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AI時代
新的一周，李涵清帶來一個消息，他所主持的AI與心理學交互研究小組正式啓動。
林周盯着自己微信上的深海咨詢小組群——那裏頭多半是研究小組的核心成員。
李涵清之前問過她幾次參與意向，他想先從研發AI心理危機幹預入手。
在這點上，林周與師友們有分歧。
心理學與計算機一直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尤其在人機交互方面，專業的心理學家們占據了半壁江山。但在人工智能領域，還停留在認知啓發的階段。國內的心理學專家們一直孜孜不倦地尋找着切入口與突破點，試圖跻身未來大趨勢中。
林周關注過相關領域的訊息。
在國外，已有AI心理咨詢師問世。且大數據顯示，大部分出現心理問題的人，面對虛拟機器時，比面對身為咨詢師或心理醫生的人類，更願意吐露心聲。
李涵清的小組在國內不是第一個開始此項目研究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此前，他們一直受困于啓動資金問題，沒有進行常規展開。
現在，小組迅速搭建起簡單的網頁，鏈接在了京華大學心理與認知學院網站的右下角。
然而，林周很難想象，未來，自殺幹預熱線的一端，放置的是一臺冰冷機械，用成串的數字計算，去挽留另一頭原本鮮活有溫度的生命。
忙過了兩天課業和幹預中心的工作，周三午休時，林周坐在寝室書桌前用手提電腦打開了交互研究小組的頁面。
李涵清在上午的課間又當面問了下她是否願意加入。她也留意到，之前的深海小組群名已經改成“AI交互讨論群”，加入了好幾個新成員。
林周再度以“考慮一下”回複了李老師。
她點開網頁，了解項目情況和進展。
進入黑白為主色的頁面，彈出了如Siri識別語音時的波浪線，接着分為左中右三欄展開。其中只有中間的最新動态裏的內容比較完善，右邊的信息公示裏，淺灰色的小字敘述着項目成立初衷、進展、小組成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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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周看到，裏頭顯示着九月初的時候，項目接收到一筆大額資金支持，來自化名“不系舟”的個人或團體。
她的眼皮倏地跳了跳。
她對“舟”字太敏感了。
深吸一口氣，林周關掉頁面。
室友都在午休，她挂上藍牙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翻論文參考書。
大魚播放器裏傳來低回的大提琴曲。自從她幾次心情煩躁時聽了一些大提琴歌單後，大魚的每日精選就常推薦同類音樂給她。
這就是基于人工智能的雲計算。在用戶的偏好統計上雖時有失誤，大致推薦方向依然比較準确。
AI的确給人類帶去很多便利，但同時也蠶食着部分人的安全感，令他們覺得不再被需要。比如林周兩天前接到的求助電話的主角。
在小曹的眼裏，老曹一直是曹家标杆一樣的人物。他永遠脊梁挺直，語聲铿锵，笑起來露出稀疏卻依然潔白的牙齒，哪怕嘴角的皺紋已如兩道深深的括弧。
小曹初記事的時候，老曹是沒有那麽深那麽多皺紋的。那個時候的老曹，特別喜歡把小曹扛在肩上舉高高，一番玩鬧後，用胡茬戳戳他的臉蛋，再在大曹緊張的目光中把他放下來，牽着他的手去指認繪本上的漢字。
小曹覺得老曹的手掌真的很粗砺，摩挲得他嫩筍般的指尖癢癢的。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他覺得安心與向往。他想，等他再長大一些，就能執筆揮毫按鍵盤拉琴弦，慢慢地，自己的手也會越變越粗糙，也越有力吧。
後來，小曹去老曹那裏的次數越來越少，教他認字念書學英文的，變成了一個圓頭圓腦甕聲甕氣的雲貓精靈，摸上去光溜溜的，也冷冰冰的。
一天，小曹盤腿坐在地墊上跟着雲貓學單詞，聽到身旁的大曹在和老曹通電話：“挺好的，小昆現在會背好幾首唐詩了，下次讓他背給你聽。”
“英語也不錯。”
“嗯，打算給他報家這裏的雙語幼兒園。”
“不用不用，就隔條馬路，反正他媽媽也不上班，不用您接送。”
“歷史和成語小故事？那個啊，我跟賣家聯系一下，讓他發點資源給我，輸到雲貓裏就能講給小昆聽了。”
“嗯，挺好，都挺好的。您放心吧。”
過了幾天，小曹果然從雲貓精靈那裏聽到了“孟母三遷”、“精忠報國”、“鑿壁偷光”……可是，他望着雲貓大喇喇的LED嘴，覺得它講故事的聲音，有點不好聽。
逢年過節的時候，小曹還是會跟着大曹一起去看老曹。
老曹的家所在的小區跟周圍學校林立商超雲集的大曹家不一樣，以前曾是一所大型制造公司的宿舍區，幾十年裏，經歷過翻修改造擴容，依然保持着黑頂紅磚的牆面特色。
制造公司在幾年前已經歇業，不再有隔三差五的黑煙滾滾，因此，小區的環境也比以往好了很多。小花園裏的樹木變得蒼翠欲滴，假山旁的池水也清澈了起來。
小曹每次來老曹這兒，都很喜歡和家人一起去小花園溜達，在那裏能遇到不少跟他年齡相仿的小夥伴。幾個孩子在涼亭裏追逐嬉鬧一陣後，便被家長引導着展示才藝：背唐詩，說英文，唱民歌，跳街舞。
這天也沒有例外。
小曹在媽媽欣慰的目光中搖頭晃腦地背完一首《月下獨酌》，涼亭裏的大張大李大陶和他們的妻子都啧啧稱贊。
小曹轉頭去找老曹。
老曹正和大曹在路的另一端說話。他拿着手機，臉上挂着近乎讨好的笑，向大曹請教如何發微信。大曹低頭給他按着界面：“喏，這樣，就是鍵盤，你就打字。這樣，就是語音，你就按住說話。”
老曹按照大曹的指示試了下發送語音。
“不行啊。”
“你要按住。”
“我按住了啊。”
“長按住。”大曹為老曹點着界面。
“我按住了……”
“你這剛按就松了怎麽叫按住了……”大曹急了，伸手撈過老曹手裏的機子要示範給他看。
老曹的手突然一空，頓時愣愣地站在原地。
小曹找到老曹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和大曹激烈争吵的情形。
“老子再沒用，也是你老子！”
小曹從沒見過這樣的老曹，他呼吸急促，梗着通紅的脖子瞪着大曹。
許是覺得父親當衆發怒太惹人注意，大曹壓低了聲音息事寧人：“我這不是在教您嗎。”
“不用你教！”老曹吼了一句，拂袖而去。
“爺爺！爺爺！”小曹見老曹轉過身，越走越快，心裏着急，邁開小腳丫跑了起來。
“噗通——”
響亮的水花聲令小花園裏的游客紛紛側目。
不小心落水的小曹被路人緊急救起，送往醫院。
醒來後，他躺在病床，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巡視了一圈：“爺爺呢？”
……
“老了……不中用了，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他們的拖累。”
幹預中心的電話旁，林周認真聽着那頭的傾訴。
老曹看到小曹落水的瞬間，想飛快趕到他的身邊，卻發現自己原本矯健的步伐在花園的石板路上拖拖沓沓，佝偻的後背也成了阻擋他加速前進的累贅。
透過擁擠的人群，他只來得及看一眼雙目緊閉的孫子。
不知道是誰喊着“借過”擦過他身旁，把他推了個趔趄。大曹緊擰着眉頭移開視線，側臉籠着的冷漠之色如此熟悉。
老曹見過這樣的冷漠。
那天他作為普通顧客參加了一場發布會，聽着工作人員詳解雲貓精靈X的操作指南。臺上的人說得又快又難懂，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本子想做記錄，等他剛落下筆跡，解說已結束，進入到了售賣環節。
老曹湊近購買人群，問着導購這個X代精靈的使用說明。導購一開始慢聲細語地為他講解，後來便說：“您回去讓您家孩子直接看說明書就好哈。”
一旁上了幾個有意向購買的顧客，導購很快轉向了他們，不再看那個人群裏默默立着的老人。
這一刻，老曹覺得萬籁俱寂，世間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在站立，行走，彷徨。
這樣的時刻不止一回。在老曹獨自去外地旅行散心，因為不懂怎麽用支付寶乘地鐵而排了很久的隊買地鐵票的時候；在他忘帶公交卡又沒有零錢聽到司機提示可以用微信乘車碼的時候；在他聽大曹說了幾次怎麽用微信發語音消息卻依然不得其解的時候……
小花園裏池水潺潺，迅疾流淌如萬物日新月異。
而他立于世間，手足無措，仿若懵懂幼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