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見明天

當晚，明落在微博PO出了九張照片，上頭，全是最真實的、他最懷念的家鄉。

配文：我生命裏的淨土，永遠的樂園。

被油菜花田簇擁着的鄉間小道，向晚回家的孩子綻開天真的笑，佝偻着背的老奶奶銀絲斑駁的後腦，夕陽斜照，振翅歸鳥，潺潺溪流，破落石橋，少年曾堆滿二手書的牆角，經風歷雨的窗棂木雕。

回不去的家鄉，離不開的遠方。

撫養他長大的祖母不上網不識字，無從得知他的近況，兒時的玩伴散落在各地，還有一兩個保持着聯系。

但明落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病情。

次日，他收拾好個人物品，在文友籃子和阿壯的陪伴下住進了醫院。

之前的律師打來電話，問他要不要上訴。

他回複：“等身體好點吧。”

其實內心已經絕望。

在網絡上大神書粉和水軍鋪天蓋地的謾罵裏，在各個媒體極具導向性的報道中，在不少法律專家對于勝訴贏面頭頭是道的分析下，他已經絕望。

籃子和阿壯擔心他的狀态，留了一人在病房陪他。

入夜，明落暈沉沉地睜眸，看到籃子支肘在床前打瞌睡。

似是察覺他動了，籃子眯着眼迎上他的目光。

明落咧嘴笑，一線白牙在昏暗的房間裏格外顯眼：“今天的更新碼了沒？”

籃子愣了愣，随即也笑起來：“我都打算切文了，數據差沒人看，還更新啥啊。”

明落語低聲微：“寫文遇到你們這幫好兄弟，真值了。”

他又請籃子幫忙把案頭手機遞來。

經過了白天第一次化療，他整個人虛脫得厲害，點屏幕的手不停抖動。

打開微博，跳過數百條蜂擁而至的新的謾罵私信，直接跳到那個太陽加電話頭像的藍V。

明天熱線：【今天狀态好些嗎？】

他想打字回複過去，但是使不上力氣，只好作罷。

想了想，他滑着對話框，找到那邊最初發來的號碼。

“您好，這裏是明天熱線。這個世界雖然遺憾多多，但我們仍可治愈自我。”

林周和幹預中心的其他同事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幾輪的電話幹預過後，收到的，仍然是梵明落的死訊。

她清楚記得那是五月第一個周末，中心舉辦親友互助活動的日子。她、張岩、談冀飛作為小組成員出席。任務不多，主要負責傾聽現場來賓的心聲，時不時暖場。

在中途茶歇的時候，她身邊的談冀飛低頭滑開手機。

林周其實很少看他刷手機——與她和顏佳奇這般年紀的“網瘾少年少女”不同，談冀飛是個手機上App不多于10個的極簡主義中年男子，只保留着支付、通聯等基本功能。

自從接了梵明落這件案例後，林周才見他頻頻使用手機上網。

此時，談冀飛直直地盯着手機屏幕，眼也不眨一下。那裏頭映着光，飛速閃過各種情緒，最終歸于一片寂靜的黯然。林周心頭倏忽狂跳，不祥的預感襲向四肢百骸，跟着點開手機微博，鍵入“梵明落”。

他走了。

之前的置頂調色盤被一則訃告代替，落款是他的文友們，在配文裏說明了遺體告別式的舉辦時間和地點，并承諾會接力贍養梵明落居于家鄉離陽的祖母。

親友互助活動和總結會結束後，林周追上徑自往外走的談冀飛。

張岩也跟了上來。

三人在走廊上次第停步。

最前頭那人，後脊慢慢彎下，伸手将臉埋進掌心之中。

時間無聲游走。

林周耳畔只有壓抑的呼吸、起伏的心跳、以及，喉嚨口裏壓抑着的輕微的悲泣。

許久，前方傳來一句大聲嚎啕：“他才二十八歲啊——”

林周驀然酸了眼眶，迅速低下頭去。

兩天後，明落一位自稱“籃子”的文友給中心發來微博私信，向他們解釋明落故去的極大原因是難以忍受病痛的折磨，而非厭世消極，感謝他們這段時間的疏導與幫助。

張岩把這條消息發給了申請休假的談冀飛。

籃子還表示，他和衆多文友會把梵明落的那篇五萬字的小說和其他的現實向作品結集出版，目前已發起衆籌。

得知消息後，林周再次點開“梵明落”的主頁，發現往日評論裏充斥着大神“書粉”和水軍謾罵的微博都不見了，不知道是删除還是被他的文友設為了自己可見。

幹淨清爽的頁面上，置頂是明落曾經發布過的九宮格家鄉離陽，重新配了文：

這個世界他來過。

孤獨天才梵高的梵。

光明磊落的明落。

……

後來，有好事的網友實地去了離陽，發現那裏并不像大神作品裏的貍陽那樣窮山惡水充滿刁民，相反民風淳樸，大部分百姓也相對富庶。于是，有人對“創作靈感說”發出了質疑。

接着，一位專職槍手跳出來爆料謎之懶懶拖欠其代筆稿費——大神養寫文工作室的醜聞被揭開。

之後，又有一位“神格”與他不相上下的作者表示謎之懶懶的在更小說與其三年前的一部作品情節雷同。

至此，“大神”跌落雲端，涉抄作品下架，ID也被捧紅他的文學網站無情注銷。

——這些都是後話。

談冀飛休假回來後，向幹預中心遞交了轉崗申請。

得知消息後，林周異常難過。

她想說些什麽安慰昔日夥伴，卻覺得無數個白天夜晚透過麥克傳遞給求助者的話語也有顯得蒼白無力的時候。

她想起印象裏的談冀飛，總是一副樂呵呵又極可靠的前輩架勢，不盲目褒揚，也從不打擊批評，令如她這樣的後輩受益良多。

她想起他愛吃甜食又苦于妻管嚴，想起那次危急關頭不忘先護她的天臺歷險，想起他的顫動背影悶聲哭泣。

也想起那臺載她追月追風追時間的小電驢。

……

幹預中心抽空為談冀飛舉辦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地點就在中心熱線部的休息室。

其間每個人都笑嘻嘻的，慶祝他的“高就”——因為談冀飛本身就是心理醫學類的執業醫師，此次轉入了清之潭醫院的精神科，成為張年來主任手下的愛将。大家紛紛說着“茍富貴勿相忘”之類的話，把寫着祝福的紙條貼滿他後背。

談冀飛向大家揮着手，最後再深深看一眼曾奮戰過六年的辦公室。

每一張歷經滄桑的臉，每一道尚顯稚氣的視線。

每一條終将撫平的傷痕。

每一個總會到達的明天。

再見，明天熱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