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蔔仁死得不能再死,還被高高吊在船杆上示衆。

吳信從水裏鑽出來, 抖得如同殘冬枯葉, 黑水沉沉撲鼻而來的血腥味, 江水和了太多的血,幾變得黏膩,耳邊慘嚎之聲不絕。不斷有無頭的屍體被丢進水中, 江水就又深上一分。吳信已不大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既做好刀口買賣, 游走生死之間, 殺人更是天經地義、稀疏平常之事。

這無星之夜, 吳信方知,自己竟也會懼怕一具一具的屍體。他的生死兄弟一個接一個死, 無一不被割掉頭顱, 他們原本要劫掠的那條大船漂浮水上, 燈火通明處,依稀可見雕欄雲紋與繁複的格子窗, 艙門還有薄紗随江風飛揚,一串串紅燈高懸,垂下似柳的燈穗……好一處富貴畫樓。然, 這艘紅船滿載惡鬼, 他們腰間系着人頭,頭臉染着人血,目中無有一絲憐憫,擒到一個幾刀捅死, 再剁下頭來挂在一處。

那生得如鐵塔似得獨眼壯漢,殺得興起,脫了半邊衣裳,露出一身花繡,胸前巴掌厚的護心胸毛,粗壯的脖子上挂了一對死不瞑目的血哧糊拉的人頭,腳上還踩着一具屍體,正大張着肥厚的手掌拿着一把剁得豁口的鈍刀割頭。大許是刀過鈍,費了老鼻子勁也沒利索割下頭來,壯漢不耐煩起來,彎腰直身,硬生生将頭給拽了下來。

吳信看得渾身發寒,在小船下指使僅剩得一小撥人:“鑿……鑿船。”

這小撥水賊早吓破了膽,他們往常碰到富商遇上他們無一不戰戰兢兢、跪地求饒,幾時撞過這等殺神,面面相觑間,細縮了膽,竟是不敢去。

吳信死白着臉,将一個賊推下水,急道:“他們定不願船沉,走了人手去救,方有我們的生路。”

這些賊一思量有理,當中幾個不敢耽擱,跳進江中泅水去鑿船。裏頭的于三卻是機敏的,暗罵:生路,誰的生路。我們去冒死鑿船,走脫的卻是你吳信,這是要拿我們屍骨鋪生路呢。

吳信诓了人去鑿船,又見船隊有殺神追了過去,大喜過望,自己慌不疊地拿槳劃船,也不挑揀方向,只求離了這處水灣。于三心知自己那幾個兄弟這一去,九成九沒了活路,眼見追兵不絕,看吳信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立吳信身後,舉刀砍死了吳信,又将手中的刀一扔,跪伏在船上聲淚俱下,連聲喊饒命。

于三嗑頭嗑得哐哐響,來擒他的卻是老牛,想着樓淮祀要活口,眼前這賊貪生怕死又識趣,正合問話。當下就将人綁回了船上。

樓淮祀背着手,叫幾個郎中收治傷員,雜役清洗船身上的各處血跡,素婆識字,又叫她記名清點人頭以待事了後行賞。這夥賊小百人,幾被屠個幹淨,僅剩得生擒十一人。

江石是要往來水道的,不似樓淮祀船過水無蹤,他怕逃了賊人,留下後患,日後招來報複,又叫手下撐船搜巡,力圖斬草除根,不留活口。

素婆捧了個冊子坐在馬紮上,叫一衆船手列隊,不要推擠,挨個上前記人頭,不待多時甲板上就壘起一堆血肉模糊死人頭。

于三等賊看得幾欲昏死過去,肝膽俱裂,伏在地上讨饒不已。

樓淮祀眼尖,看他似有些身份,蹲在他身前,笑問:“上有老?”

于三舔舔唇,他精精光一條人,上沒老下沒小的,聽問剎間轉了千百念頭。就是不知該答“有”還是“沒有”。要是答“有”,這個小貴人知他撒謊,一刀結果掉了自己可如何是好?要答“沒有”,自己清條條獨一個,無牽無挂,殺了也無妨礙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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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在那半晌不敢答,獨眼壯漢嫌他無禮,怒:“我家小郎君問你,你敢不答,爺爺擰了你腦袋喂惡狗。”

于三喪着臉,一把鼻涕眼淚,“呯”得又嗑了一個頭:“貴人,小的是有還是沒有?”

樓淮祀極為親切,拈一塊綠豆糕喂與他,又問:“下有小?”

于三含着綠豆糕,如含着一包毒針,舌尖發麻,天靈蓋發虛,你是生又像是死,吐不敢吐,咽不如敢咽,答也不敢答。眼前之人明明生得如高山月,似水邊花,落于三眼裏,比之黑白無常還要猙獰幾分。嗚咽幾聲,又哐哐哐地嗑着頭。

樓淮祀嘆道,拍掉手上碎屑,可惜道:“原來是個糊塗癡傻,本還想多留你問話。”

于三觑得一線生機,一口吞下糕點,搶道:“小人不癡,貴人問什麽,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求貴人放小的一道生路。”

其餘幾個賊急了,紛紛膝行求道:“貴人問我,我甚是都知。”“小貴人問我,我無有不答。”“貴人問我問我,于三奸猾,不是老實人。”

于三目眦欲裂,只想把早前吃進肚中的生死給嘔出來,生死兄弟、生死兄弟,原來是我生你死,你死我生。

樓淮祀令人鋪開紙,将為寇後殺人劫財的種種罪狀一一列出來。這些人哪還記得清,為圖活命,絞盡腦汁或自訴或揭舉,将惡行竹筒倒豆倒個幹淨。老牛等人見滿紙罪條,搖頭嘆息不已,紛紛道:“一幫子惡徒,滿手血腥。”

于三等賊嗑頭求饒,他們再惡如何惡得過他們去,一堆人頭還堆在那淌血水呢。

樓淮祀拎起罪狀,輕彈一下:“罄竹難書啊,你們想活,這些人莫非該死?”

于三大哭不已,又道願去投官自首,殺頭、腰斬、杖斃盡聽發落。

樓淮祀驚詫:“送官?這位好漢你是不是酒未醒,哪能将你送砍刀?”

于三呆了呆,一股欣喜升騰而起湧向四肢百脈,雲開月明啊,若得一條生路?若得一條生路他他他……願回頭是岸。刀口買賣,刀口落別人脖子上是件暢快事,落自己身上可大大不妙,還不如去鄉野開荒種地。

樓淮祀半眯着眼:“于三,晚間好好歇着,明日還有話要問你。”他頓了頓,一擺手,“餘的,殺了吧,就當為他們刀下冤魂血恨。”

老牛等一令一行,抽刀就要将人送上西天。窩在船艙中吃了半日小酒的瘦道士急掠出來,道:“小郎,二郎,留個喘氣的與我試試藥。老道出家人,與官府沒得交情,哪識得死囚,這些死了不虧活着無用的,剛好拿來活用。”

樓淮祀便叫他選了一個賊,老牛上去挑了腳筋手筋骨,又體貼道:“老道,明日我替你将他穿了琵琶骨,省得作怪。”

那賊又是痛又是怕,當即暈了過去,于三受驚之下,晃忽地跟着暈倒在地。

樓淮祀見一晚激戰,上下都有了點倦意,令人取酒痛飲一番,再好好歇息。江石的手下在外巡了一遍,回了一人禀報道:“遠處有一條船跟着,不知是不是同夥。”

樓淮祀不耐道:“管他什麽來路,先擒了來。”

一聲令下,半船人占了賊人的小船如狼似虎地撲了過去,樓淮祀累了半夜,坐那打了個哈欠。衛家送來的那堆婆子看似兇殘,卻也不過尋常婦人,早被吓得死去活來,唯有一人家中殺豬的,不怕血,取了一件披風樓淮祀送來。

“娘子如何?”樓淮祀接過披風,關心問道。

婆子抖着厚唇,大聲道:“回郎君,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等人都在外頭守着呢。聽綠蟻姑娘道:俞先生怕娘子受驚,叫道士給娘子吃了什麽什麽什麽甜夢散,只說睡了呢。”

“我師叔給我娘子下藥?”樓淮祀瞪眼。人幹事?要是出岔子,他跟他師叔沒完。

婆子咧嘴一笑:“道士說了:這藥好使,無色無味的,偶爾吃吃不打緊,倒後還有酒香呢。”

“不是說無色無味?”

婆子大許覺得自家郎主不開竅,這笨的,回道:“小郎主,吃得沒味,吃進去之後才有了藥。”

樓淮祀磨磨牙,将人趕走,百無聊賴地倚在那自己手下一窩蜂似得去擒賊,江上漁火點點,這邊一簇那邊幾盞,似星河流動。他一無聊,話就密,斜斜眼,看神色凝重的江石:“江郎,良心不好啊 。”

江石大為無奈,苦笑道:“小郎何意?”

樓淮祀道:“江郎端得大丈夫,又狠又毒,我還想留一二活口,江郎這是要要連根刨?半分活路都不與人家。來來,江郎,你我細說說,怎這般心狠手辣?你我一條藤上的螞蟻,不分彼此,剖心相交才是。”

江石半點不信他的鬼話,他們一個庶民,一個士族,一個商,一個官,怎也綁不到一條藤上。他要是聽信他的胡說八道,将後一瓶後悔藥都不夠吃:“小郎不知,這些賊人狡兔三窟,許另有同夥,此番他們吃了大虧,定不肯善罷幹休。若是蟄伏起來,休養生息後卷土重來,水上船客怕無有活路。”

樓淮祀星眸閃動,撫掌:“我果然與江郎投緣中,江郎說的一言一語,我就沒一字不贊同的。”

江石琢磨着他的話,不知怎的,隐隐有些不安。

又等得片刻,出去的船手擒了人回來,連船都拖了過來,卻不是水賊,而是一個糧商。他見樓淮祀一行人多勢衆,又知這一帶多劫匪,便驅船跟在後頭,蹭點庇佑。

晚上有賊來,糧商一行在後頭看得心驚肉跳,生怕樓淮祀死光後輪到自家,與船手商議趁夜逃離,走得越遠越好。船上瞭望的船手越看越不對,船上人到挑燈往江面上張望,見有什麽事物浮來,撈起一看,鮮靈靈的無頭屍一具,直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糧商一行被吓得不敢動彈,隔一會,船手又撈上一具屍首。這回一船人吓得魂飛魄散,想着掉頭靠岸去,行出沒多久就被連船帶人端了回來。

糧商上得船來本就腳軟,再看堆疊得老高的人頭,兩眼一翻就癱在地上,半天再颠三倒四将事說清楚,兩腿卻怎也使不上勁,跟壞死了一般。太醫步出船艙給他看了看,與樓淮祀道:“哪裏是怪疾,不過是吓着,緩過來便好。”

樓淮祀也不為難他,還留糧商在船上休憩,只叮囑不許說出去。

糧商縱有十個膽也不敢聲張,指天發誓漏出半句叫自己腳流膿口生瘡,欠高債孤寡身,交友都是狐朋,夫妻皆為反目,兄弟都将結仇。

樓淮祀半晌才拍拍糧商的肩,道:“倒不必如此,對自己未免心狠。”

糧商讨好一笑,癱着兩腿死活也要回到自己船上去,樓淮祀的這艘大船跟從陰司裏開出來似得,又是人血又是人頭,他一本本分分的商販,實在受不得。

樓淮祀笑笑放人離去,轉頭卻令人盯梢。

江石問道:“小郎君覺得有詐?”

樓淮祀搖頭:“那倒沒有,他說得情真意切,九成九不是假的。”

江石笑:“小郎信他卻又叫人盯着他。”

樓淮祀道:“我這人有點毛病,看什麽人都不像好人,這九成九的真,這不還有一分假,小心駛得萬年船。這糧商又頗為有趣,盯着便盯着,随手之事。”

江石看樓淮祀真如霧裏看花,糊裏糊塗只看不真切,掀一層他又有一層,掉轉臉是一張,擰回去又是另一張,叫人頭疼得緊。

樓淮祀伸個懶腰,頤指氣使地叫人收拾好船,還叫仆婦點一熏香将船通通熏上一遍,嫌味不雅。去俞子離那看了看,綠萼等人架開屏風,在屏風後安置了一張軟榻,衛繁被藥倒後,睡得昏天黑地,壓根不知外頭的血浪濤天。樓淮祀湊近去,聞了聞,別說,衛繁柔軟的唇邊還真有細細酒香,沁人心脾 。

俞子離與梅萼清還在那手談:“事了了?”

樓淮祀嗤了好幾聲,算起賬來:“師叔怎把我娘子藥倒了?”

俞子離道:“外頭喊打喊聲,兵器交接,繁繁長在深閨未必受得驚吓,睡過反倒是好事。”他一指綠萼等人,“你看這幾個小丫頭,吃了吓,驚魂未定。”

樓淮祀打量了綠萼等人,四個丫頭果然吃吓不小,一個一個如驚弓之鳥,道:“事還未了,繁繁幾時會醒?”

俞子離輕咳一聲:“許要睡到明日晌午。”

樓淮祀合計一番,笑道:“也好。” 将朱眉留給俞子離,俯身連錦被一道抱起衛繁領着綠萼等回了自己的船艙,讓綠萼好好照顧。自己去沐浴更衣,灑了好些香露,這才随意對付一晚。

隔日東方一點微白,江上隐有薄霧。于三被縛在艙底,頭暈腦漲之際叫人給拎出艙。

昨晚天黑,看不大真切,于三晃了晃頭,見眼前俊秀奪目的錦衣少年郎,眉目如畫,唇邊一抹輕笑,燦若朝陽。一時,昨晚種種仿似一場惡夢,再看船上紅燈高懸,香氣習習,安好靜谧。于三又甩了甩頭,露出似夢非夢、似哭還笑的迷離來,昨晚種種,焉知非夢?

等得他一個踉跄,一扭頭看見高疊的頭顱,再擡頭,他們大當家還在船杆上挂着呢。立馬清醒過來,昨晚再真不過。老實跪下讨饒。

樓淮祀也不與他廢話,點了人手叫于三帶路。于三哪敢不叢,老老實實将樓淮祀等人引到水寨中。

水寨依水,圍了刺欄,似模似樣搭了主事堂,又拿劫的銀錢買了田地,建了屋舍,開了菜地。昨晚劫船,寨中精壯盡出,寨中剩得不過老弱。

老牛一腳踹翻于三:“寨中可有劫來的良民?”

于三也是個心狠的,自己死活不知,黃泉路上多幾個作伴也好,道:“無有良民。”

樓淮祀坐在寨中央,笑道:“于三,等我抓齊了你寨中漏下的賊,審上一審,無有良民,變饒你一命,若有一人是良民,便是你在戲弄我,只好送你去地下跟你們兄弟團聚。”

老牛等人殺進寨中,束手就擒的便活抓了來,還手的殺了了事,哀嚎聲中水寨只剩得幾個老人幾個總角小兒。老牛将人綁了一串,一溜将人帶到樓淮祀面前。

樓淮祀傾過身,看了幾眼,笑起來:“牛叔,你審他們,看看有沒有無辜的,或許可留他一命。”再令其餘人去搜寨中財物。

于三在旁見他這等作派,心涼了大半截,殺光搶光這是匪盜的行徑,可見他們劫到同行頭上,哪還有他的活路。

老牛鐵石心腸,說是審賊,早生得殺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殺人者無數,成佛者幾人,手中的刀既染了人血,這刀再也放不下。他們殺慣了人,吃慣刀口飯,有幾個心願辛苦耕種為幾個銅钿勞作的。

水寨被翻了個底朝天,庫房中搜出財物無數,金銀珠寶,字畫器皿,還有各樣生鮮幹物,這些賊人只認金銀,餘的不知珍貴,只管堆在庫中。樓淮祀看面如死灰的于三:“你們這些當賊盜的,連哪樣值錢都不知道,還不如抹脖自盡。”

于三張了張嘴,從喉中擠出嘶啞的聲音,道:“大哥領着我們,也叫兄弟在寨中起了屋舍,三不五時也有好衣大肉好酒,別的,俺們也不知。有衣穿,有肉吃,有錢花,樓裏有相好的可以睡,那便是神仙日子,管甚字啊畫的。”

老牛那邊倒真讓審出一個好的來,他拎了一個瘦小的小厮兒過來掼在地上,與樓淮祀道:“小郎君,這是個女娃。”

樓淮祀揚眉。

于三也吃驚不小,幹瞪着眼:“他……他……”他們寨中偶爾也擄了婦人來,強行婚配後生子後,這些婦人有些尋了短見,有些想逃被殺雞儆猴,有些也老實留在寨中,眼前這個于三也想不起是哪個來。

這髒兮兮的小厮留得狗啃似得短發,赤着腳,衣短褲短,尖削的下巴,口齒卻極為靈巧,跪那道:“貴人救命,小的吠兒,這夥賊擄了我娘,我那時都在我娘腹,他們只當我是哪個賊的賊子,沒傷我性命。舊年這夥賊又逼迫我娘,我娘實活不下去,就碰柱死了,死前叫我好好活着,尋機再逃出去。”

樓淮祀問道:“你娘在寨中生下你,怎瞞得旁人你是小娘子?”

吠兒噙着淚:“我阿爹幫了我娘呢。”

“阿爹?”

吠兒泣道:“我阿爹是寨中的好賊,阿爹在時,我與阿娘還過得日子,前年阿爹死在了外頭,再沒回來,我和阿娘便再也過不下去了。他們他們……”她忽地擡手,一指于三,“他也有份。”

于三咽口唾沫,雖記不在真切,卻知這小兔崽子所言不假。寨中女人來來去去幾個,死的埋了土,活的……

老牛等人面露不忍,寨中賊盜不講道義,一個女子在群盜之中可以想見其處境,怕是生不如死。于三看樓淮祀雙眸中殺意漸顯,大聲嚷道:“貴人,貴人,小的知道寨中還藏了銀,貴人饒小的一命,小的立領了貴人去。”

吠兒大急,出跳将起來,道:“貴人,小人也知曉,他們埋在大屋底下,拿磚鋪了地。 ”

于三恨不得生吃吠兒,一對眼瞪出眼眶:“表/子養的。”

“牛叔。”樓淮祀偏偏頭。

老牛擡手就是一箭刺穿了于三的心口,于三吐出一口血,連退幾步歪倒在地,旁邊一漢子手起刀落又補了一刀。吠兒睜大眼,似是不懂這人怎忽地死了。

寨中財物被一一清出,确無遺漏後,樓淮祀一把燒了水寨,又将于三頂人的頭顱串在竹竿上,立在大火熊熊的寨門口,遂帶着人馬財物打道回船。

船上的人頭也一一拿竹竿挑了,沿着水岸五十步一根,豎了一長溜。蔔仁的人頭連帶一封書信送去給了當地縣衙。

當地縣令剛從小妾的溫柔鄉裏爬出來,吃罷早膳,逗逗相思鳥,差役洞衙門,就見正正中一個不成形的人頭,吓得屁股尿流。縣令鳥也不逗,匆匆跑出來,這人頭稀巴爛,哪還辨得是誰,直待看了書信才知是蔔仁一夥。

縣令收過蔔仁的好處,後背頸起了寸高的汗毛,又不敢信又不得不信,點了人手去水寨查看究竟,一路過去,魂只差沒飛,沿岸人頭開道,或開着眼,或吐着舌……等到水寨前,大火未歇,大門前齊齊整整一排竹竿,頂端挑着一個人頭,當中一個差役認出于三來。

一行人抖着腿來,軟着腿去,水寨這些年不知劫了多少船,一夕間被人滅了寨,不知黑吃黑還是遭了報複,越想越令人坐立難安。縣令回去後只感以往收來的孝敬燙手,一閉眼,眼前人頭亂飛,生怕自己睡在床上丢了腦袋,忍着心痛将會銀錢拿出來鋪了路,又算算任期,竟做了一些時日的好官。

樓淮祀此一役所獲極豐,一群人載歌載舞歡慶不已,拖了一箱白銀出來一箱銅錢出為論功行賞,無論老少男女一律賞銀五兩,另一個人頭二十兩白銀。江石那邊也沒落下,樓淮祀塞了一小箱碎銀銅錢給人,讓江石自去分。江石抱着錢箱,殺、燒、掠、分銀……樓淮祀這個官越發像賊頭了,他又有一般堪比厲鬼的賊手下,等到栖州了這個賊盜做窩的地方。

連俞子離與梅萼清都各得了五兩,樓淮祀大方人,鉸的銀子只有多的沒有少的。

梅萼清拿手掂了掂,笑呵呵:“嘿,還富餘。”

俞子離将銀錠扔在一邊,啓窗看外面群魔亂舞,低聲問道:“ 明府,看阿祀行事,可還當他是栖州的變數?如此手段毒辣無有餘地。”

梅萼清看樓淮祀又添一分滿意,道:“俞郎,栖州久病,無重藥不可醫。栖州惡地,善不存,以惡方能止惡。樓知州有此煞性,好事啊。”

俞子離看着自己潔白的十指:“聽說殺一人寝食難安,殺百人則泰然高卧。”

梅萼清笑道:“俞郎問倒老朽了,老朽不曾殺過人,更不曾殺過百人,無從知之。”

“那……”俞子離問道,“梅明府可曾見他人殺過百人。”

梅萼清撫須而笑,一指窗外:“俞郎與老朽昨晚雖未曾親見,卻與親見有何分別?樓知州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這些水賊手上累累命案,全不無辜。”

俞子離的目光落在人群裏邊分發銀兩邊與人吃酒的樓淮祀,這些事樓長危也幹過,厚待下手,與同袍同樂,然,樓長危行此事令人心頭振奮,樓淮祀行此事時卻令人心頭惴惴不安。

“官行匪事,非是正道。”俞子離皺眉。

梅萼清輕笑:“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莫可奈何。”

俞子離長睫微垂,掩去眸中驚疑細思,道:“明府愛民如子,為民之生計殚精竭慮,明府既道阿祀行事可取,許是我憂心過慮。”亦不擇手段啊。

梅萼清笑起來:“聞之不如見之,等俞郎到了栖州便知栖州有樓知州是件幸事。”他見外頭打成一片,邀道,“俞郎一道出去同樂?”

俞子離擺手拒了,道:“明府自去。”

梅萼清也不強求,出門揚聲道:“樓小友,與老朽也同吃一杯。”樓淮祀在那招手 :“老梅,來來,快來,不醉不歸啊。”

俞子離眸中憂慮更深幾分,朱眉在他身後忽然出聲道:“梅明府與小郎同道人。”

俞子離有些詫異,笑問道:“何出此言?”

朱眉生得好秀眉,眉頭微蹙,答道:“說不來,道不明,只知他們看着投契。”

“你言下之意,我師侄與我不大相和?”俞子離盯着他。

朱眉不閃不避,回視道:“不,郎君是好人。”

俞子離品了品,雖似誇贊,入耳卻生出別的滋味,夾苦帶酸,絕不是什麽好味道,當下意興索然,道:“你也去與他們吃酒吧。”

朱眉搖頭:“我不飲酒。”

俞子離便道:“那與我一道飲茶?”

朱眉又道:“家道中落,未曾習得雅好,吃不出茶的好壞,怕是要讓郎君失望。”

“無妨,你解渴,我品茗,你我自得其樂。”

樓淮祀與老牛等人鬥酒相慶,直吃得面色酡紅,才推說不勝酒力回了船艙。綠萼等人見他回來,知趣避出去煮醒酒茶湯。

衛繁還沉沉睡在面,不知做了什麽夢,唇邊帶着點點笑意,樓淮祀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又湊過來親了一口,品了品,覺得不夠,又親了一口。合衣躺下将衛繁擁進懷中,鼻端嗅到細細清香,似衛繁一頭秀發在暖陽曬得淡淡午後的馨寧。血腥殺戮褪色遠去,唯他臂彎中柔軟的溫燙靜倚着他的心口。

“衛妹妹。” 樓淮祀合上雙目,安然入睡。

衛繁慢慢睜開眼,往後移了移,好叫樓淮祀躺得舒适一些,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睡到後頭,人醒不過來,意識卻有幾分清醒,模糊之間也知得船招劫,死了不少人,樓淮祀忙了一夜,定是累了。

她輕嘆一口氣,只感心頭生疼,樓哥哥也沒多大,卻要遠離父母還要遠地當官,半途還遇到劫船的,想想就知此中艱辛。散開樓淮祀的發,拿手細細梳着,輕聲道:“樓哥哥,我都陪着你呢。”低眸看了許久,捏了捏樓淮祀的鼻子,老實躺在他懷裏陪他享一室安寧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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