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姬冶手腕一抖,收回長鞭纏在腰間, 上前幾步, 撿起地上的金釵, 慢慢撫去雲紋處沾上的一點點泥塵,又不動聲色用小指指尖解開糾纏一處的流蘇,起身慢慢将它插回了衛絮的發間。

他甚至惡劣地微微笑了一下, 衛絮被他吓得不輕。

她如一灣依柳攏霧沉靜的池水,風清水澈, 柳綠霧輕, 卻被他一鞭, 打破滿池的靜谧。蒼白後怕乃至微微顫動的一張臉,顯得那般可憐又脆弱。

衛絮好似在生死之間游走了一趟, 整個人猶在驚恐之中, 只感心口呯呯直跳, 如鼓擂,如雷擊, 使得她胸悶氣短,渾身沒有一絲的力氣,僵立在那, 逃也逃不得, 斥罵也無聲,任由着姬冶慢慢靠近,将金釵插回自己的發鬓間,她的一縷發絲拂在他修長的指間, 莫名就有了缱绻的意味。

有如春夏幾個輪回,衛絮這才勉強回過神魂,擡起雙眸,卻又直直地撞進姬冶漆黑眼眸之中,她在他眸中看見無措又無依的自己,似片柳絮,風吹雨打去。

這人……這人……怎如此放肆無禮,怎毫無收斂之意,他的目光裏似有惡意,似有探詢,似有逼迫,似讓人無遁形。

衛絮的羞憤蓋過懼意,氣惱下轉身就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腳步淩亂,裙角翻浪,很快就消失在了紅柱花廊盡頭的月亮門中。

姬冶笑,翻手将先才理流蘇時斷掉在掌心的一縷收了起來,仿若無事地對衛放說:“舅舅的長鞭果然可剛可柔。”

衛放動了動嘴唇,他就算蠢笨如豬,也知先才姬冶的舉止不妥,不小心打掉他姐姐的發釵也就算,你瞎伸什麽手?一地的丫環下仆沒手撿?撿了就撿,你還親手給她插回去,半點不知避忌的?衛放是越想越氣,他又藏不住事,恨恨地瞪姬冶幾眼。

衛繁将掩着雙目的手放下來,一跺腳,追着衛絮走了,心裏又是愧疚又是不安,深悔自己冒失。是她強拉了衛絮來找衛放的,她們姊妹商議着趁着年節治小宴取樂,她便提議借衛放的那幾個小厮在席中耍些滑稽把戲。

衛絮面皮薄,她與衛放不過堂姐弟,原先還不怎麽親近,讓她這般大大咧咧地開口借人,實在厚不起這臉皮。衛繁遂強拉了衛絮來,沒想到,害得衛絮險些破了相。

“阿姊。”

衛絮哪裏顧得衛繁的叫聲,近乎是急奔回到自己院中,連執書都讓她撇了下去,獨自一人先行回到院中,避入屋裏推了丫環出門,将自己關在房內。孤身坐在妝臺前,蓮花鏡裏映出一張醉若芙蓉的臉,眼含千秋水,腮染紅雲霞,那支釵在鬓邊流蘇股扭,糾糾纏纏,纏纏繞繞,看得人心煩意亂,不由擡手拔下金釵,棄在匣中,再也不願多看一眼。

這個皇三子着實可恨可厭,這世上再尋不出第二個這般無禮之人,也太欺人了些。

她越想越是氣,翻出那只疫鬼面具,物似人形,怎麽看都是惡形惡狀,兇怖吓人,怪道要驅之避之。瞪了幾眼,又悻悻扔在一邊,她也是氣糊塗了,對着一樣死物發脾氣,它本是巧匠所制,一截好木,雕琢打磨描上紋彩,綴上紅發彩绫,與人何尤?倒平白無辜擔了她的怒火。

“阿姊?堂姐姐。”衛繁扒着門縫擔心地小聲喚她。她身後墜着衛絮的一幹丫環,一個一個皺着眉,擔憂不已。

Advertisement

衛絮輕撫了一下自己酡紅的臉頰,有些羞愧自己遷怒衛繁之舉,飲了一杯涼茶,這才起身将衛繁拉進屋,又與幾個丫環道:“我沒事,我跟堂妹說話,你們在外面自忙吧。”

執書等人不敢拂她的性子,忙應了下來,自去備茶果點心。

衛繁生怕姬涼那一鞭傷到衛絮的臉,兩眼在她臉上掃來掃去,歉疚道:“大姐姐,可有傷到?”

衛絮搖了搖頭:“不曾。”只那鞭子帶着風刃,割過臉畔,似能傷人一般。

衛繁抽抽鼻子,還是不放心,将衛絮摁在榻上,自己跪坐在她身邊,捧着她的臉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就怕哪裏破了皮她自己反而不覺:“要不請個郎中來?”

衛絮笑:“不必,确實沒傷到我。”

衛繁氣呼呼:“那皇三子無禮得很,以後見着定要躲遠一點。”

衛絮星眸閃了閃,道:“他是皇家子孫,與我們素無往來,今日應是不湊巧,既無來往,何談相避,倒是我們杞人憂天、枉自擔心。”

衛繁拉着衛絮道:“都怪我,非拉着大姐姐去,才遇上……”

衛絮又搖了搖頭:“你本就是好意,再說,福禍難測,誰知在……自家遇到這種事。”

衛繁鼓着臉頰:“好意歹意,最後害了人,那就是不好。好心辦了壞事,那好心也是壞心。”

衛絮一愣,道:“這話是似而非,萬事不應問心嗎?”

衛繁嘆口氣道:“好心又不能抵罪,大姐姐諒我好心,不怪責我那是大姐姐的大度。若是真出了事,我再好心也該萬死。”

衛絮白她一眼:“冤有頭債有主。”低聲厭道,“萬死也輪不你啊。”

衛繁氣鼓鼓的:“再也不想看見三皇子。”

衛絮冷下臉:“不提也罷,總是陌客,只當無事。”

衛繁道:“除夕那日他送大姐姐回來,我還當他是好人。”

衛絮撫着腰間的的縧帶,心下暗道:他那日也不如何,只你未曾見他真面目:“知人知面難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何況本就不熟,焉知本性?”

衛繁握着衛絮的手,道:“難為大姐姐了。我叫廚下熬碗寧神湯來,大姐姐歇歇。要不?我陪大姐姐睡?”想了想,“要不跟祖母睡吧?”

衛絮忙道:“不可,好好的驚擾祖母做什麽?些許小事,不必惹得祖母動問。”

“那我陪你?”

“也不用你。 ”衛絮微微側過身,不自在道,“我睡覺輕,小時就不要人陪床。你要是和我睡,你也睡不好,我也睡不好,妹妹的心意我記下了。”

“我最喜歡與人一道睡,跟祖母睡時也是一床被子,綠萼她們也都陪着我睡。”衛繁紅了紅臉,“不過,我睡相不好,陪着大姐姐睡,只會是大姐姐睡不好,我在哪都睡得挺香的。”

衛絮抿嘴而笑:“能吃能睡,是難得的福氣。”

衛繁憋笑:“小時祖父還取笑過我,說我是小豬投胎的,我是傻的,原還當祖父是誇我呢,問了婆子才知它長得粗黑不說,吃吃睡睡還直哼哼,氣得我哭了老半天的鼻子。”

衛絮聽她拿自己取笑,掩唇笑道:“不知還知求證,倒也算不得傻。”

衛繁更心虛了,掩面道:“我是沾沾自喜過了好幾日才無意聽婆子提了一嘴,才細問的。祖父都快要忘了這事了。”

衛絮再冷清也撐不住笑出來,衛繁見她笑,總算放下擔憂,見執書在外輕喚,便道:“大姐姐,我不多擾了,你先好好歇歇。”

衛絮點頭:“我不多送了,你也早先回去,別亂淘氣。”她叫丫環送走衛繁主仆,半倚在那怔怔出神,半晌才與執書道:“論起心胸,我是遠不及堂妹。”

執書忙道:“奴婢只知小娘子才是最好的。”

衛絮輕嘆:“近則不能見全貌,你與我親近,自是偏幫我。”

執書道:“奴婢別的不懂,但二娘子說要用一碗寧神湯,再好好歇上一歇,卻是再有理不過。”

衛絮看天色尚早:“年節下,沒病沒災,在床榻上歇息好似有些不雅。”

執書急道:“哪還能顧慮這些,這是自家又不是別處,縱是老夫人知道也無二話。”

衛絮聽得她自家兩字,勾動心事,拉住執書問道:“我先前只覺自己處處為客,可是自誤了?”

執書一咬牙,大着膽子道:“奴婢不知小娘子為什麽覺得身是客,奴婢覺得侯府才是家,在侯府也更自在些,倒不是因着侯府規矩松……嗯,奴婢口拙,說不清也道不明,總之好好歹歹一袖子裏的事,反倒心安。”

衛絮幽幽道:“在外祖母家,表姐妹從不會這般跑去找表兄他們,此為禮也。在家中,我非但許了堂妹的唐突之舉,随她一道找堂弟,還撞見外男。我心中本該氣憤難當,不滿家中無規無矩的,誰知靜坐細想,竟生不出惱意埋怨來。”

執書服侍她躺下,道:“小娘子說自己處處客,可剛才脫口而出的卻是家,顯見小娘子心裏也知自己不是客。”

衛絮輕笑一下,另叫丫環點上甜香移進帳中,執書輕手輕腳解開帳鈎,順手将解下的衣裳收攏收攏,見一邊放着的疫鬼面具,“咦”了一聲,道:“小娘子嫌這面具兇惡,收在箱中,怎又拿了出來,吓人一跳。”

屏風後傳來衛絮涼水似得聲音:“你重收回箱中,随意找個角落放着,別占了地。”

執書不明所以,聽話地找了個收雜物的箱子,還特地放到最底下疊着。

衛繁從衛絮那出來還是氣咻咻的,被三皇子這麽一吓,她大姐姐怕是無心再辦宴了,難得她們姊妹能一塊熱鬧。

“大姐姐在家其實也寂寞,我們又不懂詩不懂畫的,想着姐妹幾人聚一塊玩玩鬧鬧,好歹也能打發打發閑暇。 ”真是天不遂人願。

“要不要告訴老夫人一聲?”綠萼問道。

“依大姐姐的心意,定是不願多事。”衛繁趴欄杆上掏出一塊餅撚碎了喂魚,微怒道,“他是皇三子,告訴了也不能拿他如何?只可憐大姐姐白吃他一吓,只盼以後能離得他遠遠的。”

“奴婢覺得大娘子說得是,等閑也遇不上他……”

“等閑遇不上誰?”樓淮祀從國夫人那出來要去找衛放,他活跟長了千裏眼似得,遠遠見到一角紅衣,便知是衛繁,拖着跳腳的小厮兒繞了過來。

“樓哥哥?”衛繁見着樓淮祀很是驚喜,将手中半塊餅扔進池中,笑問,“樓哥哥幾時來家中的?”

“我剛拜見了老夫人。”樓淮祀探頭看了一眼魚池中争搶糕餅的魚群,揚眉,“誰與你委屈了?氣得連糕點都給了紅魚?”

“還不是……”衛繁正要訴說,想想事關衛絮,到底還是住了嘴,道,“不能告訴樓哥哥,也不是我受了委屈。”

別人的事?那管它死活。樓淮祀笑哄道:“我求了老夫人,明日帶你們一道去郊外騎馬,要是風好,就算時節不對,也能放放紙鳶。”

“可真?”衛繁雀躍,又期艾問道,“可許多帶些人去?”

樓淮祀長嘆:“我倒不想帶,只老夫人不許,連你家小二郎都要帶上。”

“人多也好,熱鬧些。”衛繁心喜,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把她家姐姐捎去散散心。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1-30 00:03:19~2020-01-30 23:45: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拉潘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8765591 15瓶;抽 6瓶;天旱而雩 4瓶;朝歌暮酒 3瓶;寒羽、大海、咔嘣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