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衛絮雖不怎麽情願,還是跟着謝令儀與崔和貞到了僻靜處, 幾人立在碧徽殿前的百年古樹下, 不遠不近地看着人群喧嚣無邊熱鬧, 辭舊迎新之際,連着身邊的古木也懸着春幡纏着錦緞。
謝令儀一手拉着衛絮,一手拉着崔和貞, 淺淺一笑:“今日我是來當說和人的,再有幾個時辰今歲告終, 難道還要留着那丁點的別扭帶到明春去?什麽氣一生要生兩年?”
衛絮借着拈腮邊的一根發絲抽回了手, 然後道:“表姐姐在說什麽?什麽別扭帶到明春?又有什麽氣生了兩年?我怎聽不明白?”
謝令儀又好氣又好笑, 嗔怪道:“還說沒生氣,這說的不就是氣話?”
衛絮也笑:“我說的可不是氣話, 我是真的不解, 好好的我怎又生了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崔和貞忍不住上前一步, 拉着衛絮道:“衛姐姐,梅宴之時我們口角失和, 當時姐姐又急着歸家,我們話沒說清,事沒說透, 就好比有了傷處, 看似結痂愈合,裏頭卻化膿,不剖開剔去腐肉,如何能好?”
衛絮道:“崔妹妹言重, 并不至于此。 ”
崔和貞勉強一笑:“衛姐姐不生氣就好,我剛來時,你我一向親近,恨不能同食同寝,後不知因何緣故,卻又漸漸疏遠。衛姐姐,我爹爹早亡,流離之時不得不寄住在寺中,別說無人教導,連依食都困頓無依。姑祖母好心接我到謝家,我就怕自己舉止無禮,言語不當,惹人笑話。偏偏我什麽都不懂,連自己何時出了岔錯都不知曉。衛姐姐遠了我,定是我哪裏做得不對,只求衛姐姐多多指點。”
謝令儀見崔和貞哭得不雅,怕她面上過不去,有心避讓,将衛絮手輕輕一捏,溫聲道:“表妹和崔家妹妹說話,我去那邊走走。”
衛絮低頭沉吟,她雖冷清,卻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想着借此與崔和貞掰扯開不失為好事,當下颔首應下,等得謝令儀走遠,取出一方手帕遞給崔和貞,道:“崔家妹妹并無失禮之處,你我也算不得不合,不過性不相投罷了。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和妹妹脾性不相契合,這是莫可奈何之事,強求不得。”
崔和貞剛拭去的眼淚,又湧出眼眶,哽咽道:“既是性情不合,我改便是,只求衛姐姐不要遠了我。”
衛絮皺眉:“人與人交本就一個緣字,崔家妹妹實在不必如此委屈求全。”
崔和貞苦笑:“衛姐姐侯門貴女,不知我寄人籬下的艱難,我得謝家的恩典,衣食無憂,我本該感懷于心,偏我不争氣,反倒得罪了衛姐姐。我這豈不成了恩家仇報之人?衛姐姐負氣一去,謝姐姐幾次相邀拒不肯來,似有疏遠之意,若是因我這個外人,使得衛姐姐和外家生疏,我萬死難辭其疚。”
“崔家妹妹多心了,你不曾得罪我,我也不曾為此疏遠了外家。 ”衛絮看着她道,“我知崔妹妹的為難處,外祖母既接了崔妹妹來,自是視妹妹為至親,崔妹妹患得患失,反辜負了外祖母的一片真心。”
崔和貞搖搖頭:“我自是知道姑祖母待我的好。”她苦澀一笑,“衛姐姐叫我不要患得患失,終究是你我雲泥之別之故,我厚顏寄居人家,怎敢随性而為?與衛姐姐交惡,我寝食難安,哪怕姑祖母都出言安慰,但我自身卻是無地自容,只覺無有立足之地。”
衛絮靜靜聽着,崔和貞的處境她自然知道,長住別家,有時行事過于謹慎小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崔妹妹要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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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和貞破涕為笑,執起衛絮的手:“衛姐姐,我不要如何,我只盼你我一如初見。”
衛絮一怔,暗忖自己與崔和貞的脾性果然互不相合,怎說也說不通,道也道不明,泛泛相交有何不妥處?要她為難自己與崔和貞往來親密,想想實在是為難,便道:“崔家妹妹,我明歲大許長長在家,去我外祖家便少之又少,你我無須如此勉強為之。”
崔和貞大失所望,垂眸泣道:“崔和貞草芥之人,是不配與衛姐姐交。”
衛絮絞眉:“我并無此意……”一語未了,就聽古木後有男子“嗤”得一聲輕笑,出聲道:”既不配,怎又在強求?”
崔和貞和衛絮不曾提防,雙雙吓了一跳,只見一個頭戴金冠,面覆疫鬼面具的朱袍男子從樹後繞了出來,他身量極高,那疫鬼面具瞪着雙眼,齒突唇厚,頰瘦鼻尖,額頭又綴紅發,乍然現身,倒似中元時節鬼門洞開,厲鬼游街。崔和貞被吓得一聲驚叫,幾步避入衛絮身後,拿手掩面顫栗不已。
衛絮一驚之後,鎮定下來,斥道:“非禮勿聽,郎君所為非是君子。”
朱袍男子又是一聲輕笑:“我又不是君子,再者,我先來,你們後到,我又何曾失禮?”
衛絮無言以對,微一屈膝,道:“既如此,無心擾了郎君清靜,是我們之故,我們立時離去,還望郎君見諒。”
崔和貞怯怯抹淚,跟着屈膝求去。
朱袍男子不答,反道:“我看小娘子命犯小人,不如去驅傩處讓傩公傩婆去去身上晦氣。”
衛絮抿唇,她深厭男子出言放肆輕佻,卻不敢争執生事,身在皇城,碧徽殿前又是百官齊聚,眼前之人又似身處閑庭般自在,焉知他是何底細。
崔和貞羞臊得滿臉通紅,淚如滾珠:“這位郎君緣何語出傷人,我再是微賤之身……”
“你既微賤,又是草芥,哪配跟我說三道四。”朱袍男子冷聲斥道,他說罷,視崔和貞如無物,正正臉上的疫鬼面具,問衛絮,“你是衛簡之女?”
衛絮答道:“正是。”
“我祖父常誇衛簡風姿過人,你這當女兒的怎無半點乃父風采?你一個貴女,既無心與她交,啰嗦些什麽?”朱袍男子輕蔑道,“這般惺惺作态,故作委屈,行的卻是強求之事,人也是你,鬼也是你,年歲不大倒裝得好神鬼。”
崔和貞被擠兌得快要暈厥過去,她剛才激憤之下出聲辯駁,這回摸不準男子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多言,只捂着臉哭得泣不成聲。
謝令儀離得并不遠,驚覺出了事端,忙帶着幾個丫環回來,福了一禮,道:“這位郎君,我妹妹年幼不知事,若有得罪之處,還望郎君雅量海涵。”
朱袍男子“哦”了一聲,衛絮心頭一跳,只覺這人嘴裏定吐不出什麽好話,果然……
“那我既無雅量,又不願海涵,當如何?”
謝令儀幾時與這般不講理的人打過交道,好在她一向穩重,不卑不亢道:“ 我二位妹妹皆是碧玉閨秀,随分從時,敢問郎君我妹妹有何失禮不當之處?若錯在她們,謝家定當賠罪。”
衛絮秀眉蹙得更緊了,想着自己的确是個小肚雞腸的,耳聽謝令儀将自己與崔和貞并提,又是羞又是惱,啓唇要駁,到底礙于姐妹情面不悅地噤了聲。
古樹彩緞拂過朱袍男子的臉上面具,更顯疫鬼的獰惡可怖,他笑道:“謝家女?哦……京中常聞謝家女有美德,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不分清紅皂白就把自己的表妹扯進污水之中。”
謝令儀面上一紅,咬牙:“敢問郎君名姓?”
朱袍男子卻不理會,反問:“謝家要擔其責?”
謝令儀心頭打了個突,竟應不出一個敢字。
朱袍男子似有得意,又與衛絮道:“我相你面相,說你命犯小人?可有半分錯?你這個崔妹妹品性愖憂,你這個表姐姐裝腔作勢,奉勸遠離為妙。”
衛絮看謝令儀難堪得快要鑽進地縫中,只覺這個朱袍男子說話惡劣不留絲毫餘地,有失君子風度,偏偏他口口聲聲維護得是自己,自己若是相幫謝令儀,倒有不識好歹之嫌。再者,雖然看不清朱袍男子的面目,卻隐隐覺得得自己跟着賠罪,非但不能平息怒火,反倒會惹得朱袍男子越加不肯罷休。
崔和貞驚懼之下,泣求:“衛姐姐……”她話盡意卻未盡,在場幾人都不是愚鈍之人,立馬明白她言外之意,是求衛絮幫忙求情。
朱袍男子低頭譏笑出聲,道:“如今可信了你命犯小人?”
謝令儀騎虎難下,深福一禮道:“妹妹得罪之處,謝家不敢擔其責,我謝令儀卻敢,郎君要是怪責,只管拿我是問。”
朱袍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懶洋洋道:“罷了!嗯……看在你家大姐姐的份上,此事就當化為烏有。”
衛絮神色一緊,男子口中的大姐姐分明是她大表姐謝令姿,先太子明孝王的側室,如今明孝王身故,謝令姿長居庵堂,不過一個活死人。謝令儀額際也有點點細汗,敢這麽随意提及謝令姿,十之□□是皇家中人。連着崔和貞也回過味來,一張臉慘白如紙。
朱袍男子哼了一聲,擡步要走,又回過身:“衛家小娘子,你的堂弟堂妹在驅傩那嬉鬧,你可要尋他們一處?順道再叫傩婆為你驅邪袪疫。”
衛絮沉吟一番,見謝令儀又羞又窘,知她為人要強,寧肯獨處也不要他人在旁安慰,便低聲道:“表姐姐先領了崔妹妹回去,我去驅傩處找我二妹妹。”
謝令儀垂着頭,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又飛快地的轉過身不叫衛絮看她狼狽不可自處的模樣。衛絮靜靜收回手,叫了執書,随着朱袍男子往殿前熱鬧處走去,直等得走了十幾步,才思及自己行動不經思量,怎能就這般跟着一個素不謀面的郎君走?
她一停,朱袍男子頓有所覺,止步笑起來:“你倒不似你堂妹憨傻。”
衛絮又福一禮,她也不問名姓,不思他是何人,輕聲道:“郎君見諒,恕我輕狂無禮,容我先回家中彩棚處,再去尋我弟妹。”
朱袍男子笑着道:“不必如此,真要細算,你我早晚會是親戚,送你一程又何妨,省得阿祀事後知曉在我耳邊叽叽歪歪個沒停。”他頓了頓,見衛絮神色如常,詫異起來,“你怎不問我是誰?”
衛絮擡眸反問:“我為何要問你是誰?浮萍偶遇,不過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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