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宋光想得有點多,他出身敗落之家, 背後無靠山, 做官也尋常, 不然也不會來栖州做通判。上峰的一言一行,少不得要好好揣摩。論官位,他小, 論官權,互相牽制, 算起來那就是東風與西風, 他這個西風無意卷落葉, 樓淮祀這道東風莫非要削他的臉面?

樓淮祀還是笑嘻嘻的,全然心無芥蒂的模樣, 真心實在京中纨绔一言不合喊打殺的張狂。

宋光眨巴眨巴小圓眼, 又拿捏不準了, 上皇的外孫,今上的外甥, 長公主的嫡子,樓将軍的幺兒,含金匙玉調羹, 進進出出牽狗擎蒼, 赫赫揚揚如卷狂沙,受不點半點委屈,欺人不問青紅皂白,嗯, 為着點小事發作差役倒也不足為奇。宋光琢磨來琢磨去,心下就有點恨怯。

在栖州為官,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平平安安任滿,能得個平調,那都是老祖宗在天保佑。就這麽點荒田,無人耕,自也無人搶,搶來也沒屁個好處,自己何苦跟這種皇親國戚一較長短呢?這不是以卵擊石嗎?僥幸落個兩敗俱傷,樓淮祀又有上皇外公又有長公主親娘。

他有什麽?親娘就一妾,為兒所憂,也就只能在佛堂念念佛燒燒香保他長安,他做官得诰命,還只能蔭封給他嫡母……

比不得啊,比不得啊。

宋光心一灰,退一步海闊天空,栖州不過爛泥坑,他還能與樓淮祀爛污泥摔跤不成?不值。不雅。高低強弱随它去,随它去……

宋光确實是想多了,樓淮祀壓根沒想與栖州二把手一較長短,他連官都懶得做,只想當個甩手自在逍遙的。那倆差役純粹惹毛了他,不過兩個役,膽大包大公然在一府衙外頭訛詐,看這娴熟的手法,顯是沒少幹這事,一訛還訛到他的心肝衛妹妹頭,士可孰不可忍,今日他忍下這口氣,明日就能羞慚得懸梁自盡。什麽宋通判宋判通,誰護都沒用。

俞子離暗将此事看到眼裏,默默納悶:莫非自己這個師侄天生就該在官場中摸爬打滾的。明明是随心之舉,倒讓原本頗為輕視應付的宋光退了一步,樓淮祀這個半生不熟的栖州之主倒有了主人家的聲勢。

“樓知州,這倆差役得罪了知州?”宋光小心問道。

“豈止是得罪,竟訛詐我夫人銀錢。”樓淮祀手一背,“等會先投進牢中,過後本官問查問查,說不定另有玄機,役還欺起官來?”

宋光唾一口:“是該死,萬死,就倆沒長招子的混賴人欺訛人,該下獄便下獄,該問罪就問罪,是笞是流是役都是應當的。不過,樓知州,這裏頭應該沒有別的文章。”這什麽另有玄機聽起來跟莫須有似得,栖州本就賊匪多,要是按一個通匪,他這個通判都要跟着倒黴。上一任知州與匪通,斷頭的屍體都還新鮮着呢。

樓淮祀想了想,大笑起來,一把攬着宋光的,道:“哈哈,失言。宋兄別跟我計較,我這次當官,愛胡說八道,難免言語失當,你大人大量可不能與我計較。”

宋光簡直想罵娘,心道:你歲數不大,陰陽怪氣的本事可不小,陰晴難料得緊啊。

俞子離有些走神,他恍惚中覺得樓淮祀這行事頗有上皇姬景元的風範。姬景元上了年歲又退了位後,就這随心所欲全憑喜惡行事的臭德行,時而刮風時而下雨時而驕陽萬裏,沒有半點的章法。只不過,姬景元身份超然,積威又重,一舉一動都令人煎熬得心如游絲,樓淮祀嘛,威是沒有的,不可捉摸倒是真的。

“宋兄,不是我嫌棄,這什麽差役,跟賊騙沒差,還套一層役的皮,看了傷眼。”樓淮祀老實不客氣地抱怨。

宋光苦笑:“樓知州,這尋常的差役不是為惡後以役代罰的,就是尋常役夫,能有什麽的好。富庶之地,長官另行招募來使喚,栖州窮……”油水都沒得撈,別處有争搶做吏役的,到栖州避之不及。

樓淮祀詫異,低聲問道:“我怎聽聞栖州吏役兇反逼得當官的不吭聲?”

宋光差點沒讓他給吓死,這祖宗可真敢問啊,擦擦汗,悄聲道:“聖上英明,前頭這個伏小通賊,嚓……”他在脖子上劃了一刀,“拔出蘿蔔帶出泥,眼下府衙滿是清正之氣啊。”

樓淮祀睃眼一個來回,點點頭:“是挺清的,連人都少。”他拍拍手,“不過,不打緊,不怕沒人使喚,魯犇,給我們宋通判露一手。”

魯犇“喝”得一聲,氣沉丹田,在宋光驚恐的目光中将兩差役甩到肩上,馬步一所,再喊“人來”,人群中出來幾個壯碩的漢子往他背上一躍,魯犇扛着五六個壯年扛麻袋似得幾個來回,臉不紅,氣不喘,收功時順手把兩個差役當麻袋似得往地上一掼,直将人摔個七暈八素昏厥過去。

“可能當差役?”樓淮祀誠心問道。

“能……能……能啊。”宋光抖着嗓道。

樓淮祀挨近他,很是虛心:“宋兄可別哄我,你知道的,我半懂不懂的,好些事都要請教你,你說真說假我都當真的。”

宋光黑圓的臉上差點盛不住笑,道:“哪裏哪裏。”

蔣功曹與付主薄屁滾尿流地飛奔出來,新知州也是奇妙,來得無聲無息的,做賊似得摸到了衙門口,拿腔作勢地展開任書比對比對,身高,胖瘦,頸邊一顆小痣,相符相符。再看樓淮祀帶來的人,新知州這是帶了多少人啊。

蔣功曹偷摸把汗,府衙前衙後宅,奈何栖州城破,這後宅破舊不說,說是有三進,卻是院落小,屋舍少,再刨開那些馬棚牛棚,竈間茅廁的,哪住得下這麽多人?

樓淮祀晃了一圈,別提多嫌棄了,這破的,看看這窗,看看這門,看看正院中間的臺子,兩頭通風搖搖欲墜,曲未終人未散,歌舞場卻跟草場似得。

綠萼等人如當頭澆一桶涼水,處處逼仄,處處轉寰不開,院中鋪的地磚這邊翹那邊凹,不小心還絆人一跟頭。圍廊連個憑欄都沒有,光禿禿支出去,四角放個了大缸接水,那水綠汪汪的,缸底生了一層綠毛,水中還生了蟲。花木倒繁盛,爬牆繞柱,肆虐生長,野草似得,割了來年還長。綠俏蹲在一角落裏,從廊柱上摘下一朵長梗菌子來。

“娘子,你說這能吃嗎?”

衛繁看了眼,沒見過,道:“縱是能吃,只這一根從何而吃啊。”

賈先生觑見,忙道:“這是狗尿苔,吃不得。”

樓淮祀很是歉疚,衛繁錦繡堆裏養大的,幾時受過這些苦,這破宅比之衛侯府恨不能一把火燒了。

衛繁笑拍着手:“我倒覺頗為雅致,好些草木呢,宅子裏頭還陰涼,半點都不悶人,宅院小有宅院小的好處,不必多走道。”

樓淮祀垂眸:“看着破敗。”

“修繕一番便好。”衛繁興致勃勃,她笑着道,“樓哥哥帶來的工匠,頭一樁買賣怕是要跟我做呢。”

“衛妹妹有委屈一定要與我說。”樓淮祀抓着她的手,輕聲道。

“我還能薄了自己不成?”衛繁掰着手指,“綠蟻可會收拾屋子了,我們帶來的東西又多,只由她大膽指揮,保證完事後是個舒适的雅居。你我偷閑,看看栖州新鮮的就好。”

樓淮祀看她真沒勉強之意,又掏出一沓銀票給牛叔,道:“牛叔,勞你與老賈一道去外頭就近或租或買尋了屋宅,将人安頓下。”

宋光插嘴道:“樓知州,租便好,買就不必了,栖州地賤,買來便砸在手上,他日知州離任,無人接手,可不就虧了?”這話卻是好心。栖州買賣不興,人又少,買屋置宅自住倒使得,只轉賣不出去。

“這邊屋價幾何?”樓淮祀問道。

宋光道:“一尺二升糧,這邊米糧一鬥七十文,折作銀錢一尺大許十四文。”

樓淮祀吃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禹京一尺二石多,還是麥糧。”

宋光咕咕一樂:“唉喲,禹京天子腳下,栖州如何比得?不可比不可比。這還是現宅,要是空地,價就更賤了,這還是城中。城外的那些荒地,都不要銀錢,能開出田地,地契白送。”

樓淮祀算了算自己的財物,在栖州他說不得能做個栖半城,當下改了主意,與牛叔道:“牛叔,你去看看府衙附近,一戶一家能挨着買便挨着買,橫街直巷買一條來也使得。”

宋光圓溜溜的圓臉,圓圓的小眼眦如兩盞紅紅的小燈籠,看樓淮祀如看散財童子。

樓淮祀沖他一笑:“不差這點銀錢。”

宋光越發心慌意冷了,想他月俸、祿米等雜樣折成銀錢不過小五十貫,他賃屋買奴仆吃喝拉撒又請幕僚心腹,在栖州将将過得去,栖州還沒什麽人情往來,要是算上,他怕要勒緊腰帶。看看人,揮金如土,一沓銀票出去,眉頭都不皺一下。

比不得,比不得,拿什麽與樓知州他老人家鬥啊。

“宋兄怎這形容?”樓淮祀很是關心地問。

宋光心裏苦,哭喪着一張臉:“這不是琢磨着樓知州接了任,總要見見下官等人,認個面熟嘛,知州要是不嫌棄,下官勉為代勞張羅。”

“宋兄仗義啊。”樓淮祀大喜,展開折扇輕搖幾下,又道,“不知宋兄內宅有什麽人,嫂嫂可有随行,屆時我夫人在內宅置宴,還望嫂夫人幫襯幫襯。”樓淮祀是個體貼人,自己官事上不上心,衛繁內宅外交倒先放心上。

宋光黑臉一紅,羞澀:“不敢欺瞞知州,我娘子遠在禹京,不曾跟随。”

樓淮祀合上扇子倒轉扇柄戳了一下宋光,戲谑:“那宋兄可是紅袖添香,不甚妙哉。”

“可不敢胡來。”宋光壓低聲,“栖州這邊的女娘很是邪性,雲水縣有一縣尉,有些貪花好色的,風雅太過,圖這邊納色便宜,左一個妾右一個通房納個沒完沒了,惹惱了一房妾室。那妾識得毒草,一劑藥就将那縣尉送去了西天,死得無聲無息的,要不是那雲水縣令有些手段,還不知道是中毒死的。”

“殺夫啊?這縣尉是納了多少色才惹來生殺大禍?”樓淮祀好奇。

“過江之鲫。”宋光搖頭,“那妾不知怎麽投了雲水匪賊的脾性,愣是将人劫了去。那妾氣不過,将縣尉從棺木裏刨出來,喂了野狗,道:負心漢也配睡棺材?合該葬狗腹。”宋光心有餘悸,打個哆嗦。

樓淮祀也跟着打個哆嗦:“好厲害的手段。”也挺合他的脾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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