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
林周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死了,靈魂輕飄飄地脫離了軀殼,浮在一旁,看着母親周悅然在葬禮上守住她的遺體一言不發。
母親沒有什麽大悲大恸的表情,只是木然盯着那具看起來冰冷冷空蕩蕩的軀殼。
她身旁,林周的好友安芸芸、老師李涵清、幹預中心的前輩和同事,還有如今林周已經叫不出名字的小學同學甲乙丙丁成行列隊,各個穿着整肅,表情黯然。他們輪番上前安慰周悅然。
林周還看到了「玩樂」樂隊的成員。陳佑舟是人群裏最高最顯眼的,黑色的禮帽嚴實地遮住他的一頭亞麻色。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助理柏小毛站在他身側,滿面惶然悲戚。她右邊依序是吉他手、貝斯手、鼓手。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了,好像是晚歸遇險。而驚動了那群公衆人物的原因,貌似是因為他們就在發現她遺體的第一現場不遠處。
她想,藝人惹上命案應該對職業生涯很不利吧,哪怕他們只是作為目擊證人而被警方傳訊。
這麽看來,還特地來參加她葬禮的他們,真的是很好的人。
做歌迷做到這份上,挺滿足。對得起她收藏的全部single和album還有N場live的票根。
她頗感欣慰地想着。因為沒有軀殼束縛,好像整個人——或者整顆魂都變得活潑佻撻起來。
這是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自由自在。這一刻,她頭一次冒出“原來死了這麽解脫”的念頭。
她在黑壓壓的人群裏東飄西蕩,看到陳佑舟,忍不住起了戲弄的念頭。她伸出手,試圖拉拽他的睫毛。她早就好奇那一片低垂的濃密纖長到底是真是假了。
但是,她剛碰到他的睫毛尖,就發現自己的指頭宛如透明流體,從那片幽黑裏穿了過去。
啊,這個人真是,哪怕她死了都不讓她如意。
她沮喪又覺無趣,賭氣地飄向了別處。
靈堂裏播着悠緩的大提琴曲,都是她喜歡的樂章,她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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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周像領導巡檢般和每一位吊唁的賓客照面,因為知道他們看不見自己而大膽地做盡鬼臉。
直到她繞回母親身旁。
周悅然探向那具軀殼的手劇烈地顫抖着,是林周從未見過的失儀。印象裏,母親總是優雅規整,就連在父親葬禮上面對債主時,都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表情和溫文淡然的語氣。
她看着母親将一枚發卡別在她的右邊頭發上,紅色的大波斯菊裝飾遮住了她右眼角淡淡的痕跡。
她最喜歡的紅色波斯菊,花語是,堅強。
葬禮結束,周悅然向來賓鞠躬致謝。林周似乎第一次發現,母親的背已有些佝偻,垂下的眼角紋路深刻,幾縷銀色發絲嵌在其間。她原本空蕩蕩的靈魂仿佛突然有了重量,沉墜在母親身邊再不想飄動分毫。
然而,賓客散盡後,她無法使力的雙手雙腳阻止不了母親的種種動作,無論怎麽張嘴呼喊母親都聽不到。
她眼睜睜看着她迅速沖向樓頂天臺,縱身一躍,驚飛了傍晚栖居的鳥群。
它們振動着翅膀呼啦啦地散開,在蒼青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道黑色的痕跡。
……
清晨六點,林周哭着醒了過來。
對鋪的安芸芸和上鋪的尤佳慌慌張張地圍過來噓寒問暖。她抹了把額頭的汗,深喘了幾下,呆滞的雙眼慢慢恢複了神采,轉向室友們:“沒事沒事,做噩夢了。”
“咳——”安芸芸松了口氣,“還以為你魇住了或者身體不舒服。以後,不要再那麽遲才睡啦。”
昨晚——或者說今天淩晨,她在那群熟悉的“陌生”人護送下安全抵校了。
“我沒事了,你們再睡吧。不好意思啊,吵醒你們了。”林周歉然。
寝室裏恢複了寧靜。她捂着怦怦跳動的心口,再度入眠失敗,便起床輕手輕腳去到陽臺看書。
九月下旬,元京的早晨已有瑟瑟涼意。她披上薄外套,望着蒼青不見曙光的天空發呆。與夢裏如出一轍的天色令她不安。
低頭滑開手機,給母親發了條微信消息:【媽媽,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怎麽辦?】
——昨夜在商務車裏,她聽到陳佑舟自言自語般嘀咕:“也不知道那小姑娘現在怎麽樣了。”
她轉過頭,垂下眼睛:“她應該會很感激你當時救了她。”
陳佑舟歪頭疑惑:“我算是……救了她嗎?”
柏小毛插進來:“你當時說了什麽啊……”
“不記得了。”
“呵,我們的大主唱人美心善,這事兒傳出去可是一樁美談。”鼓手嚴冬打趣。
“少來。”柏小毛反對,“都記不清來龍去脈的事了,你別給那些無良八卦記者提供靈感啊,沒準對當事人是二次傷害也說不定。”
林周心有所動。
耳畔的喧嚣漸漸如潮水般散去,“京華大學”亮燈的校牌在視野裏清晰。
……
六點半,母親發來微信回複:【什麽怎麽辦?可算是解脫了,當然是辭職周游世界。】
親媽。
林周盯着對話框裏的字無語了片刻,低頭輕笑起來。
她當然知道母親是開玩笑,不過這個回複還是一掃她噩夢的陰霾。
事實上,由于子女棄世或意外故去而無法正常生活的父母大有人在。
清之潭的心理危機幹預中心除了做自殺救助之外,也成立了親友互助小組,為這類人群提供心理疏導服務。
林周第一次參與親友互助,注意到的便是一位女兒自殺後遲遲緩不過來的母親。
她是一位優秀的高中教師,傳道受業解惑的同時,對女兒要求嚴厲,小到穿衣風格持筷手勢走路儀态,大到學業成績擇校理想戀愛對象……女兒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時刻在她的把控之中。她常常以女兒這個标本般的模範淑女而自豪。
後來,女兒在那所世界著名高校旁的公寓裏自殺身亡,留下一紙遺體捐贈協議、和“爸爸媽媽,對不起”的只言片語。
互助活動日這天正好是周末,楊柳依和顏佳奇都過來了,他們和林周三人各自分在一個親友組做主持。
這期的主題是“分享生命裏的溫暖瞬間”。
林周一直留意着那位化名“yoyo媽”的阿姨。自女兒離世後,她辭了工作,遠離人群,捐掉積蓄,去貧困山區支教。
但總有那麽幾個瞬間,會陷入深深的悲戚。
在無意識地于飯桌上多加了一副碗筷時;在清早睜眼後就去女兒房間喊她起床時;在和愛人為瑣事争吵後話題突然轉至女兒的死時……
互助組裏,這樣的家長不在少數。小組的意義就在于,讓這些經由同理心聚在一起的人,分享各自生活,互幫互助,走出親友逝去的陰霾。
林周在一旁默默聆聽他們的分享。
一位大叔說起第一次教兒子游泳的情景,為了讓他盡快自己游,老爸假裝游走,沉潛在水底。兒子驚慌失措地在水裏撲騰,慢慢地開始游得像模像樣。在他四顧尋找老爸身影的時候,他從水底站起,将兒子頂在肩上,父子倆開心得差點在泳池滑了個雙人趔趄。
後來,兒子加入了志願救援隊,在救助一個跳海自殺的男孩時,一個巨浪打來,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海深處。
——如果不教會他游泳就好了。
那時,這個念頭是大叔腦海中纏繞不去的魔咒。
就像yoyo媽喃喃重複的那句“如果不對yoyo這麽嚴格就好了”。
然而這世上最多的就是“如果”,最絕望的,也是“如果”。
如今大叔已經處在心理康複期,那個自殺未遂的男孩也每年都來看望他們。俗話說“升米恩鬥米仇”,男孩的知恩之舉對于痛失兒子的兩位老人來說,算是一點安慰。
大叔說起這段轶事,口吻是極輕的。他左腕戴着串佛珠,琥珀色的顆粒在親友互助組的标志——藍黃絲帶間若隐若現。
兒子過世很久之後,他去一家游泳館應聘教練,成為那裏的高齡金牌教練。
他不再将兒子的死歸咎于自己。
他在互助小組中間惟妙惟肖地模仿起那些學游泳的孩子狗刨式的動作,大部分其他親友都哈哈笑了起來。
林周發現,yoyo媽的眉頭也悄然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