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衛繁裹着鬥篷,兜帽兩邊長長的風毛簇着她白嫩嫩的雙頰, 少年人精氣神十足, 玩鬧了一天還是神采奕奕的。

年老體乏的國夫人看了看無一絲倦容的孫女兒, 暗自嘀咕:怪道宮宴的時人人在那矜持,就自家孫女兒小嘴不停,這一日到晚精精神神的, 可不要多吃點。一點點心,可經不得孫女兒這般耗的。

樓淮祀頂着衛詢不善的目光, 臉不紅氣不喘地站在衛繁坐的馬車外, 隔着車窗跟衛繁道:“衛妹妹, 你與國夫人初一要去保國寺拜佛嗎?”

衛繁趴在車窗上半探着身,兩手将兜帽風毛撥開, 省得一說話風毛往嘴裏飛, 悄聲道:“祖父不喜保國寺, 過年家裏極少去寺中焚香許願。”

樓淮祀瞟一眼吹胡子瞪眼的衛詢,笑道:“保國寺做的好素齋, 占點和尚的便宜豈不是更妙?”

衛詢哼了一聲:“我衛侯府差這一餐素齋?”

樓淮祀輕咳一聲:“年初一保國寺有法會,寺中戲臺有演傀儡戲,還有好些雜耍技法, 噴火吞刀頂碗, 湊湊熱鬧也好。”

衛詢一負手,正義凜然道:“說甚頌經度厄,卻是三教九流齊聚,泥沙俱下, 魚龍混雜,還少不了踩踏事故,厄沒消,反添業,你們去那處的什麽熱鬧,遠離才好。”

樓淮祀忙拍馬屁:“老國公言之有理,所憂為民。不過,有此盛會,商販挑擔擺攤也能賺個仨瓜倆棗,百姓人家也有個去處,舊年辛勞一年,新年伊始也好游玩散心。”

衛詢卻不上這個鈎,笑呵呵道:“百姓人家确實辛苦一年,你又有何辛勞?你一個貴公子,去那等煙熏火燎之地湊得什麽熱鬧。快随你自家的馬車家去。”

樓淮祀忖度衛詢的語氣,便知拐不了小丫頭去寺廟,糾結一會笑:“那明歲我去侯府拜年。”

衛詢斜眼,道:“來者是客,還能趕你出去?”

樓淮祀嘿嘿一笑,重又湊到衛繁馬車邊,小聲道:“我去保國寺焚香後,去你家尋你……和你哥哥去?寺中甜雪團做得勉強能入口,我捎來與你?”

衛繁心裏歡喜歡,又有點擔憂:“樓哥哥新年不與長公主拜訪親戚?”

樓淮祀道:“初二再去,初一只去保國寺燒香,娘親他們許在寺中逗留飲茶,我不耐煩聽他們啰嗦,半道走了也不妨礙。”

衛繁笑着偷聲:“那我明日陪樓哥哥放炮仗,我是半點不怕炮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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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大樂,拖拉着不肯走,又問:“那初七人勝日,侯府可要外出郊游?”

“嗯……”衛繁移開目光,很是內疚。

樓淮祀挑眉。

衛繁細聲道:“人勝日,長公主說要接我去溫湯,還說……不捎你。”她見樓淮祀氣得臉都紅了,滿含愧意,連忙道,“樓哥哥,我知大節下害你不能和娘親長聚,可我與長公主有言在先,不能推辭。”況且,她也很想去。

樓淮祀氣得直吹氣,他哪是舍不得自己娘親?他分明是……看衛繁怯生生地躲在車裏,滿是無奈,都怪他娘親,明知他的心思,還把小丫頭片子騙去深山,大過年的泡什麽溫湯。

衛詢看他吃憋,有如三伏天飲了一杯瓊漿,真是通體舒暢,一樂之下,忙命車夫趕車。樓淮祀還在琢磨着對策,車馬已載着他家小丫頭潇潇遠去,鼻子差點氣歪掉。

姬明笙是騎馬來的,驅馬緩緩停在兒子身邊,叫牽馬的小內侍将缰繩遞給樓淮祀,調笑道:“車馬入流,影都沒了,還在那期期相看呢?”

樓淮祀恨恨地接過缰繩,不滿道:“娘親人勝日不在家中剪彩帛,去什麽別莊啊?”

姬明笙道:“你這醋味滿天飛,酸得人牙倒,還是先随我家去正經。”她身後一個侍婢翻身從馬上下來,屈膝一禮,将馬讓給了樓淮祀,姬明笙看他負氣模樣,又嘲弄了一句,“ 慢着點,娘親怕你醋缸裏泡得腿軟,別上馬時跌下來,丢個大糗。”

“我泡一年的醋缸,也不至于如此不濟。”樓淮祀白眼沖天,他臉皮厚,他娘親嘲笑他飲醋,他是半點不嫌都認下,不引為恥還反而聲讨道,“娘親還說呢,也不怕你兒子渾身酸味,不利康健。”

姬明笙道:“我又不只一個兒子,除卻你這個呷醋呷得渾身酸臭的,家裏還有玉樹臨風的大兒呢。”

樓淮祀從鼻腔裏噴着氣:“長兄今晚還要給舅舅值更呢,你跟前也就一個酸溜溜的兒子。 ”

別說樓淮禮不能在家守歲,連樓長危都要晚歸,重節之下,怕有賊宵鬧事,皇城內外明松暗緊,金吾衛上下反比平素忙碌。樓長危身為長官,不願帶頭懈職,連宮宴都不曾參赴。

樓淮祀與姬明笙一路鬥着嘴,将近南門時,就見一人皂袍束腰,執刀鶴立在那,勢威逼人。姬明笙展顏一笑,撩開帷帽,驅馬快行幾步,道:“樓将軍許久未見!”

樓長危眼底有一抹輕淺的笑:“長公主別來無恙!”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別有情趣在心間。

樓淮祀撇嘴歪臉,插嘴大煞風景道:“何來別?不過幾日,何來許久?”

樓長危略有些不自在,目光不善的掃過糟心兒子。這等兒子養來幹什麽?不孝就罷,時不時還能氣得人心肝脾肺俱疼。姬明笙撫着手中馬鞭,想着初七人勝日不如在別莊多住幾日,直至燈節再回。

樓淮祀臊了自己爹娘一把,很有些解氣,滿臉小人得志的猖狂。

喧嚣漸悄,車馬如流也漸漸散在紅牆碧瓦間。衛侯府車馬歸棚,管事侯得家主歸來,又擺小宴、果點。

國夫人嘆道:“年終倒累得腰酸背痛,老了不中用了。”

衛詢幸災樂禍:“你老得不中用,我卻是手腳利索,半點不知疲憊。你在小佛堂了燒了半筐的香,諸佛也不知保佑保佑你,保你長年身康體泰。”

國夫人似笑非笑,道:“我在拜佛時求得都是你的康泰,既然你腿腳靈便,可見菩薩還是靈驗的,夫君有心,不如誠心謝柱香去。”

衛詢笑起來:“原來如此,老妻當謝,佛祖就罷了。”

國夫人忍不住笑出聲。說笑幾句,一家人在堂屋擺開榻椅,老少齊聚一堂守得歲去春來,連衛笠都被叫了過來共度佳節。

只衛笠日日沉迷女色,精氣短缺,縮在那哈欠連天,連着他親爹衛詢都不如。于氏恨得咬牙切齒,嫌丈夫丢人,還累及自己面上無光,一見衛笠打哈欠,伸過手就掐,掐得衛笠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痛得直哆嗦不說,礙于兩老在場還不敢聲張。

還是國夫人看不過去,雖然出繼了,好賴也是自己的庶子,被掐得實在可憐,喚小厮來煮濃茶 ,戲谑道:“二郎多飲幾杯,醒醒神,雖不比別的法兒管用,到底舒泰些。 ”

于氏讪讪一笑,縮回了正要伸過去的手。

衛笠感激涕零,自己在國夫人心裏還是有一丁點份量的,不至于是輕飄飄恍若無物,這不,救了自己出苦海。

座中長輩都在苦捱着不睡,幾個小輩尚無倦意,衛紫更是玩興未消,叽叽呱呱地說個不停,衛繁與衛絮卻都是悶悶的。

“二姐姐可是困了?”衛紫搖了搖衛繁,衛絮一向悶,不怎麽顯,衛繁不聲不響定是不對。

衛繁搖頭,把小肥犬撈到膝上,一下一下撥弄着小肥狗的趴耳朵,道:“困倒是不困。”就是記起宮前與樓淮祀道別時,樓哥哥看着有點氣悶,她記挂在心裏,開不了心顏。

衛紫道:“閑坐着無趣,不如玩藏鈎?”

衛繁蔫蔫提不起勁,笑道:“四妹妹跟大姐姐三妹妹玩,我給你們作判官?”

衛紫正想道:和大姐姐哪玩得有趣。衛絮已先一步道:“我便罷,妹妹們玩。”氣得衛紫暗暗鼓了鼓腮幫。

國夫人笑看着孫男孫女,問道:“都累了?要是困倦了,這大節年下不拘老少男女,一道游戲也好,輸了就罰錢,如何?”又看一眼似有心事的衛絮,裝着漫不經意地問,“絮兒,你們姊妹跟福王世子一道看驅傩,處得可還有?有沒有鬧脾氣?”

衛絮愣了愣,些些的不解,好好的怎問起福王世子來?有些為難道:“孫女後來去的,不知先前之事,應是相處和睦。”

衛放笑道:“祖母你問大姐姐,大姐姐又哪裏知道?你要問也當來問我,我和阿涼熟識,阿涼這性子哪會與人鬧脾氣?”

國夫人沒好氣,強笑道:“這般說來你們玩得倒好。”

衛放樂道:“哪裏,阿涼腼腆,未語面先紅,躲一邊當個相陪客,倒是看四妹妹有趣多說了幾句話。還是阿祀和皇三子不生份。祖母,原先我聽皇三子的兇名,還道他跋扈殘暴,不承想是流言誤我,他竟是可交之人。雖身份顯貴,架子卻不大。”

“是嗎?”國夫人的眉毛都皺成了一團,滿目都是懷疑。她孫兒說的是姬冶?這是識人不清還是酒醉未醒?

衛絮貝齒咬得紅唇泛起層層櫻色,輕聲道:“我看皇三子行事無忌,非是親善之輩。”

衛紫難得贊同衛絮的話,重重一點頭,道:“我看三皇子也不大好,他還欺負福王世子呢,眼裏跟藏了薄冰似得,很是不善。”

“還有這等事?”國夫人越聽越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這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怎跟天方夜譚似得。

衛紫憤憤道:“皇三子還帶個疫鬼的面具,比驅傩用的還兇狠呢,可見他的不好相與。 ”

衛絮垂眸,更加坐立不安。姬冶的面具不知怎的在她馬車中,她棄也不是,留也不是,猶豫半天才讓執書帶了回去。聽得衛紫提及面具,心口呯呯亂跳,又是心虛又是生氣。

國夫人不知究底,衛紫說得又是孩子氣話,失笑道:“你們這個護那個妝,我東拼西湊一番,想必都還和氣。咱們家與福王府是幾輩的老交情,節下這幾日,我領你們姊妹去福王府拜拜年。”

許氏連聲應下,于氏知道泰半為着衛絮的婚事,肚裏又開始泛酸。

衛繁忙問:“初一便去?”

國夫人睨她一眼:“初一不去,過幾日再去。”

衛繁舉起小肥狗擋着臉悶笑,想想又揉到衛絮身邊,道:“大姐姐?”

衛絮定了定神,問道:“二妹妹有事?”

“大姐姐會畫,可否幫妹妹畫個巧細的彩勝花樣?”

衛絮疑道:“初七才是人勝日,除夕剪彩勝,未免太早了些。”

衛繁有點扭捏道:“長公主邀我初七去別莊,我想着先剪了放那。”她到底不擅說謊,也不大願欺瞞阿姐,貼在衛絮耳邊說話,“ 我剪一個送給樓哥哥。”

衛絮本想說這不妥當,但看衛繁說得坦然自若,反倒是自己不夠磊落,便問:“你要巧的,要如何巧?細,又如何細?是要牲畜呢?還是要花鳥草木?還是要人?你總要說個明白清楚的,我才能幫你畫個心許如意的。”

衛繁被問得呆了呆,絞着眉,拿指尖戳着自己的面頰苦思良久,道:“不要花草,也不要鳥獸,嗯……人勝日還是剪個人勝,又辟邪,又能送病,又能鎮宅……多的是用處。”

衛絮抿唇一笑:“那我便幫你畫個人勝,你叫手巧的丫頭剪了。”

“不好不好。”衛繁搖搖手,“我想親手剪了來,不然也太嫌敷衍了些,樣子是大姐姐畫的,剪又是丫頭剪的,我指甲都沒動彈一下,有失誠意。”

衛絮道:“也好,只小心點,別絞了手。”

國夫人好笑地看她們姐妹頭碰頭湊一塊說話,想着衛絮提及福王世子姬涼,面上無有厭色,既如此,這樁婚事大是可為,十成裏五成準了,一幾日去福王府,兩家再互透個底,她就了了一樁心事。

衛繁這個憨丫頭的親事更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衛素的婚事也不難辦,不必揀尋高門,只管從挑殷實清淨好難捏的人家裏頭挑,不拘出身,子弟品性良好便是上佳。

衛紫最小,大可再拖幾年,也算得自己膝前長大,少不得要過問一二,衛笠能懂得什麽,于氏又是個不知往哪頭使勁的。

衛放的親事才是勞心事,娶女不當,輕則後院不清淨,重則禍及家門。

兒孫滿堂也是疲累,她這把老骨頭操不完的心。

明日還有狐狼進家門,怎也要看顧着點,真是大節都不得清靜。

國夫人憂慮的狐狼一早就穿戴一新随着長公主去了保國寺,焚香添油布施。樓淮祀略坐了坐,摸去了保國寺的香積廚,尋着飯頭僧要點心。

飯頭僧識得他,哭笑不得道:“郎君立時要,去哪尋去,現有的都是寺裏僧人的齋飯。布與衆檀主的齋食都是另做的。”

樓淮祀催道:“那你揀幾樣好的蒸了來,裝得精巧些。”

飯頭僧笑道:“小郎君莫催,和面調漿上屜,一步也差不得。小郎君不如去寺內轉轉,抑或去廂房飲茶。”

樓淮祀啰嗦道:“可要做得細巧些,免得墜了你們寺廟的名聲。”

飯頭僧胖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疑惑保國寺幾時靠着糕點揚名。樓家小郎君也是奇了怪,打小來寺中就愛往香積廚裏鑽,還偷把酒肉帶進來,罪過罪過,害得他們這些飯頭僧險些傷了修行。還是先将人打發出去,省得他做怪。

樓淮祀看飯頭僧亮光光的腦袋,笑起來:“我也不耐煩在你們香積廚裏呆着,稍晚再來,你別誤我的事就好。”

飯頭僧宣了聲佛號:“小檀主放心,晚些你來取食盒。”他引着門,笑道,“小郎君幼時放生的福龜,如今快如盆大,許還識得小郎君。”

樓淮祀笑道:“ 我好歹也是它的救命恩人,放它時還只銅錢大小。”

飯頭僧巴不得他快點走,請神似得送他離了香積廚,樓淮祀念在他點心做得好的份上,不予計較,閑閑散散地晃去放生池看福龜。

保國寺有兩處放生福地,這處偏遠清淨,池旁菩提樹蔽蔭遮天,池中假山堆疊,爬着好些放生的福龜。

樓淮祀來得不巧,一個碧衣小丫頭跪在菩提樹下雙手合什祈福,腳邊還放着一個提籃,她祈福罷,揭開提籃,取出幾塊餅,掰碎了喂與池中福龜。

樓淮祀本不欲理會,等得碧衣小丫頭起身走了,才上前去臨水階前逗烏龜,卻見池畔落着一樣事物,順手撿起來一看,神色立變。

暖玉如脂,镂雕成球,桂葉連枝,裏頭還關着一只搗藥的小玉兔,憨胖可愛。

樓淮祀暗喝一聲:“給我攔下那個丫頭。”話音剛落,暗處便有人影一個起縱,将快要走出院門的碧衣侍婢抓雞崽似得抓了回來。

那碧衣婢女驚變之下抖成一團,縮在地上連驚叫聲都盡數淹沒驚恐之中,臉上血色盡褪,比紙還要白上三分。

“這玉球是你的?”樓淮祀逼問。

碧衣婢女兒上下牙關打架,吓得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會說話?”樓淮祀笑道,“既不會說話,那舌頭想必沒用,不如割了喂給福龜?它們日日茹素,嘴裏無味,定饞得慌。”

碧衣婢女啜泣出聲,她驚吓想說出不了聲,又怕真被割了舌頭,只好連連搖頭,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不是奴婢的。”

“那是誰的?”

碧衣婢女泣道:“是是……我家娘子無意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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