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布施
不,我要說的是:給點動力啊親!
寒冬臘月,雨雪霏霏。
趁着這天只是陰冷卻難得無風無雪,天權國的國師府裏晃晃悠悠地出了頂轎子。
若要問這轎辇裏坐的是何人又要去往何方,皇城裏的百姓們個個都能對答如流。
“月牙兒姑娘,又陪你家小姐出門布施了啊?”
這不,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縮着脖子、籠着雙手,一邊露着滿嘴黃牙眉開眼笑地說着,一邊朝着自眼前路過的轎子努了努下巴。
走在轎辇邊的姑娘年方十八,聽見壯漢像拉家常似的同自個兒搭話,她也只能勉為其難地沖他笑笑,算是默認。
可是,才面帶着笑意轉過腦袋,她适才彎下的眉眼就驀地擰成了一團。
“小姐。”月牙兒靠近了徐徐前行的轎辇,不滿地喚了一聲。
“怎麽?覺得冷了嗎?”孰料轎子裏傳出的,竟是這樣若無其事的反問。
話音落下,少女當場扶了扶額頭。
“小姐!”深知自家主子脾性的月牙兒恨鐵不成鋼地咬重了音,就差跺一跺腳以示胸中義憤了,“您看看那些人!哪裏還把您當成國師大人的千金!”
“他們怎麽不把我當爹爹的女兒了?”安坐在轎辇之內的女子不氣不急,泰然反問。
“他們……”話才起頭,月牙兒就忽覺語塞了。
但是,她又總覺着不吐不快,須臾過後便話鋒一轉道:“國師家的大小姐出府辦事,哪是他們可以随便議論的?!”
“那個人不過就是同你搭了句話罷了,你若不願理睬,當做沒聽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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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我……”
心中郁悶又不能明言的少女頓覺無比糾結。
事實上,她氣的不是那個問了她一句話的男人,而是男子背後所代表的一衆皇城百姓。
自打出了國師府且一路走來,她和她身側的這頂轎子可沒少收到路人的注目乃至指指點點。
如是場景,在這七年的時光裏,每到年末皆會反複上演。
原因,僅僅是在于她家小姐已然二十有三,卻遲遲未有出閣。
再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是新的一年了——這就意味着,小姐的歲數又要往上攀漲,更意味着衆人的非議,又要随之俱增。
想想就覺得胸臆難平!
“小姐!您和老爺樂善好施,每年冬天都不忘給城裏的那些窮苦百姓分發銀子,他們憑什麽總是要……”話到一半說不下去,義憤填膺的少女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紅了眼眶。
誠然,老爺同小姐真真是菩薩心腸,終日與人為善——可某些家夥還真不是個東西,如此良善之人,非但得不到他們一絲同情,反倒還惹來莫名的流言蜚語。
“別人愛怎麽說,就讓他們說去吧……”轎辇中的女子似乎能夠猜到少女意欲何言,她輕描淡寫地安撫着,那口吻,竟叫人聽不出分毫漣漪,“待到十年、二十年之後,再多的風言風語,也自會偃旗息鼓。”
“可是他們也太過分了啊!小姐你怎麽忍受得了!”越說越來氣的少女皺緊了眉頭,盯着深藍色的轎辇,未曾放慢腳下的步子。
“你是不是覺得冷?”誰知她在這兒說得慷慨激昂,那邊廂,她的小姐卻冷不防道出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語。
“啊?”少女登時張開小嘴,發着愣脫口而出。
“冷,所以才說個沒停。”沒等月牙兒頓悟女子所言何事,轎內的人兒就兀自雲淡風輕地說道,“不如我同你換一換?”
“小姐!”月牙兒這回真的是急得跺腳了。
小姐又扯開話題了!她……
好吧!她承認,她也心疼小姐啊!總不好直截了當地去揭小姐的傷疤!
真是……愁死她了!
怪來怪去,就要怪那些亂嚼舌根的家夥們。
想當年,那國公家的大公子同小姐也算是門當戶對,可這人好端端的上門來提親,也不知是撞了什麽邪,剛到國師府外,就摔了個狗啃地——回頭讓大夫一診治,居然還摔傷了腿,整整一個月沒能下地!
本來這也就是個不幸的巧合,可後來不曉得是哪個殺千刀的造了謠,硬說國師家的千金乃是命裏克夫,嫁一個男人就會克死一個。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接下來上國師府提親的人,不是半路上被馬車撞了、被飛賊搶了,就是還沒出門就被突然掉下來的房梁磕了腦袋、砸了背——總之,沒一個是能順利接近國師府的。
這下倒好,說小姐天生克夫的傳言是愈演愈烈了——到了最後,幾乎已經無人敢來與國師家的女兒結親了。
然而四年前,卻出了個意外。
哼!別跟她月牙兒提那個意外!一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忿忿不平地掐斷了回憶,好似自己掐斷的是某人的脖子,月牙兒堵着口氣,朝天翻了個白眼。
唉!不提也罷!提多了,也只會叫小姐傷心。
如此思量着,她努力平複了起伏動蕩的情緒,将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道路上。
不久,轎子停在了南城門下,月牙兒沖着裏頭的女子說了聲“小姐,到了”,便主動伸手替對方掀開了轎簾。
藍色的布簾被緩緩撩起,露出了轎中人傾國傾城的容顏。
雪白的肌膚滑如凝脂,與那嬌嫩的朱唇紅白相映。女子精致的瓜子臉上,嵌着一雙盈盈帶水的杏眼,在青黛勾染的彎彎細眉下,顯得明媚動人。那一頭烏黑的長發,更是柔順如絲,它們乖巧地貼服在素淨的大氅上,襯得主人的身形越發婀娜多姿。
此女,便是天權當朝國師唯一的嫡女——尹阡陌。
此刻,她正伸出一只芊芊玉手,輕柔地将之安放在侍女的小臂上。
如此沉魚落雁之貌,這般端莊典雅之姿,連她月牙兒瞧了都不免心動,那群男人果真是漿糊上腦,才會去聽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放着這樣一位俏佳人不要。
不禁又在心裏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了一番,月牙兒不自覺地抿着雙唇,扶着女子不緊不慢地走出了轎辇。
微微拂過的寒風中,尹阡陌忍不住稍稍打了個激靈。
“冷嗎?”她側過身子注目于一旁的貼身侍女,溫和地開口詢問——這一次,她是當真關心月牙兒這一路跟随的感受。
“還好啦,走着走着就暖和了。”自是明白自家小姐的好意,出府前就被小姐叮囑要多穿幾件衣裳的少女忙不疊如實相告。
這世上,身為主子卻會反過來照顧身邊侍女的,大概也只有她的小姐了。
同樣的,也唯有仁心仁德的小姐,才會在當今聖上都對城中窮苦百姓睜只眼閉只眼的情況下,卻還施以援手、加以救濟。
可是近兩年,她怎麽越來越覺得……小姐這是在把自己的嫁妝都往外貼呀?
每每思及此,認為尹阡陌已然“破罐破摔”的月牙兒就禁不住一陣揪心。
正如此情此景下,她眼睜睜地看着女子将白花花的碎銀慷慨地放入那些素不相識之人的手中,看着那些人對小姐感恩戴德、跪地拜謝的一幕幕,只覺得女子這就是在把這輩子的幸福拱手相送。
說句不中聽的話,倘若小姐真的終生不嫁了,他們這群曾經蒙受接濟大恩的人,可會在小姐孤身一人之時知恩圖報、以身侍奉?
算了,指望這些陌生人,還不如指望她自個兒!
如是思量着,月牙兒暗自喟嘆一聲,繼續遵照尹阡陌的吩咐,幫着她一塊兒“散財”。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靈敏的耳朵忽而聽得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诶,據說過了年,這尹家千金就二十有四了……”
“是啊是啊……我也聽說,這麽多年來上國師府提親的,都是走到半路上就莫名其妙遭了橫禍的……”
“該不會真的嫁不出去了吧?”
“唉……可憐……”
未等身後人将這第四句話說個完整,提着一股子怨氣的月牙兒便怒目圓睜着咬住了牙關。
“混賬!!!”只聽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惡狠狠的叫罵,下一刻,眦目欲裂的少女就氣勢洶洶地轉過身子,一個箭步沖向了在她後頭妄議她家小姐的幾個人,“拿了我們小姐的銀子,非但不知感激,還敢在背後說小姐的壞話!?你們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言語間,她已然不由分說地揪起了其中一個小夥子的衣襟——那架勢,俨然是個忠心護主的……市井潑婦。
“不……我……我我我沒有!”被少女以蠻力一把拎起的年輕男子驚慌失措地搖着頭、擺着手,口中結結巴巴地辯駁着。
值得一提的是,他方才确實沒有參與讨論。
他甚至還想開口,替那人美心更美的國師千金正名。
奈何他天生不善言辭,到頭來居然還被尹姑娘身邊的丫鬟當成了惡人。
“月牙,怎麽了?”所幸離得不遠的尹阡陌很快聽聞了動靜,這就三步并作兩步地趕來主事。
“小姐!這幫良心被狗吃了的家夥竟然……月牙兒替您教訓他們!”說罷,怒發沖冠的少女擡手就要往小夥子的腦袋上招呼過去。
“诶——”尚未了解來龍去脈的尹阡陌自然不會容許自己的侍女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故而當即出手握住了月牙兒的胳膊。
更何況,這衆目睽睽之下,她一個女孩子家就這麽沖着一個男人打過去,今後還如何嫁人?
因心頭昙花一現的念頭而心尖一顫,尹阡陌随即壓下了一閃而過的念想,強行按下少女高舉的右臂,斂起雙眉,神情嚴肅。
“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們……”
“不是的!”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沒等怒不可遏的少女出言解釋,依舊被她揪着的男子卻已按捺不住出了聲。
心目中如仙女一般的人兒此時就近在咫尺,年輕人也不知自己是打哪兒來了勇氣,竟然拔高了嗓門喊了出來。
一時間,包括尹阡陌在內的一行人皆循聲凝眸。
“尹姑娘這麽美麗這麽善良,我、我、我們喜歡她還來不及!要是、要是誰娶了姑娘,那才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鬼使神差地,他就這樣一股腦兒地說出了口。
然後,理智回籠的他猛地漲紅了臉。
月牙兒驚呆了,在場的其餘人等也怔住了。
而聽罷一席條理稍亂卻發自肺腑的話語,尹阡陌更是當場面色一凝。
不知為何,她看着滿臉通紅的男子,眼前恍然就浮現起了當年伊人雙頰之上那兩朵淡淡的紅雲。
那是那個人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她展露的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