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樓淮祀三天禁閉,慘慘白的臉, 皺耷耷的眉, 搖搖欲墜立在樓長危書房裏, 活似飽受摧殘。

樓長危對兒子的慘狀視若無睹,反喝道:“站好,歪歪扭扭成何體統。”

樓淮祀可憐兮兮道:“我這三日三夜滴水未進, 又冷又餓,晚間躺在冷冰冰的地磚上, 寒氣挾着老祖宗們的陰氣, 一絲一絲往骨頭縫裏鑽, 你兒子如今是陽損氣不足,堪堪立着已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阿爹, 也不知關心一二。”

“那我找個巫醫給你看看?聽聞公雞血驅邪補陽氣, 現殺接了熱血, 給你灌上幾碗?”

樓淮祀立馬板正腰身上,笑道:“說笑說笑, 阿爹不必當真,哈哈哈。”

樓長危狠狠瞪了他一眼。

樓淮祀盤算盤算,自己已經挨了罰, 明後天定要進宮一趟, 這當口,他爹無論如何不會再揍他,猴過去擠眉弄眼道:“阿爹阿爹,我給你找個兒媳如何?給咱家開枝散葉, 再給你生十個八個孫兒孫女,屆時你大可随心賞罰。”

“又在胡言亂語。”樓長危擡手就要給兒了一記。想想真是令人惱火,他膝下只二子,偏偏這兩個兒子的婚事,他當爹的完全做不得主。他老丈人和舅兄一個比一個不講道理。

樓淮祀正色道:“爹,真沒胡說。阿爹,我想娶衛家女。”

樓長危略一皺眉:“你游手好閑,既不讀書又不習武,成日無有正事,別糟蹋了好人家的小娘子。”

樓淮祀聽着親爹的埋汰,氣鼓鼓道:“爹,我跟您說正經,我是真心求娶。”

樓長危放下書卷,擡頭看着兒子,見他神色沒有一絲作僞,這才道:“婚姻結的兩姓之好,衛家無後起之秀,借祖蔭混沌度日,你娶衛家女于你自身無絲毫助益。”

樓淮祀兩眼往他爹身上溜了好幾眼,笑谑道,“爹,我還當你從無門第之見,原來也是這般權衡利弊,塵世俗人啊。樓将軍這般計算得失,是不是都是為了兒子思慮啊?哈哈,阿爹到底還是疼我的。”

樓長危要不是舍不得手中的書,早拍到這個臉皮厚比城牆的兒子身上。

樓淮祀拍拍胸口,道:“阿爹放心,我還靠妻族立身不成?子婿才當為岳家助力。”

樓長危真心替他臉紅:“你除了扮成乞索兒在街集私混,可另有所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我聽聞衛侯府視女兒為嬌客,百般寵愛,許哪個不好,要許你這個東游西逛無所事事的?還口出狂言助益岳家,拿什麽助益?三寸不爛之舌?我怕你連妻兒都養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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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啞口無言,哼叽半天,才道:“那我去舅舅那求個一官半職。”

“放肆。”樓長危一拍桌案,“你視百官為何物?如此輕描淡寫便去索要官職?百官俸祿皆自百姓所得,他們日夜勞作,交上賦稅,莫非就為養你這等混賴度日,心中既無法度又無百姓的奸妄之徒?”

樓淮祀被罵得怔愣半晌,垂下頭輕聲道:“兒子錯了。”

樓長危看着他道:“阿祀,你自小聰敏,學什麽都是易如反掌、舉一反三,偏你又有聰明人的毛病,對于天地萬物無敬畏之心,既無敬畏之心,行事便無所顧忌。阿爹怕你早晚有一天,身噬其害,不可收拾。”

樓淮祀吭哧半天,這才道:“我行事還是大有顧忌的。”

樓長危又道:“你與衛侯府上下臭味相投,情理之中,只是,阿祀,衛侯行事之中就有你所沒有的這份敬畏。衛家從商賈到一國之公,再從公到侯,經四世,除卻一個衛詢一個衛簡,族中再無得意子弟,便是衛詢也是随性而為,有心的衛簡又不幸早逝。大船無有領舵人,何避風浪暗礁?歷歷百載,多少公侯之家已是枯井敗垣,再看衛家,雖無從前風光,仍舊體面自在。但凡衛家出一個如你這般的狂妄之輩,幾個衛家也不夠填。”

樓淮祀趴在書案上,想了想,道:“阿爹說的話,我記下了。”

樓長危見他聽了進去,緩了口氣,道:“你想娶衛家女,我并不反對,只是,你既想成親,可思量過為夫之責?別心血來潮上下嘴皮一碰就想定下終身大事。你是男子尤可,別誤了女子的終身。”

樓淮祀直起身,沉吟半日才道:“阿爹放心,我什麽都可以胡鬧,婚姻大事決計不會拿來頑笑 。有你和娘的前車之鑒,我才不會害人害己。”

樓長危聽他拿自己和妻子說事,将臉沉了沉,眼尾卻透出一點笑意,又開口道:“你的婚事還需你外公和你舅舅點頭,後日進宮,你自己求去。”

樓淮祀慢慢猴過來:“阿爹也幫襯幫襯。”

樓長危笑道:“你自诩聰明人,還需為父幫忙?聽聞你還拉着你兄長幫腔?”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樓淮祀厚着臉皮道。

樓長危話鋒一轉:“我聽說衛家有一本名冊,将禹京可近之可遠之的權貴盡列其中,可有此事?”

樓淮祀點頭:“确有這樣的名冊。”

“京中人事繁雜,盤根交錯,要厘清也非易事,不知是什麽人的手筆?”樓長危漫不經心道。

樓淮祀打了個突,眸光微閃,道:“許是衛老國公的?”

樓長危冷厲的長目盯着兒子半晌,笑了一下,将他轟出了書房。樓淮祀暗幸:嘿嘿,又糊弄過去一回,他爹這個疑心病要不得啊,時不時就要詐他一下,幾時漏了口風也說不定。真不知他們師兄弟鬧什麽別扭,實在令人費解。

“舅舅,您不知道,我師叔聽到我爹來,跑得比兔子還要快,一閃就沒了人影,躲在屋裏大氣都不敢出。”守口如瓶者樓淮祀一進宮就跑姬央跟前竹筒倒豆一般将俞子離之事從頭到尾倒個一幹二淨。

姬央燕居時穿得極為簡便,玄衣素冠,他眉眼與姬殷其實極為相似,只是一個嚴肅,一個輕佻,以致提及昭寧帝和憫親王,文武百官總覺這兩兄弟天差地別無一絲相像之處。姬央輕扣幾下案幾讓樓淮祀磨墨,道:“俞子離對你爹有心結,自是避之不及。”

樓淮祀大為疑惑:“師叔這脾性跟愛撒嬌的女娘似得,說生氣就生氣,好好的就離家出走,我家小丫頭都比他心胸寬廣。他跑衛侯府窩着,說是給衛放當老師,也沒見他教出什麽好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衛放如此資質你要你師叔怎麽教?”姬央反問。

樓淮祀嘴硬道:“衛放質樸天然,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那聲老師,我看師叔很是受用。”他唠叨,“舅舅,我師叔和我爹到底在鬧什麽別扭?”

姬央道:“你師祖俞丘聲名士大家,文韬武略、天文地理、黃歧玄學無所不通,但他脾氣古怪一心避世,在深山裏結廬而居,當年你外祖父幾度遣人進山,邀他入朝為官,都被俞丘聲婉拒。俞丘聲年近古稀之時,不知怎得看中山下的打漁女,自己折荊條打磨成一支木釵為聘,娶了漁女為妻,隔年生下俞子離。”

樓淮祀張大了嘴,雙眼裏滿是奇異的光芒:“舅舅,您說的別是市井傳說罷?師祖他老人家七老八十了才老入花叢?還龍精虎猛地生下我師叔?”

姬央道:“無一絲虛假,連史館都有收錄此事。”

樓淮祀追問:“那我師祖母呢?”

“漁家女生你師叔時難産離世。”

樓淮祀咂吧咂吧嘴,摸摸下巴,他怎麽覺得他師祖老人家不是正經人,一把年紀胡子幾尺長,老年斑都生出來了,拿根破木釵,娶了二八少女為妻。那漁家女嫁了這麽一個糟老頭,隔年還因生子不幸身亡,怎一個慘字得了:“他古稀了還娶妻生子……”

“俞丘聲長于武學,醫藥亦有所成,自有養身之法。”姬央不以為忤。

樓淮祀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奸笑一聲:“不知師祖他老人家有沒有給師叔留下什麽養身長壽秘方,搓成丸藥來賣,旦夕之間富貴潑天。”

姬央輕拍他腦門:“你缺錢花?”

“我倒不缺,不過,黃白二物多多益善。”樓淮祀搓搓手,笑道,“我去磨磨我是師叔,舅舅,屆時我們三人合夥分賬,也好賺個零散閑錢。舅舅雖然是皇帝富有天下,可軍事民生樣樣用錢,就別嫌蚊子腿肉少了。”

姬央心下熨帖,不由輕笑起來。他這一笑真如蒼山日出,令人心旌為之而動。

樓淮祀搶走了小內侍奉上的茶,自己端給姬央,求道:“舅舅,您再說說我師叔的事。”

姬央道:“其實并無多少曲折轶事。俞丘聲晚年得子,自是寵愛非常,只願你師叔一生順遂喜樂,又怕自己離世留你師叔一人孤苦,還生了收徒之心,百般考驗之後,收了你爹為關門弟子。後又效陶朱公,幾年內置下萬貫家産留與你師叔。”

“師叔祖大才啊。”樓淮祀恨聲,“可惜我生公已逝,無緣得見。”

姬央失笑,道:“你師祖為你師叔殚精竭慮,再無後顧之憂才放心老死。俞子離如珍似寶長大,難免有些天真爛漫,俞丘聲過世,他守了三年孝不耐深山寂寞投奔你爹。他不似其父一味避世,反有入世之心。”

“然後呢?”

“前幾年漓山反賊為禍,你爹奉上皇之命剿匪,俞子離緊随左右。漓山這地方,山勢奇詭,有如迷窟,易守難攻。依俞子離之意,漓山反賊之中有愚民被惑才助纣為虐,招安方是上選,理當徐徐圖之,得一個兩全之法。你爹為将,不耐糾纏虛耗,一把火燒了漓山,又令弓箭手壓後,凡有逃蹿者格殺勿論。”

樓淮祀聽得越加迷糊了:“阿爹也沒做錯什麽。”

“祝融過處,唯餘灰燼,漓山反賊中有一撮人死狀其慘,俞子離見後大受震恸,沒多久就離開将軍府,不知所蹤。”

樓淮祀甩甩頭,對俞子離跟他爹的那點別扭仍是不懂,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師叔嘴毒舌利的,沒想到竟是個悲憫之人。

姬央道:“俞子離與你爹勉強也算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為避開你爹,竟寄身衛侯府,倒是出人意料之外。”

樓淮祀笑道:“師叔在衛家還挺自在的。”

姬央不再對此多言,反問道:“你來我這啰嗦半天,沒有事求我?”

樓淮祀是個正宗的偏心眼,笑着道:“就知道瞞不過舅舅,不過,賜婚的事我還是纏着外祖父他老人家為妙。外祖父有些小性子,專好跟舅舅唱反調耍脾氣,唉,舅舅也為難呢。”

姬央輕斥:“不許拿你外祖父打趣,你進宮半日,還不曾去萬福宮見你外祖母和你娘,快去罷”

“喏。”樓淮祀笑着一記長揖,趕着小內侍一溜煙地走了。

他前腳出了宮,後腳殿內屏風後頭傳來一記拍案聲,兩旁立着的內侍宮女全都吓得垂頭屏息狀若鹌鹑。姬央繞過六疊冬狩屏風,姬景元倚着憑靠直氣得吹胡子瞪眼:“朕是專跟你唱反調耍性子的?朕專讓你為難的?”

姬央在他對面坐下,道:“阿祀一向口無遮攔,父皇何必跟他計較。”

姬景元大怒:“你當然不計較,他一心偏拐你,連賜婚都不忍你這個舅舅為難,你能有個什麽計較。”

氣死他了,娶什麽衛家女,賜個無鹽女給他才是正經。

姬央拾起一枚棋子落下,道:“衛家女不錯,遂了阿祀的心意未為不可。”

姬景元看看棋盤,思索一番,道:“你慌着落什麽子,先才那一子,朕被臭小子氣着手誤了,算不得數。”

姬央一笑,将落子收回棋籠中。

姬景元滿意了,執着棋道:“他既要求我,求得我高興我再下旨賜婚。衛家女一團孩子氣,非是良配,依朕看,還是謝家女好。”

姬央道:“父皇要是賜婚謝氏女,我怕阿祀賴在地禹京街集上打滾哀嚎,哭訴父皇亂點鴛鴦譜。”

姬景元掀掀眼皮,笑道:“你們甥舅倒真是一對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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