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靜窩

在某寶浩如煙海的網店中,杜曉靜的手工鋪子“靜窩”是極不起眼的一家。淡藍為底色的簡單裝修,分類欄綴着她喜歡的四葉草。鋪子裏陳列着她用羊毛氈做的各種挂墜玩偶,還有毛線編織的色彩鮮豔的零錢包小挎包。

店鋪的銷量很一般,信用等級至今不過四顆紅心。

有一陣子她的靜窩來了很多顧客。那時有家新媒體以她為采訪對象做了一篇殘障創業的報道,在微博頭條和公衆號上引起了很大反響。

杜曉靜是很久以後才讀到那篇報道的,她覺得裏頭描述的那個“突遭橫禍,笑對人生”的“微笑天使”并不是自己。

她仔仔細細地對鏡照了很久,依然沒有在自己愁雲慘霧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但因了那篇報道,各方邀約紛至沓來:演講,演出,為公益項目站臺。她被塑造成勵志榜樣,滑着輪椅往那一樹便引得掌聲陣陣。

她的“靜窩”很久沒有上新,家裏的材料包也疏于收拾。一度她甚至聽不得手機響,生怕又是無法拒絕的活動邀約。她卸載了很多App客戶端,只留下一些閱讀和支付應用。于是找她的人變成了那一小部分有她手機號碼的熟人。

杜曉靜依然不勝其煩。她又不好拒絕。每個人都打着“幫助”的名號“為她好”。

漸漸地,她寡言少語了起來。

弟弟還在讀住宿高中,優秀的課業成績是她現在最大的慰藉。

偶爾,她會獨自坐車去學校看他,為他帶去必需的生活用品。

一次,弟弟就讀的高中向她發來邀請,想讓她做一場“苦難與成長”的演講。她未加猶豫地應承了下來。

演講那天秋高氣爽,湛藍的天空裏流動着絲絲的雲。學校的志願者代表熱情地在門口迎接她,幫忙推着輪椅上下坡道。

杜曉靜以為進了實訓樓會一眼看到弟弟置身于歡迎的人群,然而沒有。

副校長和團支書對她的到來表示了真誠的感謝。俗套慣熟的開場白後,她開始向大家娓娓道來那場突如其來的人禍。大巴與貨車劇烈的相撞是怎樣奪走她父母的生命,又使她失去雙腿。在階梯教室的唏噓聲中,她用清脆有力的聲音提醒大家:“一定一定要,系好安全帶。”

如果她不是一行三人中唯一系了安全帶的,現在她的弟弟杜曉默就成了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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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臺下的嘈嘈議論,她分神想道。然後,漫不經心的視線飄過聆聽的人群,落向教室右前方的一個身影。

杜曉默顯然覺察到了她的目光。然後,他像沒看到般扭過了臉。

接下來杜曉靜的演講開始語無倫次,脫離了“成長”的匡扶,一路向“苦難”狂奔。在她說到身為殘疾人是多麽多麽不方便的時候,弟弟起身離座,再沒回來。

激烈的争吵在那周弟弟回家時爆發。杜曉默嘶啞着嗓門質問她為什麽無時無刻不在賣慘他聽夠了受夠了不想面對一個總是散發着負能量的親人。

“還有你別在公衆面前說你弟弟多麽多麽有出息是你最大的寄托了好不好,我也有壓力的!”

丢下這麽一句話後,杜曉默匆匆返校。

杜曉靜在死寂的房間裏沉默了很久。她俯身下去,試圖撿起剛才争辯時被她拂落的羊毛氈材料包。她覺得上半身是那麽重,下身又毫無支撐的重量。第N+1次,她面對了自己腰部以下已經空空蕩蕩的事實。

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地板。她費力地彎腰,伸臂,匍匐着向那一小團包裝袋探出手。當她意識到自己完全不能用一己之力做到這麽簡單的事後,她有了自我了斷的沖動。

她的工作臺上有好幾把鋒利的手工刀。她費力地爬回輪椅,攥住其中的一把,往手腕移過去。

那日演講時冒出的念頭阻斷了她的第一次行動:“如果我不在了,弟弟就成了孤兒。”

杜曉靜需要一個契機跟弟弟和解。她想既然弟弟不喜歡看她“賣慘”,那她就多表現出樂觀積極的樣子吧。她想到了那篇把她推向公衆視野的報道,聯系了當時的采訪記者,言簡意赅地把需求告訴了他們。

對方似乎對他們姐弟的故事更感興趣,喋喋不休地圍繞着兩人之間發生的各種轶事發問。

因為有求于人,杜曉靜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直到休息的時候她去接飲用水,聽到記者在隔間的對話:“上一回的報道可是我們第一篇閱讀量10萬+,這回要卯足了勁沖100萬。就從他們那對死了的父母開始寫,寫他們重男輕女,但是姐姐依然忍辱負重疼愛弟弟……對,這種最容易戳讀者痛點。什麽編的?人都死了讀者哪兒知道啊……”

杜曉靜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了。叫車app分派的專車司機很好心,幫她連着輪椅抱上抱下,還叮囑她進屋後給他發個消息。

她打開房門,牆上挂着的半成品羊毛氈玩偶映入眼簾。有的沒來得及描繪眼睛,有的四肢還沒縫上。它們随着她開門帶起的氣流慢慢旋轉,殘破的不完整的形态一如她破碎的身體破碎的心。

她奮力滑動輪椅沖進工作間。

桌上沒有刀。

她四顧,想不起自己把它們放到了哪裏。

在滑向廚房擰開天然氣閥之前,挎包裏震動的手機折斷了她固執指向“死亡”的思維單箭頭。

鈴聲震動不休,她無法專注思索接下來的動作。

“你好,這裏是明天熱線。”

電話接通的一瞬間,林周脫口而出。

自從接到委托人的電話,她锲而不舍地按着號碼鍵,終于聽到那頭一聲試探的“喂”。

由于委托人發現當事人已有自殺行為,屬于“有行動”階段,此次危機幹預一開始就被中心定位為最高級,輔臺同事很快便緊急調出了當事人的各項信息。

林周簡單地介紹了“明天熱線”,輕吸一口氣穩住聲線:“如果遇到了什麽令你痛苦的事,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即使你有強烈的自我了斷的念頭,也在我們聊完後再做決定。”

……

聽完電話那頭殘障姑娘的遭遇,林周明白:之前打電話來的委托人應該是她口中“厭惡自己”的弟弟。

是弟弟偶然發現了姐姐的異常,于是收起了家裏的利器,并向幹預中心發來求助。

“命運真的是很殘忍。”

林周就着女孩的控訴說下去。

“親眼目睹最親愛的父母在面前離開人世真的太痛苦了。”

“但是他們在人生最後的時刻,一定是希望我們能夠好好地生活。”

“你身邊的一些人對你充滿了利用,他們沒辦法設身處地地同情你,眼裏看到的只是這個浮躁時代裏的數字和背後的利好。我們處在這樣的環境裏,真的很痛苦,我非常理解你。這不是你的錯,你是無辜的受害者。”

“你剛才說到,自己有個網店吧,你有沒有看過裏頭的買家評價?知道很多人都喜歡你的手工品嗎?他們都打心底裏欣賞你喜歡你的作品。”

同事易安和談冀飛記錄的當事人信息包括了網店名稱。在電話接通的間歇,林周迅速浏覽了店鋪信息,那上頭,有一個ID為“b******el”的買家經常下單店裏的羊毛氈和編織包。

“你剛才說閑暇時做做手工,那些玩偶非常可愛生動,編織出來的包包和其他手工品也很有少女心。”

這不是林周想象的,而是看到鋪子裏的商品時的真實感嘆。

“你一定是個很熱愛生活的人,很會發現生活裏的美,所以,我們也繼續生動地活下去,好嗎?”

“現在,我們來這樣做,挂掉手機,離開廚房,打開我們的店鋪app,看一看買家們給我們的評價和留言。感受他們對你真誠的贊美和期待。你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值得驕傲的價值和意義。然後打個電話給我們弟弟,是他打了這通電話讓我們來幫助你開導你。他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默默關心着你。盡管他現在也許任性,叛逆。但他很在乎你這個姐姐,就像你在乎他那樣。你可以告訴他這一天裏發生了什麽,最後對他說聲晚安。”

杜曉靜已經很久沒有登錄自己的“靜窩”了。

有一位買家從她停止上新開始就一直發消息給她:【掌櫃的你不做包包和玩偶了嗎?】

【真的很喜歡你的手工了,特別戳少女心的,還是自己設計的,真的很棒啊,跟別家打版不一樣。】

【你能開定制嗎?等久一點也沒關系的。】

【哎,看來是真不做了。】

【如果再上新的話我一定會買的。】

……

中間還夾雜着幾個其他買家的問詢留言。

她的“靜窩”,至今也不過四顆紅心,但是好評率是100%。

她的确在那些一針一線做出的玩偶裏寄托了無憂無慮阖家幸福的童真幻夢;在色彩缤紛的編織物中構築了理想中的未來:那裏,她也可以穿紅着綠,宛如公主行走花間。

她原本以為這些心思将随着生命的終結長埋塵土,卻不知它們早在悄然之間被發覺,傳遞,蔓延。

她點開對話框,一一回複那些買家。

【還做的。前段時間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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