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SP.羽翼

這一夜,結束了線上課程直播之後,有一個姑娘和林周一樣心潮起伏、久未入眠。

十一坐在沁陽區西街晨星大廈22樓的辦公間電腦前,插着耳機,回放今晚的講座,一邊迅速在word上做筆記。

大樓外頭,橙色的路燈光連綴成排,穿透黑漆漆的天幕上飄着的薄霾。整座城市已沉沉陷入夢鄉。

在星光彙聚良機雲集的元京,從來不缺少「萬獸」那樣年輕沸騰的血液。他們懷揣才藝,所向披靡,試圖在帝都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有的像吳缰,想通過夢想與世界聯系;有的單純追逐揚名立萬;還有的,像被無形之手,一路推到燦爛雲端上、大衆視野裏。

十一的幼時玩伴荊羽就是其中之一。

兩年前,十一還拿着印刷與出版專業的簡歷在東州的人才市場怯生生地探頭探腦,等着一場又一場招聘上的機會。一通來自遙遠帝都的電話,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電話是荊羽打來的,她看着屏幕上的“大荊”二字有些愣怔。這個小時候同她一起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的搗蛋鬼,已是街坊鄰裏口中的“電視上的大明星”。

荊羽那頭的聲音還是她熟悉的爽利:“我助理辭職回老家結婚了,你過來當我助理呗?”

“啊?我不會。”

“咳,就是照顧飲食起居,穿衣,記賬,應付粉絲。我教你,簡單。”

十一想,反正自己學的專業在家鄉東州也很難找到對口的工作。雖然“助理”這個崗位也不對口,但那畢竟是帝都啊,而且,還是荊羽在的地方。她只猶豫了一個晚上,便打包好行李乘上了前往元京的火車。

她在荊羽身邊一待就是兩年半。從一個手足無措的職場新人,成長為荊羽所在公司的行政主管。不變的是,她一直身處離他最近的地方。

去年七月,荊羽主演的一部黑色幽默題材的小成本電影悄無聲息地上映了,卻成為暑期檔的一匹黑馬,下檔日一延再延,票房也翻了又翻。

他也自此跻身準一線,不再是只于電視上露臉的“大明星”。

最近,他的名字隔三差五登上微博熱搜,後頭跟着的都是大導大制作或者大ip的名字。但十一知道,這叫做“遛粉”。那些名字頻繁出現的作品,公司一個都還沒談下。

不是談不下,而是,荊羽不想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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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很久沒碰過那個獨立辦公間案頭上堆着的厚厚的劇本了。

一家帶着劇本充滿期待來、卻敗興而歸的制作方放出風聲:某新晉電影小生脾氣差,耍大牌,沒有合約精神。

這樣的匿名爆料在諸如“吃瓜”、“叮咚”、“曉道”等論壇社區輪了一圈後,經由荊羽的“黑子”和“對家粉”加油添醋,成了荊羽這個名字背後抹之不去的黑料。

“睡粉約炮嗑藥”這種張口來的,被公司一紙律師函堵了回去。

但是,類似“沒文化,素質差,繡花枕頭一包草”這樣的言論,公司也無可奈何。

偏偏這個當口,荊羽參加了一檔真人秀,在誦讀一首古詩的時候念錯了字,身體力行地“印證”了黑料裏的“文盲”人設,引發了網絡黑子們的集體狂歡。

十一清楚地記得,荊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出現情緒異常的。

最初的某天,他在化妝間對着鏡子撥弄劉海,往左分了三十度,不滿意,又往回撥,還是看不順眼,便擦了發膠往頭頂攏。然後,他對着鏡子怔然片刻,突然抓起梳妝臺上的剪刀對着那撮劉海就要使力。

十一眼疾手快地奪下來:“瘋了你?”

荊羽瞥她一眼,沒說話。那雙不大的眼睛,平日裏總是精光奕奕,含笑伴着調侃她的話語,這一瞥卻了無生氣。

十一敏感地反饋給荊羽的經紀人岚姐。對方說:“想多了吧,他一摸爬滾打多年的硬漢子,能有什麽事兒?啊對了,明天的媒體采訪你跟一下,這是問題稿件,先讀幾遍,想好回答,別讓他再說錯字了啊。”

“摸爬滾打多年”。

十一當然知道這一點。可正因如此,現在的成就才更讓他患得患失啊。

荊羽不接戲是因為前輩告訴紅了後的他要愛惜羽毛。他何嘗不明白那些讀者基數巨大的IP能輕輕松松斬獲粉絲,可看了劇情介紹,除了你情我愛誤會重重後破鏡重圓再無其他。

他在等如那部小成本電影一樣的機會,扮演市井小民或仗義俠客,表現最真實的生活,傳遞最弱小的聲音。

公司的經紀部門顯然不接受這樣的想法。對于藝人來說,沒有作品就沒有曝光率,沒有曝光率就等于把他的職業生命判了死刑。

幾番威逼之後,“錯字”事件爆發,公司忙着控評删帖出通稿,一時顧不上接戲挑劇本的事,只讓十一盯緊他的真人秀和采訪,別再落人口實。

十一也盡職盡責地照做。

在忙碌無間的工作之餘,她報名了藝人心理疏導線上直播講座。

講座信息還是在另家公司做助理的柏小毛發給她的。

聽柏小毛說起自家公司非易對藝人心理健康的重視,她不免暗地裏嘆氣。

荊羽的狀态……好像越來越差。

參加完第一期線上講座後的次日,公司召開部門行政例會,實時沒有通告的藝人們也要出席。

荊羽睡着了,手裏拈着的真人秀臺本掉在了地上。“啪嗒”一聲,在剛因總監大發雷霆而安靜下來的會議室裏顯得分外響亮。

十一彎腰拾起,上頭用熒光筆密密麻麻做的筆記令她停下了想推醒他的動作。

她見過很多這樣的筆記。在他沒有大紅大紫之前的每一部案頭劇本裏,在他大紅大紫之後每一份活動策劃裏。

他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地在“荒塗無歸人,時時見廢墟。茅茨已就治,新疇複應畲。”下頭标注着幾個拼音。

十一手頭為這場會議整理的網絡評論裏,黑子們還在刷着#今天文盲涼了嗎##今天荊影帝狗帶了嗎#的話題。

錢總監掃了個眼風過來:“拍新戲了?接新代言了?出席時裝周去了?可把他累壞了呢!以後要睡給我在家睡飽再……”

“您讓他睡一會兒吧……”

十一覺得腦門充血。

第一次,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在衆目睽睽下出聲反抗上司。

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不是和拿臺本的手一起在抖動。

所有投過來的目光都帶着震驚、探問,與诘責。

這些目光掃過她,掃過她身旁疲倦沉睡的他。

這些目光的主人總是在這樣的會議上,冠冕堂皇地提醒着荊羽:“加油啊,我們都拭目以待你能飛多高呢。”

卻沒有一個人問問他,你飛了這麽久,累不累?

……

第二次的心理直播講座後,主講老師在微信群裏說:【這個月接下來的行業心理疏導講座會由我的夥伴們接棒,希望大家都能獲益。當然,如果你們有什麽困擾和問題,也可以加我微信随時咨詢哈。】

十一對這個“林老師”很有好感,不假思索地發送了驗證申請。

大概一時添加人數太多,那頭還沒有回應。

她端着杯子離開辦公間,去茶水室續水,然後抱着水杯站在窗邊發呆。

十一特別喜歡在晚間的22樓眺望這座城市。

白日裏的躁動浮華一一沉澱到夜幕之下,所有的聲色光影都變得霧裏看花。闌珊燈火映在玻璃窗,随着上頭的人影動作輕輕晃動。

十一看到窗上自己的身後多了一個高大的影子。

荊羽張口就問:“想啥呢擱這兒發呆。”

她熟悉的家鄉口音。

“想起小時候你功課不好,考試的時候總是抄我的。但有一次,你沒抄,考得比我還好。”

十一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這些舊事,而話匣子一打開,就說個沒完。

“老師不相信你,叔叔阿姨也不相信你,非要逼着你承認作弊了。”

“啊……”荊羽似乎也回憶了起來。

他成績不好,家境平平,職高畢業就去了帝都闖蕩。後來,憑着條兒順臉靓的出衆外形在選秀比賽中脫穎而出,獲得名次。

接着是漫長艱苦的奮鬥:群演,龍套,商業巡回。

也曾囊中羞澀,抄手眼巴巴等着大幾千的片酬;

也曾前呼後擁,躲避着尖叫的粉絲圍追截堵。

而這一刻,他站在兒時玩伴的身後,卸去了粉底堆砌的防備的假面,斂起了工整的八顆牙的弧度笑,眼波閃動,疲态盡顯。

他說:“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只有你相信我沒作弊。”

“那個時候我就想,只要你相信我就可以了。”

“現在也是。”

十一猝然紅了眼眶,趕忙低下頭去。

身後,荊羽繼續說道:“我看了你整理的那什麽心理講座筆記,幹貨還挺多啊。看來你那什麽,預約的心理咨詢靠譜。”

“那當然啦!”

十一轉身:“我選的老師!”

荊羽一步上前揉了把她額前亂蓬蓬的劉海:“看把你能得!”

“……別、碰、我、頭、發!”

十一鼓着腮追趕往走廊另一頭逃跑的人,揮拳捶向他後背。

一如小時候每一次被他揉了頭發後她的反擊,強悍果斷,又情意綿綿。

走廊的落地窗投影着對樓的廣告霓虹,巨大的扇形緩緩收放,像堅固的拱橋,像溫柔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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