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衛侯府上下為着大節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換新窗, 挂桃符, 又在院中堆起燃庭燎。
許氏無心管這些瑣事, 從庫中找出金銀首飾,力求将侄女、女兒打扮得光彩奪人。
衛絮有些無奈,國夫人與許氏都是愛熱鬧的脾性, 不喜素雅,新做的冬衣夾缬團花對鳥、織金聯珠鹿樹、釘金箔八寶團紋, 一件比一件華麗。
許氏是滿臉喜氣, 她看似飲風吃露的侄女兒總算步下仙臺吃起了五谷葷腥, 堂姐妹幾人也比往年親密,許氏心喜之下又令女紅一口氣做了同紋不同色的四條襦裙來, 連着四件鬥篷都是一色式樣, 保管她們姐妹穿上外人一看就知是一家。
衛絮不忍拂許氏美意, 低聲道:“嬸娘,不如先讓妹妹們挑揀。”
“那可不成, 你居長,理應你先挑。”許氏笑着道,“咱們家再沒規矩, 也不至于連個大褶都沒有。”
衛絮只得先選了一條酡顏的, 執書在旁笑道:“很襯小娘子的顏色。”
許氏還嫌色淺,道:“你們少年人,穿紅着綠才好看,切莫等得歲老發白才掂起茜紅衣來。”
衛絮親手端茶給許氏:“侄女失怙失恃, 不祥之人,便想穿着素淡些,這些年倒穿慣了。”
許氏笑着道:“胡說,什麽祥不祥的,你日日過得如意,你爹娘才不會惦念你,你天天愁眉不展啊,倒叫你爹娘地下難安。”她是直肚腸的人,随手将裝着一副頭面的剔紅匣子給執書收着,微嘆口氣道,“我是嬸娘,隔房隔肚腸,也不敢說待侄女和女兒一碗水端平,可老太太是你嫡親祖母,她待你好是無半分私心的,萬事都能為你出頭出主。女兒家在娘家的年月有限,盡可過得随心高興些。将後你許了人家,總不如家裏如意。”
“……”衛絮聽許氏掏心掏肺,說得話情真意切,很有幾分感動,眼中都有了幾分淚意,正要拿手巾去沾去那點淚,誰知許氏話鋒一轉,竟說起婚嫁之事,衛絮剎時滿面通紅,那點淚意不翼而飛,又羞又惱,嗔道,“嬸娘!”
許氏尴尬一笑,叫婢女放下新裝,道:“絮兒今日早些歇息,明日還要進宮呢。”說罷,帶着一衆侍婢婆子急慌慌走了。
執書将冬裝收好,留下明日的要穿的酡顏襦裙和鬥蓬展開撐在衣架上,理平褶皺,叫小丫頭取香熏衣服。見衛絮坐在書案邊支着下巴出神,忍不住道:“小娘子,侯夫人說得不無道理。嗯……小娘子,依奴婢之見,外家老夫人好似想要留小娘子長在家中。”
衛絮長眉一蹙,待要生氣,又憐執書一心一意為自己發愁,紅着臉道:“你也跟着胡說。”
執書咬咬唇,大着膽子問:“小娘子心中覺得謝家如何?”
衛絮不做聲,她原先只覺自己外家千好萬好,表姊妹之間志趣相投,謝家一案,她心下為謝夫人鳴不平,表姊謝令儀卻覺謝夫人有失婦德,以至她心中別扭無措。她只當表姐姐是水中芙蓉,亭亭玉立,香遠益清,這年都沒翻過去,謝令儀搖身一變,成了一株木芙蓉,一日間色有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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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書理好衛絮的首飾,又道:“奴婢還是覺得自家自在些。”
衛侯府從來都是自在過頭,衛繁除夕睡到日上三竿,一張小臉睡得白裏透着紅,紅裏透着白,又水又潤。胭脂紅襦裙更襯得她雙頰似染飛霞,發間紅縧編着金線,胸着金璎珞墜着各樣瑞獸,抿唇一笑間憨态可掬、神采飛揚。
國夫人看得歡喜無比,暗道生得圓潤還是有好處的,紅衣一穿,更顯華麗。再看看衛絮、衛素也都比平日穿得喜氣,不由臉上又添一層笑意。衛紫這等場合從不輸人的,于氏恨不得把壓箱底都掏出來給女兒戴上,頸間一串真珠顆顆龍眼大小,籠着淡淡珠暈,奪目異常。
衛放牽着衛攸,兩兄弟皆是一色桔紅錦袍,只可憐衛紫的胞弟衛斂太小,被于氏留在家中扔給了乳娘,還害得衛斂哭了一鼻子。
衛紫這個姐姐幸災樂禍:萬幸沒帶弟弟,屆時在宮裏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的,丢死個人。眼見衛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于氏将将心軟,她忙正氣凜然道:“驅傩好些人扮作疫鬼呢,阿弟看了要做噩夢的。”
于氏嘴上罵:“胡說,既是驅傩,哪有邪氣疫惡近身?”又訓女兒,“我看你就不願和弟弟一道,半點不知友愛。”
衛紫哼了一聲:“那阿娘在家照顧弟弟?”
于氏氣得想罵人,她哪肯錯過年底盛會,掉過頭喝斥乳娘照顧好小郎君,翻眼撇嘴不再多言。
衛紫得意不已,在衛繁耳邊低聲道:“阿弟煩人得緊,左右他也不知什麽是熱鬧。”
衛繁抱着傩婆面具連連點頭:“四妹妹說得有理,二弟這般大時,燈節看舞獅都吓哭了,驅傩還更吓人一些。”
衛攸耳尖,覺得丢臉,藏到了衛放身後。
衛素有心替弟弟遮掩,溫聲道:“哪裏,阿弟是想要一盞美人燈不得才哭的。”
衛放驚訝,扭頭看看衛攸,彎身悄不可聞道:“二弟這般小就知美人難得?為兄自愧不如。二弟,美人燈有什麽好的,還不如兔子能拉着跑呢。”
衛攸直跳腳,他兄長姐姐都是胡言亂語,什麽被吓哭,什麽要美人燈不得才哭,通通是假的,他那時又小,哪知這些,哭就哭了,哪是為着什麽。
國夫人看得樂出聲來,目光在衛絮身上略停了停,驅傩大戲,朝中百官都會攜家眷觀禮,她無意結親謝家,卻有心福王府,當下笑道:“我與福王妃早早打過招呼,兩家占個相鄰的彩棚,你們到時可不許失了禮數。”
于氏一聽便知老太太這是想要結親福王府,肚子裏的酸水咕嗵咕嗵直冒泡,可憐她家的阿紫,不是親孫女兒就沒這等福份,到時不知要落哪家腌臜破落戶受苦受難。衛笠這個不争氣的,投胎都不知道找準肚子,可坑死他們的獨生女兒了。
許氏拍手喜道:“我們倆家親近,多講禮數反而生疏,大郎和福王世子自小厮混,好着呢。”
衛放點頭笑:“姬凜雖然生得秀白,脾性還不錯。”
國夫人瞪他一眼:“也沒見你生得孔武有力,有臉說別人。”她看着孫兒想起樓淮祀來,又笑道,“阿祀還說要來找我這個老婆子湊趣呢,你們大可一處頑笑。”
衛繁耳尖一紅,她本就高興,這下越發興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進宮看驅傩。看看自己身的紅衣,再看看面具,想着傩婆也是打扮得一身紅的,自己戴了面具少說也有五六分像,到時好生吓吓樓哥哥。
皇城早已遍懸彩燈,碧徽殿前空地四周紮着彩棚,守着士兵,文武百官着華服美飾,攜妻帶子,陸陸續續在彩棚裏就坐,內侍宮娥穿梭,奉上瓜果酒水。時辰未到,中間空地鋪着地衣,一衆宮伎彈奏雅樂,舞姬不懼冬寒梳着飛天髻,披着彩帶,墜着彩鈴的舞衣跳着柘枝舞。
衛繁坐下後,看案上銀盤中裝着的金絲棗鮮紅飽滿,不由食指大動,拈了一枚放進了嘴裏,惹得奉果盤的小宮娥掩唇偷笑,用眼色示意,金盞中的酒漬櫻桃風味極佳。衛繁會意,沖着小宮娥一笑,拿起銀著就吃了一口。
福王府還不曾到,國夫人叫衛放與把守的侍衛知會一聲,将左邊空的彩棚留出來。侍衛聽聞是福王府要彩棚,立馬應承下來,衛放正要回去交差,就見右面的彩棚被人占去,定睛一看,臉都青了,出門沒翻黃歷,竟是謝家上下。
衛紫悄悄翻個白眼,她對謝家是打心眼的不喜歡,衛素卻是心裏發虛,她還惦着她送去的那份禮呢,衛繁吃着櫻桃,探出頭看了看,見謝家諸女中還夾着一個崔和貞,暗想:大姐姐的外祖母待遠親真心不錯。便與衛絮咬耳朵道:“大姐姐,崔家姐姐也在呢。”
衛絮早瞧見了,她看謝令儀姐妹對崔和貞愈加親近,難免有一絲醋意,一口酸咽下去,便覺身後衛素小心地伸出手為她拈去背上無意沾上的一根狐毛再看看徑自吃得香甜的衛繁,莫名就在那氣鼓鼓的衛紫,心裏泛着微微暖意。自己縱是一個孤女,亦有近親姊妹,何必豔羨崔和貞。
國夫人也沒想這麽巧,兩家互相見了禮,又撫着衛絮的背,笑着道:“可巧今日坐一處,不然,再見就是明歲了。”
謝老夫人也呵呵笑道:“可不是,合該我們倆家的緣分,我家三丫頭前幾日還念叨着絮絮呢。”
謝令儀笑拉過衛絮,道:“幾次遞帖子給妹妹,妹妹都不肯來。”
衛絮略有歉意道:“三表姐原諒,一時不便只好拒了三表姐,春年我請姐姐來家游園賠罪。”
衛繁拉拉衛絮的手,笑眯眯問道:“大姐姐請謝表姐,那請不請我同去的?”
衛絮橫她一眼:“你倒矯情起來,自家還要請嗎?”
“我不。”衛繁撒嬌道,“大姐姐都沒正兒八經地下帖子請我呢。”
國夫人笑起來:“又來胡鬧,你們姊妹哪用正兒八經下帖的?改日你看你大姐姐辦宴,你自上門去,她要趕你,你來告訴祖母,我幫你罵你大姐姐。”
衛紫昂着頭揚着下巴,頭上一支牡丹流蘇釵漾出萬千流采:“還是二姐姐好,吃白食也有靠山。”
國夫人笑道:“你也去,你大姐姐趕你,祖母也為你做主。”
謝老夫人聽她們祖孫說笑,打量了衛絮幾眼,見她神色自若唇角微有笑意,不禁有幾分詫異。衛絮性子清冷,不慣有人拿她打趣說笑,這趟回家,竟是改了不少。遂笑道:“絮兒明歲帶你妹妹家來,人多更熱鬧呢。”
崔和貞立一邊,盈盈美目一直落在衛絮身上,神色裏內疚夾着挂念,令人動容不已。衛絮紅唇微抿,只當不見。
謝令儀進彩棚時還拉着衛絮的手,道:“你愛字,我新得一幅字貼,是在岩壁上拓印來的,鐵劃銀鈎,極有氣勢,你幾時回家我們一道細賞。”
衛絮推不過,應了下來。
衛繁偷偷嘆氣,她們姐妹都是不懂書畫的,大姐姐平素找不到人談詩論字,肯定也寂寞。她邊胡思亂想,邊吃着酒漬櫻桃,不知不覺竟吃小半,直吃得面上酡紅,似是微熏。放下銀著,拿手捂捂發燙的臉,又扇了扇,只盼酒意快些散去。
可巧,一個穿着胡服的女官領着幾個小宮女過來施禮:“奴婢茜紅奉長公主之命問國夫人安。”
國夫人一愣,笑:“也問長公主安,不知長公主何事吩咐老身?”
發官垂首一笑:“不知哪位是侯府二娘子?長公主欲要一見。”
衛繁捂着臉呆了呆,咽了口口水,偷偷将玉杯中的蜜水飲個一幹二淨,試圖壓壓酒味。誰知酒味沒下去,反添了絲絲甜香。綠萼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了下來,她一個疏忽,任由衛繁吃了半盞的酒漬櫻桃,這會好,醉熏熏得,如何見長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1-11 21:37:12~2020-01-12 20:16: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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