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衛絮等得小厮仆役拉好屏障,擺好馬紮案臺, 這才從馬車下來, 素色羃籬從帽檐一直垂到腳背, 整個身影被遮得嚴嚴實實的。
長日悶在閨中,四下再無麗景都覺神清氣爽,不遠處, 衛繁和樓淮祀不遠不近地站在那,叽叽咕咕地也不知說什麽, 這兩人都是話簍子, 東拉西扯, 西扯東拉,聽得人耳朵生繭, 也沒聽到半句有用的。
衛紫一心想将胖弟弟塞給衛放, 衛斂是個窩裏橫的, 于氏在跟他前他撒潑打滾無所不為,離了娘親, 卻有些怯怯的。拿兩只眼瞅瞅兇巴巴的姐姐,比了比,悲哀地驚覺, 這麽多人裏頭, 還是自己的壞姐姐更熟悉一些,只得寸步不離地跟着衛紫,衛紫到東他到東,衛紫到西他到西。
衛紫氣得七竅生煙, 跳腳道:“奶娘,你帶弟弟別處看景去,那小厮埋竈,你快帶他玩去。”
奶娘陪着笑臉,不回嘴也不肯聽命,要麽抱要麽牽,就是不肯把衛斂帶離。衛素也不知自己該幫哪個去,幫衛紫……好似衛紫不大占理,幫衛斂,衛紫一定跟點着的炮仗似得火星帶煙蹿起幾尺高。又不好視而不見,只得不遠不近溫溫吞吞地幫着照料一二。
衛絮看那幾株野茶梅開得好,跟執書道:“咱們院子裏也有一盆茶梅,也有細心照顧,卻不比這野生的開得燦爛。”
執書笑道:“許是養得太好了,年前好幾枝連葉帶苞都蔫萎了,我下不去手,還是管肥的婆子拿大剪刀剪了好些。剩下的那幾枝竟開得比舊年還好。”
衛絮伸手輕撫着花枝,納悶:“這野生的枝葉繁茂,花蕾累累,如火如荼,竟不累贅。”
“物競天擇,野物無人照料,非死即生。”姬北冶過來含諷帶刺道,“不似你家中養的盆花,怕雨淋風打,怕旱畏澇。”
衛絮道:“三皇子說得有理。”
姬冶聽她語氣極為疏離,笑:“你這話說得也有理。”
衛絮暗罵一句厚顏。執書小心岔開話:“小娘子,這茶梅開得好,不如剪幾枝回去插瓶?”
衛絮笑:“它在野外開得好好的,落紅也能護根潤土,剪了插瓶,幾日就敗了。”又慢聲續道,“不如……各不相擾,它也能自在芬芳。”
姬冶壓根不理這種弦外之音,不依不饒問道:“我自問一向光明正大,不知何時行了詭事,落了個似鬼非鬼?”
衛絮不提防他問得直接,漲紅臉,回道:“三皇子既識人心,想必自知。 ”
姬冶暗笑:牙尖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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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互相搶白了幾句,不知是出了胸口郁氣還是怎得,化幹戈為玉帛,相安無事處一坐享着春日早陽,再看看光禿禿的樹木、稀黃夾綠的草地、争相盛開的茶梅……還有嬉戲着放風筝的小兒女。
一邊幾個小厮埋竈生火,将帶來的山藥、芋頭連皮埋進灰堆煨,不一會就有絲絲甜香飄散開來。樓淮祀和衛繁生就一對狗鼻子,兩個循着味就摸了回來,賊一樣繞着泥竈轉了幾圈。
樓淮祀蹲下身,拿起火鉗從灰堆裏扒拉出幾樣黑不溜秋的事物。
小厮笑道:“小娘子小郎君,這是小的自吃的,有些腌臜。”
樓淮祀挑了兩個煨好的,取笑道:“你個頭生得大,人卻小氣,連幾個芋頭山藥都舍不得?”
小厮兒憨笑:“哪裏是舍不得幾塊芋頭,實在是灰堆裏煨熟的,怕髒了小郎君的手。”
樓淮祀笑着道:“我最不在意。”他扮乞兒滿街游走時,連狗都嫌他。扭頭問衛繁,“衛妹妹,你怕不怕髒?”
“好香啊!”衛繁的兩只眼早落在芋頭上,“我不嫌髒,只看着好似焦了。”
樓淮祀挑了一個軟爛的,掰開來,芋頭被煨得透爛,又香又爛,就是有些燙手。
綠萼眼睜睜樓淮祀将芋頭遞給自家的小娘子,再眼睜睜看着自家小娘子唇角一翹,拂開礙事的面紗,就着樓淮祀的手吹了吹,半點不知端莊地咬了一口。
“如何?”樓淮祀笑問她。
衛繁被燙得鼓着腮幫,呼哧幾下,邊拿手扇了扇,邊頻頻點頭。她吃得高興,樓淮祀喂得開心。綠萼掩面,想着自己回後可以去老夫人那裏領罰了。
衛繁最喜與人分食,将小厮帶來的山藥芋頭一盡買下,與樓淮祀扒着火堆煨烤,煨好就送去給衛絮、衛放等人。
只衛紫嫌髒不肯吃,全進了衛斂的肚子,奶娘愁眉苦臉:怎又吃了這等髒賤之物,一吃還吃了兩份,別給吃壞了。
衛紫吓他:“你吃了兩個,它們在你肚裏成親,長出一條藤的芋頭來。”
衛斂有聽沒懂,摸摸肚子,倒覺不夠。
旁邊奶娘又是氣又是笑又是擔憂的,笑道:“小娘子深閨裏長着,卻不知芋頭不可生藤上。”
衛紫道:“生哪都進了他的肚子。”戳戳衛斂的肚子,嘆氣,“二姐姐,二郎這般大時也生得這般肥?”
衛素笑:“好似差不離,也算不得胖,母親和阿姨都還嫌瘦呢。”
衛紫掃一眼衛斂,嘴都歪,眼見衛素還要分山藥給衛斂,連忙攔道:“不可再吃了,他再吃誰抱得動他?別把奶娘胳膊壓斷了。 ”
衛斂擠擠眼,要哭 ,半天也沒擠出一滴,悻悻作罷。
衛絮平素哪吃過這些野食,瞧着有趣,嘗了一小塊山藥,倒覺得比熬成粥的更有味。姬冶卻是死活不碰,他性喜潔,這泥裹灰蒙的,說什麽也不肯伸手。衛絮見他為難得臉色都變了,側過身偷笑。
他們這一行人占了這塊空地游玩,也算自得其樂,直等到晌午光景,官道盡頭現出幾個灰撲撲的人影來,兩個差役牽着一頭瘦驢,驢上騎着一個有些龍鐘的老頭,頸上挂着枷鎖,兩手卻不曾扣進去,任由他自在地坐在驢背上,兩個差役腳上走了遠道,靴頭磨出兩個大洞,露出烏黑的腳趾頭。
這三人一驢,不倫不類,似是押解犯人進京,人犯卻不曾牢鎖,差役竟有照顧伺侯之意。
姬冶頓時留了意,樓淮祀看了幾眼,天下事無奇不有,不過一個沒扣牢的騎驢犯人,過眼就算。
那老頭看到他們一群人似也有些吃驚,環顧四周,無景無奇,想是奇怪這群貴家子弟竟在此處游玩。
“松松,松松……”等又走得近些,騎驢老頭忽生興致,叫喚着讓差役除枷鎖,那倆個差役竟真個聽他的吩咐 ,将老頭頸上的枷鎖,又給他捏捏肩骨,小心将他扶下驢。
這下連樓淮祀也起了好奇心。
“歇會兒,走了大半日,腹中饑餓,再不吃五髒肺可要叫喚了。”老頭腿上似有傷,一瘸一拐地拐到官道邊上一棵樹,一屁股坐下。兩個差役也一左一右挨着歇腳,從瘦驢脖子上的套着的褡裢那拿出幾塊餅,三人各分一張。
老頭咬一口餅,掰一塊喂給瘦驢,嘆道:“委屈你了,吃些好口,改改夥食。”
一個差役道:“阿叔,我們糧不夠,喂不得驢。”
老頭笑道:“無妨,擦晚說不得就能進城了,進了城,坐了牢,牢飯管夠,不怕挨餓。”他又喂了口餅給瘦驢,“這老驢你倆可要照顧好,這一路行來多苦難,難為它了。”
另一個差役愁眉苦臉,抹一把,也掰了塊餅給驢:“畜牲不值當疼惜,有用時趕路,沒用時吃肉。”瘦驢極通人性,擡起蹄起就給了差役一腳 ,差役又塞它一塊餅,罵道,“說你是畜牲,你還不服氣?嘴邊省下的喂與你,你倒來踢我。”
老頭笑呵呵勸解:“不過玩鬧,哪裏真踢了你,它沒下狠勁。”
差役兇道:“它一個畜牲,哪裏知道收勁,別一腳把我肚皮踹破。”
樓淮祀聽他們說得有趣,一言一語很合自己的脾胃,揣了兩壺酒,吊兒啷當地溜達了過去,将酒一遞,往老頭跟前一蹲,笑着問道:“老丈人怎麽稱呼?”
老頭拔去酒塞,聞了一聞,喜道:“啊呀!這可是珑中醉啊,好酒,大難得。”他獨占了一壺,将另一壺拿給兩個差役分,“你二人路遇貴人,享了大口福,如何,我說出臨出門前燒柱香,定有鴻運來,這運道可不是來了。”
兩個差役也是好酒之徒,挑提誇贊老頭有先見之名。
“老朽姓梅,歲寒三友之一。”老頭答了樓淮祀,呷了口酒,樂得頭搖脖晃,“好酒啊,也就禹京才有這般好酒。”
“梅老頭,你犯了什麽事?”樓淮祀問。
老頭笑道:“小貴人,你先頭還喚我一聲老丈,實是大家教養,老朽告訴了你何姓,你倒叫我梅老頭,又似是無禮啊。小貴人,我問你,你是有禮之人還是無禮之人啊?”
樓淮祀笑着道:“你都落魄得扛枷啃硬餅了,還有閑心問我有禮無禮?梅老頭,你拿多少銀錢賄賂了這兩個差人,他們伺侯你很是精心啊。”
兩個差役一愣,臉上添了怒容,起身就要說話,老頭忙攔道:“怎這般急的性子呢?動不動就直眉立目的。小貴人又無惡意,不過好奇來問問。”
“對對,我這人就好刨個根,問個底。”樓淮祀點頭。“梅老頭,你這姓頗雅,說話也有幾分雅趣,什麽來路?”
“小郎君問了我姓,是不是也該自報個家門?”梅老頭呵呵一笑。
“我姓樓,稀疏平常。”樓淮祀應道。
梅老頭嘶得吸口氣,伸出瘦長的手指:“不見得不見得,這皇城裏頭有姓樓平常的,也有姓樓顯貴的,這貴裏頭首屈一指的當是樓長危,死人堆裏趟出的功績,年輕便封大将軍,頭婚,娶得李家女,妻喪遺一子,續娶。這一續娶可了不得,竟娶了公主,噢噢,老朽我糊塗了,如今已是長公主。樓将軍唯二子,長子先室所生,二子卻是長公主所出,尊貴非凡啊。”
樓淮祀故作驚訝:“梅老頭,你知道到得挺多的,你一個京外的,竟知得京中人事。”
梅老頭搖頭:“诶,這京中人、事繁雜,可樓家也是尖頂尖的,知得不算稀奇。”
樓淮祀摸摸下巴,沒被他哄過去,道:“再是尖,平頭百姓也未必知得這麽詳實,連樓長危先室姓李都知道。”
梅老頭大驚,道:“小貴人,你這般直呼你爹的名字,倒是好膽量。”
樓淮祀掩做吃驚:“爹?樓長危?我倒想有個将軍爹當靠山乘蔭涼,可惜我不是那命好的樓二郎。我雖姓樓,也與樓将軍有些瓜葛,唉,卻投錯了胎,投到了樓家本家去了。我姓樓,單名一個競字,依着輩分算,樓将軍算是我族叔。”
梅老頭一愣:“樓将軍好似和本家翻了臉,只堪堪一個面子情撐着。”
“何嘗不是。”樓淮祀可惜,“尋常人家,如樓将軍這般飛黃騰達的,百年也難得出一個,誰知竟是挨靠不上。私下攀個親,喚聲族叔,真個撞見也只得趴下長揖口喚大将軍。”
“樓競?”梅老頭懷疑打量着樓淮祀,笑,“小郎君這氣度可無一絲落魄,我看驕慣得緊。”
樓淮祀賊笑一聲:“梅老頭生得一對利眼啊,我另有奇遇,才得今日這番境地。”他湊過去,“知道憫王嗎?”
梅老頭點了點頭:“憫親王如何不知?”
樓淮祀道:“我有幸得在五王府做事,得五王看重,樓家除了樓将軍父子也就我了,我縱是跋扈一二,又有何妨。”
梅老頭又拿眼打量他,大為疑惑:你這看上去細皮嫩肉的,不像是能武的;說了半天話也是清湯摻白水,沒見多少文采。就這還能得五王看重?是生得貌美會拍馬屁,屬狡童佞幸一流?
樓淮祀漆眸點着萬裏星光,誘道:“梅老頭,你這階個囚做得挺自在,是有屈還是另有玄機?你我有緣碰上,我又看你合眼,倒可代你在五王面前幫你求求情,張羅張羅。我家大王,無論是在上皇與今上跟前都極得寵信。你托了我,保管萬事無憂。”
梅老頭笑着拍拍破衫爛兜:“這臉面一靠攀交情,二靠阿堵物,老朽與小郎君不過偶遇,交情尚不如紙厚;我這兜破連塊銅板都兜不住,也沒個金黃銀白地讨好。可奈何?”
樓淮祀鮮紅的唇一勾,笑得人畜無害,道:“梅老頭,不說了你眼毒?你說我嬌慣,恃寵之人自是無所顧忌,行事從來随心随,只要你将你的事說得渾圓,說得有趣,說得讨我歡心,我便在五王面前為你美言。”
梅老頭仰天一嘆:“我罪之深,怕五王也擔待不起啊。”
樓淮祀揚眉:“你這話有以退為進,引我上鈎之嫌,不過,我也确實心中不服,你是受賄了,還是殺了人,還能與敵通不成?”點點一邊的枷鎖,“你這刑具徒具不刑,不過唬人的。”
梅老頭擺擺手:“非也非也。”
“你說來聽聽。”
“小郎君真想知?”
樓淮祀瞪他:“別啰嗦,我這個梯子說不得能直達天聽,你要是有冤不伸,就你這垂垂老矣的糟老頭,睡棺材裏都要悔得活轉過來。”
梅老頭大笑:“就怕沒有埋骨地。”他嘆道,“也罷,正好歇腳呢。小貴人可知雲栖?”
又是雲栖?樓淮祀皺皺眉,暗道見鬼,這地方是陰魂不散還是怎地,舊年至今年,三番兩次聽聞:“略知一二。”
“雲栖多水澤,水道羅織,其轄下有三縣,歸雲、 澤栖、夢橋三縣,老朽不才,做了澤栖縣的縣令。”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02-02 23:57:32~2020-02-03 23:47: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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