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穿過古老的舊街區,一些原本在大道邊長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老柳樹被剃光了頭,幹禿禿的被鋸掉,堆放在街邊等待被拉走。看樣子,柳絮滿天飛的日子,已經再也回不來了。趙學軍喜歡五顏六色的世界,他目睹變化,看着歲月更新自己。整個民族猶如分娩一般,會再次傷,再次疼,可是,這種變化必然是有意義的。

闵順哼着調子,拿着一串羊肉串啃着,啃完就把鐵椽子丢進垃圾堆。趙學軍跟在闵順身後。他背着書包,穿着幹淨的夾克衫,下身穿着板板正正的長褲,球鞋。一看就是好學生。街邊的人偶爾将目光投向這對少年,感覺這就像一個大尾巴狼劫持了一只小綿羊。

他們一起繞過工地,來到一處老民居。這裏是彭娟現在生活的地方,煤渣垃圾到處沒規矩的丢放着,蒼蠅,臭蟲肆虐。肮髒的家禽跟一條脫了毛的流浪狗混在一個垃圾堆覓食。污水沒了規矩,自由的到處流淌着……

闵順腳步停下,看下四周後,他彎腰撿起幾塊小石子,對着一個院落丢出去。過了一會,一聲來自小城婦女夾着土話的怒吼加怒罵響起。闵順跟趙學軍躲在角落開始等待。沒一會,彭娟穿着一件大罩衫,下身穿着蹬腿褲,還有一雙髒兮兮的塑膠拖鞋,慢吞吞的披着頭發挪動了出來。

上初三的少女,應該是什麽化妝品都不抹,就有着一股子仙女的香氣。她們可以因為年齡自我寵溺。每天過着簡單的生活,因為五毛錢而發愁吃的品種太多而嬌嗔。她們随意的叽叽喳喳,卻不讨人厭,天真無邪的臉頰上,應該總有一種,原諒我吧,我還小,我什麽都不懂的……特殊的……人生最最美好的時段的那股子氣質。

可是現在,歲月将少女催熟,彭娟的胸口發育的即便是大罩衫也遮蓋不住那股子……來自熟女的味道。她低着頭,一路上看到她的鄰居們就在那後面指指點點。連帶着趙學軍都猶如被人在身後,拿無數小針紮一般的難受。這種被指點的感覺,趙學軍受到過更加殘酷的,這一剎,他發自內心的同情了。

十幾分鐘後,趙學軍他們一起來到正在施工的工地邊,一起坐在了碼放整齊的水泥板上。

“說吧,誰的?”闵順直接進入正題。

彭娟搖搖頭,小聲抽泣:“都不承認。”

闵順氣的去踢水泥板,接着,捂着腳滿地亂蹦“我X,誰的你不知道啊?豬腦袋給你安上了。”

彭娟搖頭,蹲在地上抱肩膀。

“反正……反正……我自己知道不是我的,可現在他們都說是我的,奶奶!你給我條活路成不?我媽因為我哥,不能吓,一吓就羊癫瘋。我就一個媽,放過我成不?!”闵順聲調有些高,憤怒的壓抑不住。

彭娟擡起腫脹的臉,那上面指頭印子留下的青紫赫然在目,原本挺好看的樣兒完全走形了。

闵順沒有再罵,他咬咬下唇,坐到了一邊,負氣的看工地那頭。

“你爸怎麽說?”趙學軍問彭娟。

彭娟搖頭:“打了我一頓,就走了,叫我滾蛋,以後不許叫他爸。”

Advertisement

“你媽呢?”

母親總是一個能觸動少女內心的詞彙,彭娟哭的更厲害了:“她給了我十塊錢,叫我趕緊走!”

趙學軍無奈了。

城市快速建設施工的聲音,咣當!咣當!咣當當!的從那邊有節奏的傳來,三個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不出聲的坐了一會。闵順終于開口了:“要是我的,我就娶你。可是問題是不是我的,你要用錢,我就回家給你順點……別的,我沒辦法。”

彭娟擡起手背,擦擦腮邊的淚,站起來帶着一些果斷高聲說:“不用,我想好了,等我肚子再大點,我就找根繩子,吊死在我後媽跟我爸家門口,惡心死他們。”

“哧!”趙學軍忍俊不住了。他笑完,闵順也跟着笑了。

“你那是放屁呢,好死不如賴活着,憑什麽你去死了,給他們挪地方?相信我,你活着才是惡心你爸呢,你死了他就不好過幾天。真的,你還是留口氣惡心人吧。”闵順勸着。

“有人給你拿主意不?”趙學軍問出正話。

彭娟搖頭。

“幾個月了?”趙學軍問到。

彭娟摸摸肚子,眨巴下眼睛:“我沒壞過孕,我自己都不知道懷孕了,我以為我就是胖了,真的,後來這裏越來越大……還……還動了。他們說……五六個月。”

趙學軍這下子倒吸一口冷氣,他仰面看天愁了好一會才問:“要麽……生?”

“不生!生了……這輩子我真完了。”彭娟又哭了,一個人的絕望,令她可以為另外一條生命做主了。

“不傻啊,我還以為你真傻了。”闵順譏諷到。

趙學軍站起來,從口袋裏拿出手帕遞給彭娟:“我知道在一些縣城的醫院,有介紹信就給做流産,你這孩子做不成流産了,這個是引産。恩……要家屬簽字。”

彭娟擡起頭哀求着看他們:“那咋辦?我沒家屬簽字。”

趙學軍嘆息下:“我媽常出差,家裏有介紹信。你必須去個正式的醫院做,不然以後就做不成媽媽了。”

彭娟冷笑:“做不成,就做不成,我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家屬簽字的事兒,你別管,你回家吧,那裏也別去。……彭娟,你就跟我們說下,怎麽回事就成。”趙學軍拉着彭娟坐下。

彭娟坐了一會,慢慢回憶起來:“那天放學,前街的老卡生日,他們就找我去熱鬧,熱鬧。我反正沒事做,就去了。大家一起在老卡家吃的飯。老卡說喝酒,我說我不會,他們說我不給面子。後來,我喝醉了……剩下的你們就知道了。我找過他們,他們都說沒幹過這事……都不承認,媽的。”彭娟氣的咬牙切齒。

“行了,你家去等吧。”趙學軍拍拍彭娟的頭,末了又拿出幾塊錢塞她手裏:“別亂跑,等着我們。餓了,自己買吃的,你奶奶年紀大了,你也懂點事,沒了奶奶,誰還收留你?”

彭娟找到了主心骨,很聽話的點頭,一邊走,一邊用那張又可氣,又可憐的腫臉往這邊看。闵順擺手:“去吧,去吧,不會不管你的。”那丫頭這才走了。

水泥板子上,又是一陣沉默,終于,闵順開口問:“說吧,咋辦?”

趙學軍低頭想想說:“你去找人去摸摸老卡他們,這幾天誰躲起來了,那就是誰的事兒。找到誰躲起來,你帶彭娟直接到對方父母家。彭娟還沒成年,這個算強X未成年少女。說不定……這還不是一個人的事兒,你叫彭娟就對他們說,孩子生定了,生完就報案。等孩子血液的鑒定出來,自然就知道是誰的了。”

“能成嗎?”闵順有些擔心。

“怎麽不能成?他們不會想這個孩子來到世界的。自然有人當彭娟奶奶一樣供着,哭着喊着叫她做手術。也許……到時候沒咱倆什麽事兒了。你看好彭娟,別叫她被人拐去聽了別的話。這事兒,誰幹的,叫他們賠償……蹲大獄,賠錢,他們自己考慮。”

“成!我這就去找人問,媽的,氣死我了。”闵順大概覺得自己挨得那頓皮帶真的不值。

工地又恢複了平靜,只有……咣當!咣當……的聲音在寂寞的響着,大約天摸黑的時候,有個人從水泥管子裏慢慢爬出來,就着太陽最後的顏色,他眯着眼看着天空。

如果此刻,趙學軍還在,一定會驚訝的認出,這人卻正是在一中的新風雲人物,宋長安。

夕陽下,宋長安的臉也是腫的,腫了一半。他看看水泥管子的那邊,又看看趙學軍他們離開的地方,他低頭想了會,提起書包也離開了那裏。

趙學軍回到家,看到前院晾好的衣服,先是抿嘴樂樂,接着去廚房掀鍋蓋。

鍋子裏,幾個熱呼呼的紅皮大紅薯溫着,他取出一個,在手裏倒了幾下,咬着向老媽卧室走。還沒到卧室,老媽那種帶着特有的高橘子風範的潑天唠叨,便一洩而出。

自從工廠停産,高橘子突然沒事了。這種清閑令高橘子無比惶恐,她每天早起,會按照習慣去工廠工地待會,會會那些老職工,打聽一下消息。但是随着上個市委領導班子的離開。有關于工藝品廠的消息,越來越令那些工人絕望。

生活沒着沒落的高橘子,覺得惶恐。她賺慣了錢了。現在還不到九十年代的初期,高橘子依舊覺得做個體戶很丢人,可是周邊不斷有做生意賺多少錢的消息傳來。“教書的不如賣鹹鴨蛋的”這句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流傳開來的。

“叫你纏個毛線,你就像殺你一樣。哎呀……我怎麽就不能有個閨女呢,有個閨女多好,我給她紮小辮子,帶她上街。我們娘倆每天一起遛彎,一起買東西。有姑娘多貼心啊。舉高手!我跟你說老二,你哥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許去煩他,他要是煩了,又不安生了。

舉高點,你那是什麽臉?老二,你知道不,生你那會,我有機會去機關,就因為你,就因為你!我才去的工會。舉高點!看那裏呢?!

你說吧,不是因為你跑老爺山,老娘能去工藝品廠嗎?哎呀,我是看透了,趙建國人家發了。趙書記,多牛逼啊,你看他張老橘子臉,還記得回家啊?

這都多久了……去哪呢,還有五團線呢,我跟你說趙學兵,你要是長點記性,就別招惹你哥……哎呀,我要是有個姑娘就好了……”

趙學軍咬着紅薯,倒退着,悄悄的離開家,這幾天,他要住到幹爹家,直到大哥高考,他都不想回來……不回來?怎麽可能呢!橘子媽媽大概會拆了幹爹的老骨頭吧。

宋長安是夜裏九點才進門的,一進屋。迎面的就是一股子濃郁的煙酒氣,地上一些碎瓷片滿地落着,他二叔宋瞭望伸着兩條帶毛的腿,正躺在沙發上打呼嚕。

宋長安的二叔,自從兵團返城回家,就一直閑着呆在自己大哥家。在兵團那會子,宋瞭望受了不少罪,返城後,宋長安的爺爺奶奶安排他去了機關。這人一直沒調整好自己,總是做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社會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現在的社會。他不停的回憶在兵團熱血的日子,總是不願意醒來。這令宋長安很是看不起。

今天放學回來,他二叔在家,又喝又唱,還念什麽:我們來自各方,彙聚一堂,三萬兒女啊,邊地墾荒……

宋長安站在門口譏諷了幾句,他老子伸手就給了他一個打耳光,宋長安背着書包就走了。

二叔突然坐起,吓了宋長安一跳,他躲在門口看着那個不合時宜的人,舉起拳頭喊了一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争取勝利!”喊完,倒下繼續睡。

母親劉青靈拿着工具在悄悄收拾屋子,見宋長安站在門口,就壓低聲音說:“回來了?”

宋長安點點頭,提着書包要進屋,他媽媽拉住他,摸下他的臉:“別怪你爸,你爸覺得對不起你叔叔。他沒照顧好他,當大哥的都不易。你二叔挺可憐的,這麽大了,找不到方向……

扒拉開母親的手,宋長安瞪了一眼從門縫裏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裏。

每個家庭,都有屬于每個家庭特殊的問題。宋長安的爺爺奶奶,文革受了不少罪,現在在家裏,大病小病不斷。弟弟妹妹還小,跟他差了七八歲。二叔不上班,不參加社會活動,每天活在過去。父親全部身心都撲到了政治前途當中,這一大家子事兒,想起來,宋長安就一陣煩躁,一刻都不愛呆家裏。

宋遼闊宋市長,是晚上十點回家的。今晚他與市委領導聽了有關于江關縣縣委書記趙建國的一些彙報。随着改革開放,萬江公路的暢通,這兩年江關縣的經濟幾乎是以不可阻擋的勢頭躍起。

這種快速躍起,并非是好的事情。就拿這幾個月來說,有幾件大的案子都發生在江關縣。江關縣的綜治問題,成了當前比經濟更加重要的大事情。新的領導班子上臺,自然有新班子的政治暢想以及希望。萬林市周邊十三個縣區,都是産煤區,随着經濟活躍,一些處于三省交界的縣區,開始出現因經濟帶來的隐患。

毀壞山林案件,鄉鎮與鄉鎮之間的不良競争,産煤區的地面塌陷問題,還有老調長談的幹旱問題,各種刑事案件把萬林市的臉都丢光了,這一次省裏開會,萬林市被點了名,亮了黃牌。這才剛開完會,接着江關縣就出了一件因雷管管理不慎,引起的爆炸案,一案四命。

聽完趙建國的彙報,宋遼闊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他一進門就看到二弟睡在沙發上,不由生氣。當看到妻子那張就要爆發的臉,他又強忍着,彎腰扛起自己的弟弟,扛着他回到卧室,把他放平,喂了他一杯水。接着坐在弟弟身邊,就像小時候那樣,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

“你去跟長安談談吧,你今天打他,是你不對。”妻子站在門口對他說。

宋遼闊站起來,脫去夾克衫遞給妻子,轉身推開門進了兒子的屋子。

屋子裏,宋長安吓了一跳,他連忙把煙頭對着窗戶丢出去。但是,煙頭出去了,那煙還在屋裏呢。

宋遼闊坐下,看着長高的兒子,他不忍心責備他,工作太忙,家裏太亂。這個少年不知不覺的已然長大。

“什麽時候學會的?”他問。

宋長安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回答:“早會了。”

“我屋子裏,你小舅捎回來的外國香煙,是你拿的吧?”

“恩,我二叔也拿了。”

“沒事,我不罵你,長安,爸爸今天打你,是爸爸錯了。這些日子,爸爸心情不好。我跟你道歉。”

宋長安沒有說話,這樣的道歉,他早就膩了。他無所謂的踢踢櫃子腳問爸爸:“我二叔單位打電話,催他上班呢。”

宋遼闊沒接話,只是點點頭:“我知道了,我幫他請假了,長安啊,別怪你二叔。他最好的朋友,最愛的人,都消失了,我們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對待親人你要給他們時間,給他們寬容,對別人寬容就是對自己寬容。”

“爸,您能換點詞嗎?這些我懂,可是我總有權利難受吧,每天回到家,就是一股子煙酒氣,我弟弟妹妹還小,你不看我,你也看我弟弟妹妹的份上,叫二叔收斂點,他怎麽不去三叔家呢?三叔家比咱家大,條件好多了。”宋長安負氣的說。

“傻瓜,哪有哥哥去弟弟家的。算了,你不懂,我還有事,你先學習吧。”宋遼闊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回身說:“少抽點,抽煙不好。”

父親離開了,宋長安又點起一根煙,看着窗外的月亮,想着今天傍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有主意的,沒成想在這個小土地方,還能看到一個比他還陰的。這趙建國家也不像他想的那麽簡單嗎,以後,看樣子要跟趙學兵多多了解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