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天熱線
忙碌的實習生涯很快分散了林周對“移情”的注意力。
實習的第三周,于老師開始安排她進行接線。類似的工作她在另家中心擔任志願者期間曾經做過,雖然做的是“輔臺”,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應急處理很到位。
正如幹預中心的老師說過的那樣,這個崗位需要極強的心理素質和極佳的情緒管理。
于老師指着身後文件櫃裏的四排檔案盒:“這些年來中心做志願者的,沒有一萬也有五千了。”
“但,能堅持半年以上的——”她頓了頓,伸出一只手翻了兩下,“就數得過來。”
“于老師,您在這行做多久了?”
“中心在的時候,我就在了。”
十五年。林周感嘆。
于老師又問:“小林,我看過你的實習申請,你想來中心工作?”
“是的于老師。”她驀然坐正,感受到理想拍肩的沉重。
于熙瑤意味深長地注視着年輕水嫩的女孩。
“希望你能堅持下來。”
林周在兩天後快下班的傍晚,接到了實習期的第一個自殺求助電話。
電話來自一位絕望的母親。
林周工作的主臺前,于熙瑤鼓勵的目光中膠着了幾分緊張,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輕柔平緩:“這裏是明天熱線,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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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鏡子清晰地投射着她的臉,細秀的眉毛輕蹙,随着耳麥中的抽噎聲微微顫動。
這位求助者是位剛剛拿到離婚判決書的母親。
她原本有個幸福圓滿的家,有勤勉能幹的丈夫,白淨可愛的兒子。
直到兒子兩歲時還發不出一句完整的“爸爸媽媽”。“Autistic Disorder,廣泛性發育障礙,自閉譜系障礙”,一紙診斷書斷送了她所有自以為光明的未來。
收拾了個人用品,上交“財務主管”的工作牌,她離開帝都最繁華地段的那棟寫字樓最高層,從此變為兒子身旁最堅牢的牽引線。
閱讀大量輔導書籍,求助康複中心,摸索着教兒子各種自理能力。
半年,兒子學會刷牙;
一年,兒子發出第一聲“媽媽”;
兩年,兒子詞不達意,時常抓傷她的手臂;從家鄉過來幫忙照顧孩子的老人手足無措;私立康複中心的費用掏空了她的個人積蓄;愛人在主業之外又做了兩份兼職,收入還要供房養車……
兩年零一百二十三天,愛人提出離婚。
沒有收入,沒有積蓄,她還是選擇了兒子。
手帳上滿滿記錄着孩子的觀察日記,從确診開始,到第一句初聲,第一次指認,第一場結伴出行……
白天,她在康複中心陪伴重症的孩子接受訓練。晚上,等孩子入睡,她再打開電腦,做兼職的代賬活兒……
她像沉潛在宇宙黑洞,孩子是來自遙遠星球的微光。
“如果我不在,兒子怎麽辦?”
和無數個養育着特殊孩子的家長一樣,這句話是支持着她齲齲獨行的動力。
然而,苦難接踵而至。
父親入院,母親不能再幫手照顧孩子。
向康複中心請假去拿離婚判決書的這天,兒子脫離了她的看護,在中心課堂上哭鬧,推倒了另一個孩子。
她匆匆趕來,處理好責任問題,把兒子領回家。
距離中心不遠的簡陋出租屋裏,夕輝斜射在積垢的液化氣罐。兒子雙手用力拍打着飯桌,用刺耳的嚣叫宣洩對還未開飯的不滿。
她擦幹淨竈臺,擺上蒸鍋,俯身的時候,挎包打在胯骨。
那裏頭,有一紙薄薄的判決書。
指尖劃過,觸感與兩年前的診斷書如出一轍。
她眼前浮現法院外前夫的身影。他與她背道而行,決絕的,毫不留戀。從提起訴訟開始,他一次也沒來看過孩子。甚至在告別時,也沒關照過一句。
此刻身後,兒子還在不管不顧地拍桌叫喊,酷似前夫的雙眼無意識地四顧,就是不與她對視,是典型的孤獨症表現。
“小透,要等一會兒再吃飯。”她彎腰勸導。
無果。
尖銳的叫聲震動着脆弱的玻璃,不斷搖動的腦袋,不服管教的肢體。她攥住小透手腕,第一次那麽用力。那麽用力那麽恨。
然後,她揚起另一只手,在快要揮到孩子臉頰的時候,頹然放下。
她蹲下身捂住臉,悶聲嘶哭。
小透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依然自顧自地叫喊搖頭。
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牢系在孩子身上的線,倏然崩斷了。
“熬不下去了。熬不下去了。熬不下去了。”
淩亂哭訴完的求助者最後只不斷重複這句話。
“為什麽我要遇到這樣的事,要有這樣的孩子,要承受這樣的抛棄。”
“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面對這麽痛苦的生活了。”
林周繼續按照培訓課程中學到的循循善誘:“您有這樣的念頭多久了?”
“以前有過兩次。”
“行動過幾次?”
“有兩次想到孩子,還是放棄了。”
“孩子在哪裏做康複?”
電話那頭報了一個元京知名的孤獨症康複中心。
輔臺的同事會意地點頭做記錄。
——幹預中心工作的時候分為主臺和輔臺兩個部門,主臺的工作人員通過交談引導求助者吐露個人信息,輔臺人員記錄信息,根據求助者危機等級與公安和醫院等部門聯動,随時發送營救信號。
林周繼續:“您在孩子身邊的時候,老師都誇他省心是嗎?”
“嗯。”
“那他肯定很依賴您吧。因為您不在,他才會焦慮不安。”
那頭沒有應答。
“您在自殺之前,打算怎麽安置孩子呢?”
“我帶他一起。”小透媽媽很快說道,“我剛才試着點火失敗。然後我拿出了水果刀,但我還是想知道,液化罐沒氣是不是老天對我們的挽留。”
“你曾經割破過手嗎?很疼吧。你想感受那樣的痛苦嗎?而且,割腕的疼痛要劇烈很多倍。”
“孩子對疼痛的感知也許還更敏銳。”
“你還記得他第一次叫‘媽媽’的情形嗎?我們第一次教會他刷牙的時候,很有成就感吧。”
——在談話裏較多地使用“我們”,讓對方感受到自己是被理解和支持,不是孤立無援的。
“我們孩子一定長得很可愛,也很像你。”
“你是個非常偉大的母親,撐到現在真的太不容易了。我非常理解你。我們遭遇的這些事,換做誰都會感到痛苦絕望。但我想,只有繼續活下去,才能打敗命運,贏得公道。孤獨症不能治愈,但它可以通過幹預和康複訓練讓孩子獲得生存能力和生活技能。我們的孩子現在已經很棒了,接下來我們一起期待他更多的進步和成長好嗎?”
林周緩緩說着,凝神捕捉着另一頭的呼吸聲。
“現在,我們來這樣做。收起水果刀,抱起小透,走出廚房。關上窗,拉上簾子,收起房間裏所有尖銳的東西,抱抱我們的孩子,哼一首你以前哄他睡覺時最愛唱的歌。”
……
電話的最後,啜泣的母親向林周許諾,再有這樣的時刻一定還會打電話來。
林周摘下耳麥,視線落向桌上的緊急按鈕。她的右手一直搭在旁邊,此刻又僵又麻。按流程,當她對求助者的危機等級預估達到最高時,便要果斷按響按鈕,提醒同事緊急聯動救援。
還好這一次,危機通過電話幹預順利解除。
她長舒一口氣,看向于熙瑤明顯放松下來的臉。
“做得不錯,小林。”
一屋子的其他同事也都投來贊許目光。
一起實習的楊柳依還沉浸在單親母親的故事裏,鼻頭紅紅的。顏佳奇忍不住仔仔細細打量學姐林周:“Jojo姐,你是怎麽做到全程這麽淡定的啊。”
其實林周也有緊張的時候。整個幹預過程裏,她出現了一次失誤——在說“孩子很像你吧”的時候,對方輕聲糾正:“孩子像爸爸。”
那一刻,她搭在緊急按鈕旁的手條件反射般抽動了一下。
結束這場幹預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林周和顏佳奇結伴坐地鐵回校。她滿腦子都是第一次接線的經驗總結,一路上對學弟的喋喋不休充耳未聞。
顏佳奇聒噪了一會兒,見她沒什麽反應也覺無趣,低頭自己刷起了手機。
晚間九點的地鐵車廂空間寬裕,顏佳奇坐在林周旁邊,盯着微博熱點頁面念念有詞:“自殺直播?誰家平臺這麽無良?”
林周立刻扭頭敏感地盯住他的手機。
——今晚,在他們不知道的元京某處,另一場面對面的自殺救助正在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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