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栖州城城門破,栖州城內更破, 一條長街看到底, 就沒高臺畫樓, 屋宇都比別處矮幾分,門、窗也要窄幾厘。米油糧鋪前生意都不怎麽興旺,夥計掌櫃有氣無力恹恹招呼;生熟藥鋪挨着棺材店, 生意倒是紅火,店前挨擠着各種哀哀痛苦将死或已死的人家, 醫鋪沒醫好, 轉身就進棺材店買副薄板棺材;夾縫裏還有賣升仙丸、百痛消藥膏的假道士假和尚, 隔街對頭就是裝神弄鬼跳大神送邪祟的,沒錢看病買藥又還沒到買棺材地步的人家往往就成為這些人主顧。
再一熱鬧處就是賣兒女的, 一堆堆一串串, 比牛馬市裏還擁擠。沿街的小商小販賣些魚、柴、鮮蔬, 爛葉子臭魚随手扔在腳邊案板底下,街上滿是令人作嘔的撲鼻臭味。栖州地潮又多雨, 街兩邊還挖了排水溝,官府懶惰,這排水溝不過寬不過半尺多, 深不及一尺, 排水暢,污水粘稠黑中泛綠,冒着可疑的氣泡,惡臭不絕, 站溝邊,都分不清是街上的爛魚爛蝦爛葉子臭還是這條污水溝臭。
街道的土夯得也不緊實,這邊一個坑那邊一個窪,晴天還湊合,雨天街上泥濘,雨水與污水彙合成流,一腳下去污泥腐物混雜。不過,也不要緊,栖州天熱,平民百姓大都光着腳,不怕髒了鞋。
有鞋穿着的人家家中略為寬裕,出門腳不落地,這邊車、轎極少,大多坐的竹辇,兩條竹杠綁着一張藤椅,前一人後一人,擡了就走,雨天再按一頂傘在椅背上,幾文錢就能從街頭到街尾。雨天要是不幸滑腳跌跤,還能賴掉腳頭錢,不過,這是悍徒所為,擡竹辇的這幫腳力在栖州自成一幫,有幫主有長老,一個賴不好,錢沒賴掉,還讨來一頓打,扒手再趁亂扒走荷囊,出門一趟虧到老祖母家去。
樓淮祀一行一進城差點就被街上的臭味熏得颠倒,衆人紛紛掩鼻,只那臭味無縫不入,綿綿不斷往鼻孔裏鑽。更麻煩得是,樓淮祀那輛奢豪的馬車霸了大半的街道,塞個滿滿當,一時寸步難行。
無法,牛叔捧了一錢匣的銅錢,花錢趕走了街兩邊的小商小販才順當成行。栖州人大都無有行當,街上多乞兒多無賴多閑漢,樓淮祀一行聲勢浩大,立馬引來他們的圍觀,非但有熱鬧看,要是有運道,還能得些銀錢呢。有機靈的見那些小商販得了貼補,飛也似得去家中拿兩草編筐子,在街上攏些爛菜往筐裏一丢,做起買賣來。
牛叔在城外經了栖州乞兒一事,便料城中也多賴漢,這才自己擔下打發人的事,特地點了魯犇與另一個生得醜惡的私兵幫手,看衣裝菜擔,确實是農戶商販才拿錢打發,那種訛錢的,魯犇一手一個扔了出去。
樓淮祀和衛繁在車中都快臭暈過去了,綠萼翻了翻香匣,揀了濃香點上,勉強沖和了車外的臭味。車隊慢慢吞吞在長街挪行,好不容易進了府衙門前,樓淮祀攜了衛繁的手下車,站在階前,“咕嗵”咽了一口口水。
真好“氣派”的一處所在,銅門無紅漆,獬豸似土捏,鳴冤鼓斷鼓捶,屋檐矮小還無青青草 ,院牆只得肩高,踮踮腳就能看到衙中高低不平石磚地,一邊老舊的兵器架,倚着棒、笞、棍。
衙前兩個值守的差役半蹲在階前,逗着不知哪跑來的一只癞皮狗,雙眼精亮,八成想着怎麽誘了來殺掉吃肉。
梅萼清撫須贊道:“州府果然比縣衙氣派齊整啊。”
樓淮祀與衛繁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梅萼清,心有靈犀想着:梅老頭/梅老伯大許是在說笑,這地有如馬棚,氣派齊整在何處?
梅萼清見他們二人驚愕,道:“看這屋,都比別處高呢,衙前獬豸也威武。”
衛繁咽了口水:“我怎麽看着這石獸像是用勺子挖出來?”
樓淮祀呆呆道:“我看着還當是栓馬的。”
梅萼清連連搖頭:“栓馬使的是栓馬柱。”
衛繁湊近獬豸,盯着頭上的獨角,總覺得好似有些不正,不由自主擡起手掰了一下,只聽“喀嚓”一聲,獬豸獨角應聲而斷,衛繁抓着那只斷角,眼珠子快瞪了出來。
魯犇大驚,跑過來對着斷角左看右看,摸着腦門,問道:“夫……夫人練得哪門功法?我竟是不比。”
“我我我……不曾……練過什麽功法。”衛繁拿着斷角,拿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情急之下往便往獬豸頭上按回去,這哪裏按得回去?急切之下都快哭出來,淚汪汪地看着樓淮祀,“我我……不知這角會斷。”
樓淮祀接過角,正要出聲安慰。
衙前的兩個差役聞聲而來,一杵殺威棒:“大膽,壞了衙中公物,實是該死,是認罪還是認罰?”
樓淮祀看了看斷角,刮下一點白色的粉沫來,應是熬得漿糊,合着這是訛人的,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不知死活。他自進了城,腹裏就憋着氣,一路走來,還吸了不少的臭氣,兩下混合一處,真是一肚子惡濁之氣了,正沒處發火,這倆差役倒撞上來。他也懶怠多說,一擡手,令左右:“拿下。”
魯犇離得近,一馬當先,惡虎似得撲了上去,左手拎了一個差役的後頸,右腳踩了另一個差役的後背,怒目圓睜,磨牙霍霍……
“啊呀,這便是樓知州吧,下官盼星星盼月亮,盼春來盼秋至,可算把您一老人家給盼來了。”魯犇正要動手揍人,就見府衙中滾出一個五短身形,頭圓肚大無脖頸的肥黑胖子。
樓淮祀眼睜睜看着這肥黑胖子滴溜溜地滾出來,硝煙騰騰地滾到了自己面前,頓了頓,笑了一下,又滾到俞子離跟前,一個長揖,笑容可掬:“樓知州,下官栖州通判宋光,有失遠迎,慚愧慚愧。樓知州這一路行來,可還太平啊?可是順風順水一路順風啊?”
俞子離斂衣,行雲流水般還揖一禮:“草民俞子離拜見宋通判。”
“嘎”得一聲,宋光圓圓的臉上卡着笑,哈哈幾聲:“多禮,多禮,啊呀……俞子離?真是玉樹臨風啊,皎如月,清如風,似高山雪,似雪中松,似拘月在手……嗯?哈哈哈。”
俞子離正疑這個宋通判是不是拿言語調笑于他,宋光又滴滴溜滾回了樓淮祀跟前,試探:“樓知州?”
樓淮祀勉強一笑:“宋通判?”
“樓知州仙姿飄渺、和風拂面,三春暖陽遜于明,秋之紅葉失之澤;夢回兮幽然未醒,回眸兮燈火葳蕤,哈哈哈……”宋光摸着肚子脫口而出贊美之詞。
尋常人早被惡心得吐了,可樓淮祀不是尋常人,當即握住宋光肥厚的手掌,攜手挽臂:“宋通判!宋兄!真是妙人啊,我一見你便知你非同凡俗,恰如陋室忽聞蘭香幽幽泌人心脾,沾衣帶,滌人肺腸。恨不得與宋兄把酒千盞,胝足夜談共剪床前燈燭。”
“啊呀,知州乃我知己啊。”宋光飲泣。
“宋兄實乃知音。”樓淮祀感動。
“樓知州。”
“宋通判。”
俞子離在栖州臭烘烘的街上腸胃不曾翻騰,聽了樓淮祀與宋光的對話卻覺三日不必茶飯。
宋光與樓淮祀互訴了衷腸,眼一轉,看到梅萼清,又滴溜溜地滾了過去:“這不是梅明府嘛,述職回來了?可見了天顏沒有?”
“下官見過宋通判,有幸得見天顏,不勝榮光啊。”梅萼清揖禮笑道。
宋光連攙起來,兩又小又圓的眼珠子一倒,笑問:“梅明府怎與樓知州一路啊?你這趟來回時日可不短咧,嫂夫人定在家中等得慌急了,可曾過了家門沒有啊?”
梅萼清道:“這不落巧了?恰逢樓知州赴任,下官厚着臉皮搭了便船,省點舟車資費,船到栖州碼頭一路便到了府衙,還不曾回澤栖呢。”
宋光撓撓眼皮,抱怨:“梅明府,樓知州初來乍到,你怎麽也這般怠慢呢,下了船也不送個口信來,也好讓下官有個準備,為知州接個風洗個塵嘛。你看,這鬧得我如此失禮,唉喲喲心口喲。”
樓淮祀一理衣襟,道:“宋兄,本官随遇而安之人,歷來行事低調,從無這些臭講究,接風洗塵不必也罷。”
“這這這……下官大是不安。”宋光瞄了眼看不見車尾的長長車隊,這也太低調太不張揚,帶的人也不過百衆,都夠不到長街尾呢。
“宋兄見外了,客氣了,生疏了。”樓淮祀假笑,“不瞞宋兄,長路遠行,滿面霜塵,休憩便好,接風實在不便,不如我們先進去?”
“哦哦,對對對,瞧我竟忘了,哈哈哈。”宋光摁摁肚子,擡腳半步又縮回來,道,“樓知州,你看這……任書?”
“宋兄以為我是冒認的?”樓淮祀雖知這是例行之事,只這死胖子滿臉的奸笑,令他大為不滿。
宋光臉上肥肉一抖,沒想到這個新上峰年歲不大,脾氣不小,說黑臉就黑臉,先才還和他稱兄道弟,轉眼就擺起架式來:“樓知州有所不知,栖州這邊賊匪猖狂,舊年就有賊人冒做縣令之事,愣是在縣衙裏升了小三月的堂。”
“什麽賊,這麽膽大包天?”樓淮祀皺眉。
宋光擦擦汗道:“哪裏能知得哪個賊,過後還讓這賊給走脫了,八成是盤踞在雲水縣的那夥水賊,他們人多勢衆,在雲水是地頭的蛇。”
“既然為禍,怎麽不剿了去?”樓淮祀想起路上剿的那夥水賊,那一趟可是大發啊。
宋光吓了一大跳,擠擠小圓眼,偷偷将樓淮祀連掃好幾眼,唔,鮮衣玉容,一看就是個不事生産的公子哥,應當不是個橫愣的,按着肚子,打個哈哈:“樓知州稍事歇息後,下官再與你禀明雲水匪禍之事,這個嘛……一言兩語,說不清道不明!實乃個千絲連着那萬縷,咿呀……”
樓淮祀估摸着這個宋通判七竅不大靈通,也不知犯的什麽毛病,說幾句還要唱幾聲的,怪道被貶來栖州,放外頭十之八九會讓人給捶死。讓手下将任書給宋光,宋光身為通判也不講究,立衙外頭喊:“蔣功曹,蔣功曹,來人啊。”叫不應,打算支使差役去喚,一轉身,兩差役被魯犇捏着踩着呢,“這……這個……”
樓淮祀笑嘻嘻道:“這倆得罪了我,要在京中,直接就打死了,在栖州怎麽也得給宋通判臉面,只好先押着。”
宋光嘶得一聲,回身對着樓淮祀,慢品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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