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車隊又緩緩前行,笨重、遲慢, 像老牛, 又像是下山窺伺的大蟲。

牛叔手下的私兵摩拳擦掌, 他們老殘之軀,缺胳膊斷腿的,除了打仗殺人, 別的一幹不會,眼下還能動彈, 再過些年月, 只會慢慢老腐。沒想到跟了小郎君後, 竟還有這些造化,有賊人可殺, 有功勞可掙, 一個人頭值不老少錢呢。

同行的工匠卻是忐忑不安, 來時就知道栖州不太平,可這也……太……這得有多少賊多少匪的, 甲板上的血跡都還沒從船板上洗淨呢,怎麽又碰上賊了?小郎君不會又要堆人頭了吧?吓人啊!連做棺材的章大財都害怕呢。

柳采父女更如驚弓之鳥,言語不通, 他們說的樓淮祀一行聽不懂, 樓淮祀一行說得他們也聽不懂,雙方都怕對地對方有歹意。要拼死一搏吧,他們人多勢衆,壓根無從動手, 要是在水上,他們父女許還能逃脫,地上卻是脫不得身。

樓淮祀懶洋洋地躺在衛繁膝上,拿扇子擋着半邊臉,只露出黑長的羽睫,晨星般的雙眸。

衛繁覺得自己險些跌倒他的星眸裏,連忙晃了晃頭,然後問道:“樓哥哥,朱大哥說我們要與索夷族狹路相逢呢,你在車中躲懶可行嗎?”

樓淮祀把扇子玩得滴溜溜轉:“我堂堂知州難道還去沖鋒陷陣?将,從來只在帳中。”

“是是是,樓哥哥是軍中大将。”衛繁吹捧道。她邊說邊搬出衛絮送她輿圖注釋,果然找到了索夷族,只裏面記錄了了幾句,語焉不詳,也沒記什麽祭河的風俗,只道:沿河而居,漁耕為生,說異語,性溫和。

“這個什麽索夷族,應該另改一個名字,叫啾啾族。”樓淮祀嫌棄,“要不叫祭河殺女族。”他一忽一個主意的,彈起身,真翻出筆墨要把注釋上的名字給塗改了。

“樓哥哥,不能改。他們族人名字也不知用了百千年的,怎能改成啾啾這種戲稱,祭河殺女族也不好,他們雖做事可惡,也有像柳小娘子與她阿爸這般不願殺女的。”衛繁連忙去擋。

樓淮祀放開手,道:“衛妹妹就是太心善了。”

綠萼見他們小夫妻還有閑心打情罵俏,着急起來:“郎君小娘子還說笑呢,不知幾時撞上就打起來了。”

樓淮祀笑道:“放心,看在衛妹妹的面上,我定保你全須全尾。”

綠俏則咬着牙:“郎君小娘子這什麽索夷族信得這什麽河神定不是真的,哪有神傷人性命,別是惡鬼吧,讓瘦道士好好為他們驅驅邪。”

樓淮祀附在衛繁耳邊:“咱們祖父深惡神鬼之說,你家竟還有拜菩薩燒紙的丫頭。”

衛繁笑:“這算什麽啊,我祖母也拜佛的。”就是不大虔誠。

魯犇急得打架,帶了幾個兄弟嗵嗵嗵地踩着塵煙四起跑去了隊前,時不時還趴在地上聽聽靜,耳聽腳步聲漸見,大喜:“來了來了。”不知道的還當他鄉遇故友。

賈先生通索夷語也被拎去了隊前,他這一身老骨頭,可別交待在這了,拉魯犇:“魯壯士,老朽要是不幸蹬了腿,你可要記得跟郎君說一聲,叫他把我的屍骨送回禹京去,千萬別把老朽一人孤伶伶地埋在栖州啊。”

魯犇看賈先生瘦巴巴,幹枯枯,要是閉了眼擱棺材裏頭,跟幹屍沒啥兩樣,将人抱起來放到同伴肩上:“阿大,你背着賈先生。”

叫阿大的正是手快殺了店小二的,問道:“你咋不背?”

“祖宗要打架,背着賈先生哪得空手?”魯犇道。

阿大背着賈先生黑着臉,急道:“三牛,哥哥犯了錯,多殺幾個方能将功贖罪,你背着賈先生。”

遭了嫌棄的賈先生拍拍阿大的背:“壯士,好漢,老朽跟郎君說說情,背我也當一功嘛。”

阿大一聽似有理,這才老實下來,賈先生那點重量在他肩上有如無物,一馬當先跑在車隊最前方。過一個路彎,打遠便見黑壓壓一群人氣勢洶洶過來,舉着魚叉、耙子、鋤頭、鐵鎬。等再近幾分,看得清眉目,阿大怪叫一聲,道:“不好。”将賈先生往魯犇懷裏一扔,飛也似得往車隊中跑。

樓淮祀不肯管事,俞子離只好接手過來,他騎在馬上見阿大慌急:“何事?”

阿大抱拳:“俞郎君,小的在那什麽索索族前頭看到熟臉,是與店小二一夥的那個賊。”

牛叔吃驚:“索夷族與那賊是同夥?那怎又劫了柳漁兒?”

俞子離道:“是不是同夥無關要緊,端看他們如何行事。”

朱眉道:“這些人不足為懼,只是……”這起了沖突,是殺是還抓,樓淮祀雖沒個正形,也是正經的知州,官肆意殺民實在說不過去。

牛叔皺眉看向俞子離。

俞子離開口:“抓,與人頭同賞。”

阿大摸摸腦門,道:“倒不是銀子的事,抓怎殺來得痛快?”牛叔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大嘿嘿幾聲,跑回了隊前。

隊前頭的賈先生小命都快吓沒了,魯犇本想把他塞給旁人,奈何無一人接手,賈先生依舊穩當當在他背上。

魯犇怒哼幾聲,背着賈先生疾奔幾步,岔開腿往中間一站,端得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索夷族領頭一高一矮,高的生得頗為精悍,腰間別了一把砍刀,矮的那個瘦老幹枯,凸拉着唇,賈先生看着像要進棺材的,這個老翁看着似地下埋了好幾年再挖出來的,又好似活了千朝百代,自己像個死人,看別人的目光也像看死人。

老翁擡了擡手,叫族人止步,自己越衆往前走了幾步,行了禮,喉中擠出的聲也似得老得似要腐朽。

魯犇抖抖肩,問道:“賈先生,這老漢說的甚?”

“莫抖莫抖,把老朽給抖散架了。”賈先生連打他幾下,這才道,“他說他是要索夷族的巫,木巫,要與我們當家人說話。”

“放他鳥屁。”魯犇瞪圓,“一個幹巴老漢算得什麽阿物,也配與我們郎君說話,看我捏死他。”

他惡聲惡氣的,索夷族就算聽不懂半個字也知他對自己族中的巫長不敬,頓時一個一個拿棍棒鑰頭敲着地,激憤怒罵。

賈先生忙安撫,又揚了揚下巴與索夷族道:“我們當家人乃貴人,非輕易可見。”

一話了,木巫還未說話,人群裏一個大漢冷聲:“什麽貴人,來栖州的貴人,只有逃難的,你們定是在別處犯了事,發配來這的。”

阿大臉上肌肉一抖,道:“你也是索夷族的?我記得你可是賊匪。”

賈先生立馬接口:“索夷族原來與匪通?”

木巫死撲撲的雙眸灰白混濁,他慢慢道:“這位老先生不要扣污名,他們是不是匪我不知道,我只知你們搶走了我們河母,還殺了他們的兄弟,我們要人,他們報仇,我們不是一路人,不過湊了個巧,撞在一塊。”

賈先生嘶得一聲,拈着須,吃驚:“河母?”

魯犇又聽不懂了,擡了下肩,問道:“賈先生,他們是不是要動手,開打?搶個先手?”

賈先生無奈又敲了一記魯犇。

木巫陰森森道:“柳漁兒便是我們河母,你們若是誤了我們族中大事,我們索夷族便是拼得全族性命也要與你們将賬算清,我們族人不怕死。這位先生,你無名之人,做不得主,請你們當家人來說話。”

賈先生也冷笑幾聲:“區區一個族的巫,也敢大言不慚讓我們貴人出來與你說話,簡直放肆。”

木巫耷着唇:“既如此,那不知我可有幸拜見拜見你們當家人?”

賈先生正要讓人傳話,牛叔親自過來,道:“賈先生,俞郎君要見這位木巫。”又輕蔑一笑,“就怕木巫不敢來見。”

木巫點點頭,還拒了身邊要陪他同去的年輕人,不知是身有倚仗還是氣度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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