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廢城廢人

并非對于所有人來說,春節都是阖家團圓的好日子。

王笑笑翻了翻手機日歷,她的30歲生日就在農歷的大年初二。

她家所在的小區社居委從年前一個月就開始倡導“禁放煙花爆竹,還京畿碧水藍天”。

一條條标語寫在宣傳欄,挂在小區大門,成為社居委在申莊市文明社區建設活動中評優争先的業績指标之一。

申莊是離元京不遠的一座城市,也是全國最沒存在感的省會。春日楊絮漫街,夏天熱島蒸騰,秋冬吃着周邊其他工業城市下風口的煙塵,滿天飄着薄霧黑霾。

去年,申莊被帝都點名“污染治理不力”。相關工作人員繃緊了弦,誓要在新的一年打好治污除霾翻身仗。

除夕白天,主城區沿街商鋪紛紛放假停業。王笑笑快步走在路上,頂着久違的水藍天空。

時隔三載回家過年,空氣還挺給她面子。

然而,也只有家鄉的空氣,還愛她。

和衆多申莊年輕人一樣,王笑笑考學時就瞄準了外地,畢業後也沒有回家鄉。這座全國知名的霾都,于他們而言,已是廢城。

小時候常伴左右的隆隆機械聲早已随着轟轟烈烈的商改浪潮偃旗息鼓,但不善經營的申莊人并未在市場經濟大勢中迅速崛起。工廠倒閉,商場冷清,人才外流。家鄉能給予他們的機會,已經少之又少。

此刻,王笑笑逆着除夕歸家的人潮,往一鋼橋的方向走。

沒了爆竹煙花的點綴,一溜的紅燈籠高懸在路燈旁,等待着夜幕降臨,盛裝亮相。迎面而來的人,言笑晏晏,步履輕松,正和了這座城市悠哉悠哉的慢節奏氛圍。這裏沒有帝都早晚高峰的悶熱人流,沒有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甚至沒有走路飛快的年輕白領。它就像王笑笑拐彎抄了近道後看到的景象——老奶奶坐在臨街門口的馬紮,一把一把撸着腳邊的貓咪。夕陽緩緩,照着她的溝壑滿面。——老人和城市,一起陷入垂暮永年。

再過一條廢棄的鐵道,一鋼橋就近在眼前。

王笑笑以前的家,就在大橋的斜對面。她幾乎是聽着船鳴聲長大。無數的載重船只曾在橋下的河流來來往往,将承載着申莊命脈的“一鋼鋼材”運往全國各地。那時河水常年污染,呈現黑褐色,夾雜着難聞的機油味。

現在,通衢已廢,河水漸清,岸邊僅有幾艘零落商船,偶爾發出嗚嗚轟鳴。

王笑笑俯身下望,尋找着最佳的跳橋點。

她摸出手機,看到上頭置頂的號碼。

真可笑,離開這個世界前的最後一通電話,居然是打給陌生人。

王笑笑立在生鏽的鐵欄邊,眯眼看了會兒夕陽于河面的倒影,低頭按下綠色的撥號鍵。

“你好,這裏是明天熱線。”

聽筒裏的聲音輕柔悅耳。

“我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話。”王笑笑脫口而出思忖許久的開場白。

“你說。”那頭很快應道,“我會仔細地聽。”

“後天,我就三十周歲了。我從元京回老家過年,帶了一張三十萬的存折,好幾樣金飾、數碼産品和手表。我之前在元京做審計,太累了,于是年前辭職,想回家歇一陣。改行,或者休息好了再回去。”

“我以為,三十萬、金飾和其他帶回家的東西,至少能抵一陣子在家的房租了。”

“我爸媽,從我剛到家那天就開始催婚。接着是親戚齊上陣,安排各式各樣的相親,見各種各類的奇葩男。”

“我三年沒回家過年,就是因為怕這樣的情景。然而,還是沒逃過。我後悔回來,可是我媽在卧病,我不忍心。”

那頭在她停頓的時候溫柔插話:“你是個很孝順的女兒。”

王笑笑遠眺天際,輕聲冷笑:“是啊,從小我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我成績優異,年年第一,高考全市前二十名。一路念到碩士畢業,順利入職很多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四大之一。”

“你真的很優秀。”那頭溫言贊美。

“可是,在爸媽眼裏,我是個廢物。”

王笑笑右手的指甲嵌入掌心,目光流連在河岸一隅。

她是這座廢城裏走出去的,廢人。

“在他們口中,我所有的價值就是趕緊結婚生兒育女,不再給他們丢人。”

“他們對于我帶回來的禮物不屑一顧,窮盡所有惡毒的言語挖苦我。覺得我腦子有病,不該讓我念那麽多年書,覺得我丢人現眼,讓他們在鄰裏之間擡不起頭。”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每一次我拿着成績單,索求他們一點點的表揚,他們永遠都只有‘這有什麽好驕傲的’,‘下次能不能考好還不一定’。他們從來都不肯定我,從來都不。包括我考上大學,又被保研。”

“現在,因為我一直單身,他們就像瘋了一樣,想把這個他們認為的缺陷狠狠挖開,不斷穿鑿,直到我渾身血淋淋,讓我承認,我是個不完整的廢物。”

“可他們從來不知道,我不戀愛就是因為自卑,因為從小都在否定聲裏長大,哪怕我傾盡所有做到完美,依然無法獲得最親的人的肯定。”

“我也害怕這樣的自己,沒辦法好好教育我的孩子。”

王笑笑擡起頭,視線與遠空一朵流雲齊平。她發現,長久以來一直微低着頭生活,後頸已有些僵直。而當眼睛平視前方的時候,竟有模糊酸脹的淚霧泛起。

“我害怕這個世界,我無法再與它和平共處。”

“你現在在哪裏?”電話那頭的女聲問道。

“家鄉的廢橋上,下頭是河。我小時候的家在這附近,我希望死了以後能夠重活一次。”

“河水裏有很多污泥,當你跳下去的時候它們會弄髒你。你這麽追求完美的人,不應該讓自己死得這麽不體面。而且,窒息死亡很痛苦。如果附近有人看到你,把你救上來,你還是得繼續面對這個你害怕的世界。”

那頭繼續說下去:“我真的非常敬佩你,從小就這麽優秀。你一定很自律。你獨自在首都打拼,存下薪資,孝敬父母。我想,你的生活裏一定有過很多艱難痛苦的時刻,可是你都一一熬過來了。你非常堅強,也非常獨立。”

王笑笑低頭苦笑。

“你說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小時候家的附近。你選擇這樣一個地方,是不是因為這裏有你美好的回憶?”

小時候,這座橋上車來車往,尾氣四散,伴着運輸船的黑煙,籠成城市上空揮之不去的霾。

吵鬧肮髒,可是,生機勃勃。

那時的媽媽,喜歡牽着她,在夕陽西下時分,站在鐵欄旁眺望遠方。

媽媽說:“笑笑将來要去元京,要出國,要飛得很高很遠。”

常常這個時候,爸爸下班,騎着28寸的鳳凰自行車丁零當啷駛來,偷偷繞到母女背後,伸手蒙住她的眼睛。

後來,爸爸的廠子倒閉,媽媽的身體檢查出慢性病。他們與這座城市一起,慢慢變得安靜、瑣碎,沉入世俗裏。

他們開始恐懼所有無法企及的遠方,不能掌握的新事物,搖擺動蕩的不安定。

電話裏的勸服還在繼續:“我能理解你的憤怒,爸爸媽媽為什麽要這麽做?憑什麽要這麽說?但是,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我們成了母親,會怎麽對待自己的孩子?”

王笑笑深吸一口氣,立刻回答:“我絕對不會像他們那樣。”

“那就為了不成為這樣的父母而繼續活着,好嗎?你不是為爸爸媽媽活着的。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是依附于別人的存在。你不是爸爸媽媽的附屬品。過去,你努力地證明着這一點;未來,你一定能做得更好。現在,我們再在橋上緬懷一下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然後,離開那裏,回家過年。”

“如果不想面對爸媽也沒關系,去你熟悉或者懷念的地方住下來,還有什麽想說的,随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除夕夜的元京,像一座空城。

晚上九點半,林周結束了預後與王笑笑父母的溝通,做好測評記錄,和易安交接完畢,走出清之潭醫院的大門。目力所及,街上人車稀少,空疏的大道一眼望不到盡頭。

因為輪班人手不多的緣故,林周第一次同時負責同一案例的幹預和回訪,難免有些忙亂疲勞。好在,目前進展良好。

希望世間所有人,都能過一個安穩平和的新年長假。

坐上地鐵後,周悅然打了電話過來。

“在哪裏?”

“回學校的地鐵上。”

“下車北門?”

“嗯啊。”

“晚上吃餃子了嗎?”

“我們不吃餃子的呀媽媽。”林周笑起來。

“入鄉随俗啊,元京不是吃餃子的麽。”

林周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媽媽,除夕夜自己吃的是意大利披薩。

又閑話了幾句便各自挂線。

地鐵到站。

林周快步往京華大學有亮光的大門方向走去。

門衛室旁,遙遙立着一個人影。見着她,擡手揮起她熟悉的幅度。

“媽媽!”林周步子一頓,立刻笑叫着跑了過去。白羽絨跳躍在夜色裏,像只撒歡的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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