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的出路

林周繼續安撫電話那頭的女孩：“你做的這項藥物是什麽用處？”

“抗炎。”

“治病救人的，對嗎？”

“一直在試着治別人，卻治不好自己。”

“一個致力于治病救人的人，一定是熱愛生命的人。你說自己有抑郁症，但已經痊愈了，所以你現在想死的念頭，只是一時的沖動。你是個熱愛生命的人，所以，先從自己的生命愛起好嗎？”

“沒有意義，沒有意義。”女孩機械地重複着這句話。“我最想讓他看到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連自己都治不好……”啜泣聲斷續從聽筒傳來。

林周敏感地聽出她的“Z”和“Zh”不甚标準，口音像她的家鄉南島人。她試探地說道：“可還有其他人會看到你的成就啊，比如，我們南島的親朋好友……”

女孩沒有發出疑議：“都疏遠了，從出國讀書開始，就很少聯系了。只有男朋友還有往來。”

林周望向輔臺：“男朋友現在在元京嗎？在你的身邊或離你很近的地方嗎？我可以和他聊聊你嗎？”

“呵……”耳機聽筒裏突然傳來尖銳的冷笑，“他在電視上，在微博裏，就是不在我的附近……”

“他應該也很恨我，幫了我，離開我，又不放棄我。”

林周試圖引導她打開心結：“你剛才說，他在幫助一位抑郁症少女，你覺得他是刺激你，是嗎？”

“他恨我，他在報複我。”

“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想幫助更多像你這樣的人。因為他心疼你曾經的遭遇，所以推己及人地對別人産生同情……”

“所以就要在千萬人面前撕開我舊日的傷口嗎？”

Advertisement

“……”林周突然失語，于熙瑤和童桦不約而同地望向她。

南島，出國，抑郁症少女，電視上，微博裏，千萬人面前。

她的腦子裏紛亂無緒，所有蕪雜的箭頭都指向一條線索。

靜默了幾秒鐘，再開口的時候，林周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男朋友是……公衆人物，是嗎？”

那頭沒應聲。

第一次，林周在接熱線的時候感到混亂無措。

面前是一只黑色的巨大的潘多拉魔盒，裝滿誘惑，又萦滿魔咒。

她不想打開它，卻不得不伸出手去。

——“我愛他，可我也恨他。”

——“如果不是他爸爸，我爸爸不會死。”

——“一看到他，我就會想到爸爸的死。”

林周慢慢地、深深地呼吸，壓穩聲線，再次開口：“為什麽覺得他恨你？”

“就像我看到他會想到我爸爸的死一樣，他看到我，一定也會想起他爸爸犯的錯。”

“他逃避你嗎？不肯見你嗎？和你保持距離嗎？”

“沒有，他一直想好好照顧我。”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爸爸過世後，他一直陪着我，時時刻刻，形影不離。為了我，他放棄了原本報考的大學，後來還陪着我出國。”

林周緩聲說：“他一定很愛你。”

“呵……可怎麽分辨，是愛，還是愧疚？”

“如果愛我，當初為什麽不肯和我留在國外，要為了他所謂的事業回來？”

“如果不回來，我就不用面對往事……不用想起那段經歷……不用……發現自己還是恨他，不想原諒他的爸爸，不想原諒他當初抛下我回國……”

她說得淩亂，林周聽得心酸。

電話裏的故事，有着世俗的狗血套路。

原本成績優異、專業能力雄厚的男主角有着大好前途，卻奔向了女主角眼中的歧路，不再是與她在學術上并肩攻堅克難的愛侶知音。

他們并不是一個專業。“他說過他想得普利茲克，我也一直相信他能做到。”

——因為他在愛與恨的夾縫裏，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出路。

林周心裏默默回蕩起一個聲音，伸手摸到自己滿臉的淚。

她穩住鼻息，繼續對那頭說：“你有沒有和他好好地說一說心裏的想法？”

“說了又怎麽樣，他已經放棄過我一次了，我為什麽還要自取其辱……”

“你是因為他回國，所以才回來的，是不是？你對他是有留戀的，你心裏是有希望的，這個世界對你而言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所以，哪怕只有一絲絲希望，也把你的想法好好地對他說出來，好嗎？在那之前，不要放棄自己。”

這個女孩真的很了不起，背負着幽暗的青春期過往，一步步走上如今的學術巅峰。可是，在成就降臨之際，對父親的思念、對往事和戀情的無法釋懷，壓垮了她。

她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胸腔裏的悲聲和着電流牽扯着林周最纖細最敏感的神經，心底像漫開綿綿無盡的潮水，一股一股地往喉頭噴湧。

——阿佑一直以來也很痛苦吧。

驟然冒出的念頭令她渾身顫抖，撥開麥大口大口地呼吸。

肩頭搭上一只溫暖的手，慢慢地往下順着她的脊背。

于熙瑤明白，這個工作時一向狀态穩定的姑娘，在這次的故事裏，産生了強烈的共情。

林周撫了撫胸口，繼續未竟的職責：“現在，我們先從藥物實驗室離開，給男朋友打個電話……”

那頭的啜泣聲漸弱。

“你好，能聽見我說話嗎？”

沒有回複，但信號還是通的。

她的腦袋嗡地一下，猛然揿響了高危預警按鈕。

辦公室頓時一片忙碌。

不知道是誰大着嗓門對着電話喊：“對！清潭路456號，京理工西區旁邊！”

不知道是誰在身旁走來走去，腳步聲紛亂。

也不知道是誰遞了杯熱水放在她的手邊。

心底的潮水依然奔騰不息。她只小啜了一口便飛快地跑向洗手間。

見她面如土灰地出來，于熙瑤擔心地建議：“小林，你快回宿舍休息吧。”

“于老師……”林周找到自己的聲音，像飄在天上，像溺在水裏，“如果救不回來，怎麽辦？”

于熙瑤愣了下：“不會的。120第一時間趕過去了，也找到了她的緊急聯系人。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

又說：“這都得益于你的風險評估準确。”

她點點頭，拎起背包慢慢往門口走。

待她背影消失，于熙瑤嘆了口氣，坐回自己的工作臺。

談冀飛神情凝重：“小林一向挺穩的啊，怎麽這次共情這麽嚴重。”

于熙瑤翻了翻手裏的記錄，輕聲說道：“小林的爸爸，也是在她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大概是聯想到了自己吧。”

幾聲細微的嘆息過後，中心的其他同事再次陷入繁忙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