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潰不成軍

春天是抑郁症和其他精神類疾病的高發期，而每天的下半夜，又是人類思維極度活躍，各種念頭起伏不歇的高潮時段。因此，幹預中心三月和四月的大總結會上，輪下夜班的員工報來的接線數量達到了峰值。

林周在進行日常自殺救助之餘，也收到了一些來自以往求助者的反饋，在總結會上一一報告——

除夕夜求助的姑娘再度離開了家鄉，去了南方一座二線城市紮根立足，與父母的關系從曾經的相看兩厭裏漸漸緩和。春暖花開的三月，陪母親游歷了好幾座江南名鎮。

之前離開的志願者姜深通過一家殘障公益基金會，策劃了一場旨在打破對殘障人士刻板印象的共生舞活動，前陣子聯系了幹預中心，想邀請幾名咨詢師參與其中。

那個曾被世界的惡意差點逼至絕境的殘障姑娘杜曉靜，還在默默耕耘着自己店鋪的一畝三分地，做出來的商品越來越精良，開了直播課教授大家羊毛氈和編織包的制作方法，現在是平臺上小有名氣的“靜老師”。

……

總結會上，其他同事也反饋着手頭案例和跟蹤情況。

談冀飛依然在跟進三月發現的那個網文作者的維權事件。對方一直沒有打來熱線，而是隔三差五通過微博私信與張岩和他交流，反饋心理狀态，彙報事件進展。

那些進展，他也同步在微博裏更新。

最新的消息是，一起寫書的文友為他找了在著作侵權案方面頗有經驗的知名律師，分析了兩個故事的梗概情節，脈絡走向，遣詞造句，得出可以立案的結論，函告謎之懶懶一方，提出索賠1元、公開道歉的訴求。

這篇律師函甫一發出便引起軒然大波。梵明落這個名字也因此成了熱搜話題裏的常客。

另一邊，大神的部分書粉依然無所不用其極地攻擊着他這個小透明的“碰瓷”行為，言語之間直指他想要炒作，是他們家大神日了的狗踩到的屎……

明落已經很久不在微博上發表碎碎念了。他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傾倒給了那個ID為“明天熱線”的藍V。

也在對方的建議下關閉了微博評論，拉黑了一大批疑似“水軍”。

随着日子的推移，明落開始着手為官司開庭做準備。

四月下旬的節序，他的膝頭後背依然發冷。

他穿着羽絨馬夾歪坐在書桌前，在word文檔裏為600多萬字的在更小說打下最後的句點，默默做着預算，看看官司結束後夠不夠換一間條件好的出租屋。

他不後悔提出只索賠1元的請求。他只希望如果官司勝訴，大家都能讀一讀他那篇5萬字裏的離陽，那個他摯愛的、願意窮盡餘生為之發聲的家鄉。

明落就着溫水吞下今天的第二把用藥。

前兩天的複查結果出來了，不很好。

他自己也能感覺到，近段時間牙龈經常出血，脾區疼痛，碼字精力下降。醫囑建議他住院化療。

他想，等官司結束就去。

一審那天豔陽高照，似是要為明落的勝訴提前吹響號角。

法院門口蹲守着一大批媒體記者，争先恐後報道這一網文界幾經發酵的著名侵權糾紛。

謎之懶懶不出所料地并未出庭。他的代理律師正襟危坐于法庭之上，在原告陳述完畢後，一一列舉被大神書粉們視為向明落“打臉”的呈堂證供。

其中包括謎之懶懶曾經去離陽旅行、産生靈感的沿途風光照，他被起訴侵權的作品《小鎮風雲》的開文大綱，還有他在大神雲集的文友群裏與“基友”們談及作品思路的聊天截圖……

律師的辯護詞擲地有聲：“我的當事人通過旅行時不愉快的遭遇萌生了創作這部作品的想法，也就是他文裏通過公路歷險抨擊的種種醜惡現象，将社會這個大舞臺濃縮于文裏貍陽這個小鎮背景之中。”

“大家可以看到，這部作品的開文大綱寫于兩年前的8月11日，文檔有确切的時間可以佐證，正是當事人從旅行地回來一周之後。旅行産生的創作動機與開文日期連貫一致，邏輯合理清晰。”

“緊接着，我的當事人便在群裏與朋友們展開新文讨論，進一步佐證了其創作動機、靈感來源。”

“因此，我認為原告陳述、當事人的創作範本和故事脈絡是自己五年前的作品的說法，是荒唐可笑的。”

接着，他又一一指出原告的“融梗”證據如何牽強模糊，達不到抄襲判定标準。

接着，明落的代理律師根據他的辯護進行反駁。

短暫休庭，案件進入審議階段。

……

法庭之外，除了雙方當事人的親友和競相追蹤熱點事件的媒體記者，最關心這場案件的應該就是林周在心理危機幹預中心的幾位同事了。

其中，談冀飛尤最。

一審開庭這日，他排的是上夜班，下午兩點多就來到了熱線部等着交接，剛好是換林周的值。沒有電話的時候，林周眼角餘光瞥見休息室裏的他，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不停地滑着手機。

她身後，張岩似是也發現了談冀飛的異樣，嘆口氣：“老談是真心同情那小夥子。”

三點五十，熱線工作交接開始。林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起身離座，拿起一旁置物桌上開了靜音的手機。

幾乎是在她拿起的瞬間，手機屏幕上彈出各大新聞app推送的消息——

“網絡作者訴知名作家著作侵權案一審敗訴”。

她下意識地朝剛坐倒在工作臺前的談冀飛看去。

鏡子裏，他的眉頭擰成一團，抱着手機緊盯了幾秒鐘，又很快把它扔到了置物桌上，直起脊背，戴上耳麥。

等下班後的林周回到京大寝室，網絡上對于這一事件的讨論已經紛紛揚揚鋪天蓋地。

謎之懶懶的書粉們歡慶大神的勝利，趁機再度唾棄一把“碰瓷”的小透明；

法律專家們借機分析著作侵權案的判定依據；

新媒體大V在微博上放送着庭審結束後的場外視頻，人人都打上“獨家”的字樣，拼命搏一把“播放量”。

其中，一家署名“勁爆視頻”的網站格外引人矚目，因為他們拍到了散場後于庭外現身的謎之懶懶。

林周随意點開那條播放量已經300餘萬次的視頻。

戴着墨鏡的大神笑對鏡頭，溫文爾雅吐出一句：“公道自在法律和人心。”很快便被工作人員簇擁着離開人群。

緊接着，更“勁爆”的一幕出現了——

原告梵明落沖向鏡頭，在各類人的格擋之外，用嘶啞的嗓音沖他吼着：“道歉，向我的家鄉道歉！我不在乎你拿我的故事抄我的情節，你喜歡就拿去！但你怎麽可以把離陽寫成窮山惡水刁民雲集的地方，你怎麽可以……道歉，我要你道歉！啊……”

不知是他的哪位親友扯抱住了他。瘦弱的年輕人跪坐在法院的臺階之上，仰天發出令人心碎的哭喊。他不停地咆哮，因為長久碼字而結了厚繭的指頭握成拳，用力地無力地脫力地揮舞在無知無覺輕松流動的空氣中，定格成300萬次播放量的視頻裏戛然而止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