得好聽,把謝夫人葬在半山腰,果然還是為了看謝家笑話。
衛放哭夠,抹眼擤鼻子地牽着謝罪跟在兩人身後,抽抽鼻子叮囑道:“阿罪,以後你只許給夫人燒紙,千萬不要去姓謝的墳頭。”
樓淮祀笑起來:“你跟他說,他知道什麽,還不是由你牽到哪算到哪。”
衛放一想果然如此,破涕而笑,道:“阿罪,逢年過節的,我們給你夫人燒個十幾百吊的紙錢寒衣,讓她在地底穿金戴銀,氣死姓謝的。”
樓淮祀天馬行空,搭着衛放道:“衛兄,你成親後納上十個八個小妾,多生幾個兒女,我看謝知清搞三撚四全是因他不行之故。”
“此話怎講?”衛放虛心求教。
樓淮祀胡亂扯道:“民間勞作不歇,除卻身上衣口中食,總要給兒女留個仨瓜兩棗,你看謝知清,無有為繼,為着一個虛名耗光家産在所不惜,這與我們混吃等死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要是有兒有女,怎的也要漏出半點來嫁女娶媳,不似眼下不管不顧,可勁揮霍。”
衛放沉吟良久:“我三叔別說十個八個小妾,十八個都有,可我見他好似不太闊綽,有些拮據。去歲守歲,竟拿一方硯臺打發我。再說了,拿着銀錢娶什麽妻納什麽妾啊,寶馬、美酒豈不更美哉?養兒養女也無趣得狠,養子倒好,養女成人,萬一遇人不淑,豈不嘔血數升。”想了想,驚惶道,“我家中還有大姐姐和妹妹……我得求了祖母,全養在家中才好,嫁出去,就是推她們入火坑。”
樓淮祀呆了呆,怒道:“你怎知就是火坑,天下間難道沒有好男子?”
衛放正色:“焉知好不好,還是在家中放心些,我衛家養得起女兒,我衛放養得起姐姐妹妹。”
樓淮祀急了:“你如今無官無職,兩手一攤還領着家中月銀,你拿什麽養妹子?”
衛放笑着道:“樓兄說得有理,這不是有了賈先先,幾時咱們仿畫仿字,一畫萬兩,一字千金,那些書呆子呆得狠,騙一個是一個,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樓淮祀拉長着臉:“賈老頭是我的人,與你什麽相幹?”
衛放吃驚:“我與樓兄兄弟相稱,竟還要分彼此?”
樓淮祀氣苦,你肯嫁妹子才不會彼此,不嫁妹子,泾渭分明。拿眼斜着衛放,衛大傻子呆子一個,哪有人要留妹子在家中養着,簡直天下無出其右。
賈先生鼠眼一倒,頓知樓小祖宗的心思,笑道:“大郎君,天下神仙眷侶不知凡幾,怎能因噎廢食?民間有話: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反成仇。小的打眼一相衛二娘子,滿月臉,水杏眼,脂白唇紅,一等一的好相貌,最有福氣不過,将來定有一段好姻緣。”
樓淮祀聽得滿意,豔麗的唇角微翹,大為舒暢。
衛放卻道:“繁繁還小呢,我家大姐姐都不曾許人家。”
樓淮祀恨不得一腳踹死了衛放,沒好氣道:“你大姐姐不應該許給她表兄嗎?親上加親。她都在她外祖家住熟了。”
衛放整個蹦了起來,怒道:“許誰也不許姓謝的,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謝知清不是什麽好人,那個謝家也不是好去處。”
賈先生不知衛放怎家兩個謝家扯一處,道:“唉約大郎君,謝知清故籍沂州,謝家卻是京中士族,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這兩個謝字如何一筆寫就?”
衛放氣呼呼道:“往上數八百年就是同一祖宗的,姓謝的都不好。我大姐姐外祖家酸裏酸氣的,臭規矩又多,我聽聞他們用膳針落可聞,一日要換好幾遍衣裳。”
賈先生贊道:“大家行事啊。”
衛放瞪圓眼:“做作,我家怎無這些規矩?”
賈先生不吭氣,肚裏卻在腹诽,你家什麽出身?你家老祖宗滿身銅臭的商賈,你高祖父當了國公還鑽荒墳裏掏蛐蛐呢。你家有屁個規矩啊!
樓淮祀倒是心有戚戚,樓家是新貴,他家還是根旁枝。樓家本家別說規矩了,荒唐之事層出不窮,樁樁件件說出來都嫌髒了嘴。他爹一怒之下,另寫族譜,另設祠堂,另置祭田,分得幹幹淨淨的,聽聞樓家老族長怒急攻心之下,氣成了偏癱。
“衛兄所慮也不無道理,謝家确實臭規矩多。”樓淮祀和聲道,“不過,你大姐姐的婚事,你又做不得主。”
衛放不以為然:“縱我做不得主,我祖母定不會讓大姐姐進龍潭虎穴的,我祖母可好了?樓兄,你祖母為人如何?”
“我沒出生她就沒了,我都沒見過她。不過,我外祖母又慈祥又明理,待我又好。”
衛放琢磨了一下,他樓兄的外祖母好似是皇太後,皇太後這身份,一聽就莫名兇殘,衛放小心肝抖了抖,樓兄說好就好。
可憐賈先生全不懂這倆為何又說到一處去了,打開手中的傘擱在謝罪頭上,摸摸他一頭白發,心道:所幸你耳閉目塞,不然,留你在他們身畔,都不知被帶壞成什麽模樣。
謝罪沉默撫着腕間的玉石,無從得知他在想什麽,亦無從得知他心中可知外祖母已經去世,這世上再無一人如謝夫人這般念他如斯,恨他如斯。
衛繁抱着小肥狗,這狗跟了她短短時日又圓了好些,油光水滑,連剪掉的毛都長出好些。還狗膽包天地學會了狗仗人勢,見着樓淮祀,勾起舊仇,沖着樓淮祀就是一通亂吠,眼見樓淮祀變了臉,夾着尾巴一溜跑到衛繁腳邊,再掉轉狗頭沖着樓淮祀狂叫。
衛繁悶笑不已,她帶着小肥狗是拿來看謝罪的,想着謝罪不與人說話,說不定跟狗投緣。沒想到,小肥狗無心讨謝罪,一味着樓淮祀報昔日之仇。
“衛妹妹,這狗蠢笨,我跟外祖母讨一只雪貂給你養如何。”樓淮祀咬牙切齒笑道,“那雪貂皮毛流光,還能爬在你肩上與你嬉戲,比肥犬更有趣更好玩。”
衛繁撓撓小肥狗的下巴,道:“我看肥肥也有趣好玩得緊。”她安撫好了小肥犬,又指着它去謝罪腳邊搖尾巴。
小肥犬得了一口吃的,聽話地跑到謝罪身邊,嗚嗚地叫幾聲,歡快地扭着肥圓的屁/股。
謝罪坐那怔怔地看着天邊血色的晚霞,長長的睫毛如同收攏的一雙翅膀,他無色無垢的心不知停在哪處。
衛繁擔心道:“樓哥哥,阿罪在外面坐了好久。”
樓淮祀安慰:“他既有呆症,自不與常人同。”
衛繁專心看着謝罪,忽道:“樓哥哥,我覺得阿罪在難過。”
樓淮祀拎起無功而返的小肥犬,道:“他不與人通,怎會難過?”
衛繁嘆口氣,又問:“樓哥哥,你說阿罪是知道難過好,還是不知道難過好?”
樓淮祀道:“不知才好。”
衛繁猶不死心,湊過去溫聲問道:“阿罪,天晚,我們該進屋了,你在院子裏做什麽?”
她原本不指望謝罪答她,誰知謝罪忽然收回目光,輕聲道:“外祖母。”
衛繁眼淚奪眶而出,謝罪終是知曉難過。
賈先生得知後卻道:謝夫人或隔三日,或隔五日就會偷偷來看謝罪,謝罪許是習慣等他外祖母來,如今謝夫人失約,他這才等在外面。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章算是過渡,接下來要開春節副本感謝在2020-01-06 18:03:15~2020-01-07 18:19: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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