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京都郊野春發早,一出城門, 空枝清冷, 然而, 細看便見貼着地依稀有嫩綠的春芽。官道兩旁零星幾戶人家,農家稚童雖無新衣,卻也拾掇的幹幹淨淨在那攆着一條黃毛幼犬笑鬧嬉戲, 看到有貴人車、馬,呼啦一聲避得遠遠的, 你挨我我挨你, 擠湊在一塊兩眼不錯地打量着他們。

姬冶留心看了幾眼, 見這幾戶人家屋舍齊整,院門也貼着門神春幡, 幾個小童衣不算好, 卻也養得敦實康健, 他的神色中不由添了滿意與自得,不管是他祖父還是他爹爹都是明君。

車裏的衛絮因馬車出城, 人煙漸少,放心掀開車簾一角看景,見稚童可愛幾能入畫, 眉眼也染上了笑意, 盛世太平,風調雨順,四海無有饑餒,倒比春景更能醉人, 可惜她不擅畫人,只長于花鳥草木。

他們一行随性出游,車馬走得緩慢,馬嘶轍碾的,不知怎得讓那只小黃犬受了驚,幼犬不知深淺,從一個小童懷裏跳将下來,邊從喉嚨裏發出恐吓聲邊飛似得滾跑過來,一路沖到姬冶馬前“汪汪”直叫。丢犬的小童大急,一面哭一面怕,撇下同伴追了過來,他跑得急慌,還摔了一跤。農家小兒結實,拿兩肘一支地,又飛塊地爬了起來,只幹淨的衣裳剎時滿是泥塵,他又拿衣袖抹了抹眼淚,一張臉頓時開了花。

衛絮悚然而驚,生怕姬冶被冒犯後動怒,眼見姬冶翻身下馬,伸出手揪住小黃犬後頸,将它提了起來。小黃犬被這麽一拎,立馬收起吠聲,縮着爪子夾着尾巴,嗚嗚咽咽小聲叫喚。

農家小童又急又怕,瑟縮地跑到姬冶面前,伸出手要狗,見自己手髒,羞愧下往衣襟上使勁抹了抹,再顫顫微微地攤開手掌。

衛絮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唯恐姬冶發作。姬冶側了側臉,瞥到車簾後的剪水雙眸,冷笑一聲,将小黃犬又拎高了幾分,小狗懼高,嗚咽聲更顯急促可憐,小童哇得一聲哭出來。

衛絮大為不忍,稚子何辜?縱有失禮之處何必計較。她急切之下便想下車攔阻,一邊衛繁湊過來,“咦”了一聲,偷笑道:“這三皇子也不算很壞嘛!”

“你怎知道?”衛絮詫異。

衛繁道:“小狗後頸本就可以拎的,并不會傷到它。我也常常這樣拎肥肥,只是肥肥太胖,我拎不大動,還得抱着。三皇子要是不喜這狗,一腳踹了,掐了脖子便是。”

“原來如此。”

衛繁笑道:“我也是養了肥肥才知道,它淘氣,在園子裏滾得全身是泥,抱不得,婆子說拎着後頸就好,大狗也是叼了小狗的後脖子到處走的…”她将車簾一掀,趴那細看,衛絮也留了神時不時偷看幾眼。

姬冶逗弄了小童一番,這才慢吞吞地将狗還給了小童,順勢還摸了摸小童發頂。農家小童接回小狗,破滋而笑,姬冶彎下腰,不知和他說了什麽,小童小雞啄米似得點着頭。

衛絮暗松一口氣,又滿腹疑惑,那農家小童抱着小狗竟直直地往她們的馬車跑來,直至她們跟前才停下來。

農家小童胡亂行了個禮,童聲童氣道:“問貴人好。那位郎君有話要帶與小娘子。”

衛繁是一頭霧水,衛絮問:“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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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學舌道:“那位郎君說:狹隘之人,偏視不正。”

衛絮紅臉,拿了幾支糖果給小童,道:“這個請你吃,你也幫我帶一句話給那位郎君。”

小童又要抱狗又要拿糖果又要記話,騰不出空來,衛繁笑起來讓一個婆子送他去。

衛絮笑:“你就說:似鬼非鬼又行詭事,人豈分辨?”

小童默念了兩遍,記下後又跑回姬冶那傳話,姬冶眉頭一跳,給了小童一片金葉子:“她有謝禮,我也有,你去跟她說,鬼最識人心之弱,問她可有不敢示人之處。”

小童撓撓頭,他不敢收人貴物,并不接手,轉身又蹬蹬地跑到衛絮那邊。

衛絮秀眉微揚,又給了小童一包糕餅:“你與他說:與他何幹。”

小童揣着糕餅,将話學與姬冶。

姬冶聽後,笑起來,看看他鼓鼓囊囊的胸口,把玩着手中的金葉子,讓它指間翻飛:“她給你吃的你便接了,我給你金葉子你怎不要?”

小童一抽鼻子,道:“我們村裏頭,東家飯西家吃,你摘我家瓜,我吃你家糕,都算不得什麽,只財物不能沾。我平白得貴人的金葉子,回去我阿爹阿娘要打罵的。”

姬冶略有吃驚,道:“你爹爹和阿娘很不錯,你将來定是個有出息的小兒郎。”

農家小童生怕他和衛絮倆人還要他兩頭跑着傳話,趁他顏色和悅,小心問道:“貴人,我……我能回去玩了嗎?  ”

姬冶輕彈了一下他的腦門,放他離去,小童胸前塞着糕點一手抱着小黃犬一手拎着糖果兒歡天喜地地跑。他也不吃獨食,與一幫小玩伴分吃了得來的吃食。

樓淮祀看看姬冶,再扭頭看看衛放青青黑黑的臉,他弟弟衛攸坐在兄長懷裏,都快被勒得喘不過氣了。

“他在輕薄我大姐姐。”衛放怒道。

姬冶确實有居心不良之嫌,不過……樓淮祀本着表兄弟,怒力幫着遮掩幾分,道:“當不得失禮。”

衛放道:“他跟我大姐姐說了什麽?”

樓淮祀忙道:“你大姐姐臉皮薄,不聽聽的話就當姬冶是放屁,中聽的話就當他在拍馬屁,何苦細問?”

衛放沒好氣道:“萬一是輕薄之語?”

樓淮祀笑起來:“那我去告訴舅舅舅母,你們還能出個王妃呢。”

衛放吓一大跳,忙道:“不可,我大姐姐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是才女。”

樓淮祀一時沒理清這裏頭的因果:“你別看我表兄言行舉止能氣死,也是允文允武,六藝皆能,哪裏配不上你大姐姐。”

衛放欲言又止,撇着嘴頂着脖子:“不好不好。”

樓淮祀追問:“哪裏不好?”

衛放将衛攸往上提了提,忽笑道:“老師跟我說,幾時我不知該如何答時,就閉嘴。老師道:世上事,大多不做就沒錯,大多世上話,不說就沒錯。哼,我老師叫我少跟你說心裏話。”

樓淮祀沒想俞子離背地裏還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簡直極盡挑撥之事,眼一轉:“既有大多,自有少數,不知有什麽事是非要說,非要做的?”

衛放道:“老師說事關家國,事關生死是非做不可,非說不可。家國有難,人人束手,傾巢之下不複完卵;事關生死,人人漠然,道義敗壞人間也是鬼域。平素往常,打雞罵狗、狎妓風流都不過繞樹腐螢,不足為奇。”

“狎妓風流? ”樓淮祀笑道,“衛兄,有此良師,夫複何求啊。”

衛放漲紅了臉:“老師不過這麽一說,我可不曾做過這等雅事。那些都知行首什麽的,又念詩又寫賦又唱曲,酸叽叽、叽叽歪歪得狠,我從來沒生起過這等心思,豈有鬥蟲生死勝敗間的熱血沸騰?”

樓淮祀詐他:“你老師私下許去了煙花柳巷。”

衛放尊師一道馬馬虎虎,維護卻要維護幾分,道:“老師清雅,那些庸脂俗粉,哪裏配得上老師?她們不思慕老師就罷,還要拿纏頭供她們?”

姬冶默默聽了一會,插嘴問道:“你老師是誰?”

衛放胡謅道:“我老師隐士奇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飛九天攬星月,潛深淵擒鲲蛟,禦劍飛行一日千裏,縮地成寸腳跨天塹,練劍成丸吞吐間取枭惡首極,談笑之間電閃雷鳴……且貌若好女,溫潤如玉,翩若驚鴻,婉轉游龍。”

姬冶沉聲道:“你老師許你這樣胡說八道,就當得天下地上百年難出的不世奇人。”

衛放沒聽懂,問樓淮祀:“三皇子是何意?”

樓淮祀笑道:“言下之意:你這番話讓你老師知道,你老師能抽斷你十根戒尺。”

衛放瞪眼:“我這都是好話。”

姬冶略一皺眉:“你們侯府是不是碰上混吃騙喝的酒囊飯袋?”

衛放道:“絕無此事,我老師滿腹才華不說,生得還好看,舉止風流,不似一些酸儒窮措大。 ”

“哦,不知你老師何名何姓?”

樓淮祀還想着問俞子離讨人情,生怕衛放露了他的行蹤,道:“若是名士大家,京中豈無風聲?八成是就是無名小卒。”

衛放也沒反駁,他老師的大名他毫無耳聞,想來也是藉藉無名,況且,能收他為學生,就跟路邊揀菜 似得,挑都不挑的,壓根不是什麽名師作派。話雖如此,面子還要顧及的,道:“師生如父子,子豈能直師之名,我只知我老師雅號季閑。”看姬冶的眼神滿是譏诮,強撐道,“三人行尚有我師呢,我老師再如何,也有教我學識處世。名聲什麽天邊浮雲。”

樓淮祀心裏暗笑:你再胡說八道下去,晚上你師祖就要地底爬上來找你品茗談心。

恰好一陣小風吹過,凍得衛放一個激靈,連打好幾個噴嚏,揉揉鼻子道:“樓兄,這陣風好生邪門,我們別是正月出門撞太歲,那可大為不美。”

樓淮祀笑嘻嘻道:“我看是你胡言亂語得罪了哪路神靈,要找你說個分明。”

衛攸坐在天真道:“阿兄,幾時有風?”

衛放摸摸倒立的汗毛,見前處開闊,地平樹稀,滿目的蕭蕭裏竟生着幾株野茶梅,淩寒自開,滿枝簇簇紅花,份外奪目。衛放騎馬騎得渾身酸痛,說什麽也不肯再往前走,一口咬定此處好,遠有樹,近有花,在這埋鍋造竈野炊,再美不過。

樓淮祀與姬冶都是可有可無的,他們一個沖着人,另一個是純粹閑得發慌,都不是賞景之人,依言止步勒馬。衛繁解九連環解得頭發昏,眼發黑,馬車一停,結結實實長出一口氣,籠中鳥似得就要飛撲出去,被綠萼眼疾手快拉住,強扣上了帷帽。

衛繁皺皺鼻子,道:“郊野又沒什麽人?戴這幹嘛?”

“挨着官道呢。”綠萼頂嘴道,“行商走販啊,南來北去的行道人,還有賣柴的賣水的……哪裏沒有生人。小娘子又不喜老實呆在屏帳後,戴着帷帽也自在。樓小郎君帶了好幾個紙鳶呢,小娘子難道喜愛躲着看?”

衛繁笑起來,牽着綠萼的衣袖撒嬌:“好綠萼,我都聽你的。”又拉拉衛絮,“大姐姐,我知道你斯文,等小厮收拾好,你再下車來,省得他們碰撞你。”

衛絮略一沉吟:“也好,不急于一時。”

樓淮祀眼瞅着衛繁下來,偷使一個眼色,又對姬冶道:“你看顧着些,我舅兄不大靠得住。”

姬冶一愣,正要張口。樓淮祀已翻出幾只紙鳶帶着衛繁溜到一邊。二人揀了空地,找着風向,一個舉着紙鳶一個拿線軸,在那又笑又跳放紙鳶。只他二人一味圖好看,挑了一個美人的,披帛飄飄,裙擺如荷,美雖美,累出一頭汗,紙鳶在半空打個旋又墜了下來。

衛繁脾氣好,倒也不急,乘風而上有乘風而去的樂趣,浮浮沉沉飛不上去,另有滑稽熱鬧處。他二人又不喜假手于人,樂此不疲地做無用功,可憐美人紙鳶,幾次墜地落得個灰頭土臉。

綠萼與幾個仆役站一處,看衛繁又是笑又是拍手又是小跑,一張圓臉紅彤彤,鮮妍欲滴……她以前只覺得自家小娘子有些怪,看來樓家小郎君也不遑多讓,明明連個紙鳶都放飛不了,還在那傻笑成趣。

一個小厮機靈些,見美人紙鳶披帛都斷了,另送上一只挂尾燕子的。樓淮祀接過,手上頓輕,将美人紙鳶棄在一邊,和衛繁改放燕子,費了老鼻子勁,這只燕子總算晃晃悠悠飛上了天。

衛繁仰着臉,送着線,眼見燕子往下墜了墜,忙将線收緊,幾次來回,那紙鳶竟是越飛越高,只剩得小小一個黑點。

樓淮祀笑道:“快飛雲霄中去了。”

衛繁得意一擡眉:“晚些我絞了線,說不得讓神仙給撿去了,豈不是奇緣?”

“哦……”樓淮祀擡起頭,心道,既是奇緣,沒道理落他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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