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趙建國晚上十點半回到家,高橘子沒驚動家裏人。只是悄悄的給他做了飯,又悄悄的端到卧室叫趙建國吃。
趙建國餓壞了,吃了三碗面條,還喝了一碗面湯。吃晚飯,他打着飽嗝兒,看着媳婦稀罕的不成,就巴巴的過去香了幾下。然後,他利落的站起來,拿起衣服,把挂在天空,眼睛微紅的高橘子丢在了床上,沒心沒肺的說:“縣裏有事,我得連夜回去。橘子你就辛苦點,家裏看着點。橘子同志!你辦事,嗯!我放心!嗯!我走了……”
高橘子悲憤了,這都一個月沒看到丈夫了。她又是生氣,又是心疼的抓起枕頭丢了過去。趙建國接過枕頭,一臉茫然不知道媳婦為什麽生氣。
“哎哎……要文鬥,不要武鬥,橘子,我跟你說啊,老大要高考,你要好好的做事,那個……別咋咋呼呼的,你看,你一生氣,老大休息不好,那不好!不能好好上學了!咳……對吧!”
高橘子蹦起來,穿起塔拉板拖鞋,蹦過去,騎在趙建國身上,對着他耳朵吭哧,就是一口狠得。趙建國受傷,趴在床上,不敢大叫,只好使勁擰着一個枕巾,壓抑着聲音說:“臭婆娘,你要造反。”
“對,老娘就是要造反,告訴你趙建國,你下次回來,記得頂鐵鍋,老娘準備給你來個大的,炸死你!”高橘子憤怒的指着他,壓低聲音悄悄罵。
“你可別,我害怕……喏……這是這兩個月的工資。”趙建國取出錢,遞給高橘子,在接手那一剎,他有些膽怯了:“橘子,嘿嘿,你看哈,今天縣裏出了個爆炸案,那家人挺可憐,留下一個老娘,一個奶娃。我把……工資給捐了……你別氣啊。下個月……我一定一分不留,全部上繳組織。”
高橘子低着頭,看着手裏零七八碎不到四十塊的毛票。覺得肝髒都要爆炸出來了,這不是第一次了。家裏有老有小,老大七月就要高考,考上是沒問題的。可是學費呢?老太太現在每天要吃藥,藥錢呢?
再說,考上大學後,孩子能一個人去嗎?總要跟着吧。路費,住店,去了看人家老師,不給帶條煙啊?還有,去了給孩子置辦點東西不要錢啊?自己現在就拿三十塊基本工資。老二明年就高考,接着老三上高中,這些都是錢,問題是,錢呢?
好吧,她知道趙建國做的沒錯,可是,你這人發揚風格,能為孩子老婆想想嗎?
改霞每個月五塊錢,總要發吧。最近五塊錢能幹啥?總得給漲個一塊八毛的才算有良心吧?雖然自己有小私房,可是,總有用完的時候吧。他趙建國存着那三千塊,覺得比磨盤還大,這都什麽社會了,你當還三千塊花一輩子的社會呢。這兩年,眼見着,物價可就起來了啊。
高橘子哭了,哭的傷肝傷肺,她不敢大聲哭,只能小聲嗚嗚……哭完,她對着手足無措的趙建國擺擺手:“快滾,老娘一刻都不想見你。”
看看表,趙建國又香了他一下後,滾了。他滾到門口的時候,高橘子又趕出來,往他口袋裏塞了五十塊錢,還給他拿了一條早就備好的牡丹煙,一瓶胃藥。丈夫是當了書記的,吸煙上高橘子不願意他受罪丢人。
趙建國覺得挺不好意思的,讪讪的拉着高橘子的手,摸索了一下,轉身又義無反顧的上了吉普車,高橘子能猜出來,這一走,最少又是倆禮拜。
午夜,星星亮晶晶的眨巴着眼睛,高橘子穿着拖鞋,坐在家門口發呆。這幾年,天南地北的跑,世面見了無數,她的想法早就超過了這個小城市同等的女人。她知道賺錢,數錢是什麽滋味。也知道有錢在口袋能活的多安慰,今天早上去廠子,她遇到了李科長。這一輩子辛苦工作的老科長,現在每天用平車給人拉燒土,一車才賺五毛錢。
應該怎麽辦呢?高橘子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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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趙學軍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高橘子立刻抹幹淨了眼淚,扭頭笑着對兒子說:“聽到車響了?”
“恩,聽到了。我爸走了吧。”趙學軍回答完,坐在媽媽身邊,靠着她,睡意全無。
“滾了,軍軍,你不說你去你幹爹家嗎?”高橘子問兒子。
“幹爹去北京做古跡複原了,我一個人對着個大院子沒意思。”趙學軍解釋到。
街邊的蛐蛐交換着鳴唱着,高橘子拍着兒子的頭說:“去睡吧,着涼感冒,又要住院了。”
“沒事,這都要夏天了,媽,你不高興啊。”趙學軍坐下。
“恩,不高興,媽今天去廠子了。”高橘子喜歡跟小兒子聊天。
“您不是天天去嗎?”趙學軍往母親身邊挪動了下,覺得屁股涼。高橘子站起來,跟兒子換了個地方,叫他坐到自己捂熱乎那邊。
“哎,媽這樣的,對廠子有份感情。兒子,你不懂的。媽嫁你爸爸的時候吧,就是個上過初中二年級的山裏丫頭,連雙新鞋都沒穿過。人家把我介紹給你爸,去的那天,穿着我大姐結婚的衣服。我媽給我買了個有機玻璃卡子,給我美哭了。
他們都說我是有福氣的。後來随了軍,拿了城市戶口,有了工作,吃了皇糧。就覺得,自己啊,上輩子是修了什麽橋,鋪了什麽路了,怎麽這麽幸福呢。那段時間,媽就怕福氣太大,那一天雷劈了我。
可你說吧,你在農村,你要想城裏,到了城裏又想要個房子,有了房子,我想要兒子,有了你們,媽又想要個閨女。沒戶口,想要戶口,有了戶口又想要份工作不靠男人。好不容易,有了工作,找到自己了。就覺得,咱不是村裏來的,咱也靠着手吃着飯呢,不低誰一頭。 現在你們大了,可是這日子要的還是沒完沒了。兒子!你說媽是不是太貪心了?”
高橘子拉着小兒子的手唠叨着。
學軍笑笑:“我媽才不貪心呢,我媽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女人。她一個人敢半夜跑到老爺山,也不怕狼叼去。她一個人敢去廣州,敢去北京,敢去上海,敢去武漢。從來沒丢過。我們好多同學的媽媽都沒出過萬林市。媽,你別愁,這不有我,有大哥他們呢嗎,還有我爸。”
“你爸?兒子啊,你爸是個好人,可是……我算看透了,他就知道工作,根本不懂得顧着家,我不嫌棄你爸,他縣委書記怎麽了,還不是靠着我高橘子養。噓……秘密啊!”
“呵呵……知道,知道。媽,你準備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跟你說,你懂啊?小孩家家的,吃飽了,玩你的去。”
“萬一,工藝品廠徹底完了,您想過怎麽辦嗎?”
高橘子想了下:“你小孩,別操這份心,有媽呢,好好念你的書。”
“媽,我不小了,您看,你遇到那麽多事,跟我說,我給誰都沒說過對吧?”
“那倒是。我家三兒嘴巴嚴實着呢,我看啊,你适合做個優秀的黨員。專門做那個保密的工作。”
趙學軍小聲竊笑,拉着媽媽打滾:“所以啊,跟我說說呗?說呗,求你了,媽……”
高橘子擰下兒子的耳朵,很認真的說:“兒子,你覺得,媽媽做阿信怎麽樣?”
這些日子,高橘子一直對一部日本電視劇癡迷,《阿信》,阿信講訴了一個由真人真事改編而成的故事。日本百貨業巨子八佰半的創始人阿信,一個鄉村菜店開始,一步步發展為日本零售業的巨頭的故事,故事中,阿信經歷了幼年被賣到城裏給人做保姆,爸爸虐待,婆婆虐待,孩子流産,丈夫自殺,兒子戰死,企業破産等等不幸的經歷。作為一個女性,她剛烈無畏,勤奮真誠。最終她創立了八佰半這個巨大的百貨零售王國。
這部電視劇,高橘子每天必看,別人,也許沒做過生意,沒見過錢,感覺只有感動,感慨,并不會擁有高橘子那樣的感悟。高橘子知道某個流程,這些日子,一次次的失望,加上靠着自己的人越來越多。她必須站起來了,必須給予孩子們一個未來。她高橘子,非常清楚的明白,她激動了,她是非常非常想做阿信!做那樣的女人。
趙學軍笑笑,只是攀着母親被夜風吹的微涼的手臂說:“媽,你想試試,就試試呗,大不了,賠了,我賣了我的小錢……”
“哎呦我的兒子啊,你總是你的小錢,你的小錢。你都多大了,還想這些呢,不覺得可笑嗎,那是古代的錢,你就是存了幾箱子,拿到糧店也換不來一斤糧食。兒子……”
“嗯?”
“媽想好了,過些時日,媽就去正式辭職。再等幾年等消息,什麽都誤了,我也不去想什麽吃皇糧了,留着那份工作,我每天栖栖遑遑的想它,盼它,等到有消息了,我估摸着黃瓜菜都涼了。斷就斷了!這輩子,拼了!”
感謝阿信,這輩子,趙學軍還沒感激過那個日本鬼子呢。看着母親志氣滿滿的看着夜空,趙學軍不由驕傲,這個時代,只要踏實,一步一步的努力,最後成就都會了不起。自己的母親,就像華夏大地上的母親樹,只要給予一點希望,只要有孩子,她就會化身勇士,劈荊斬月,勇猛無比。
“媽,我那些小錢,真的可值錢了……”趙學軍撒着嬌,高橘子樂呵呵的擰了他臉蛋一把:“是啊,是啊,值錢啊。我軍軍都初中了,還做發財夢呢。得了,睡去吧,別跟你爸說,他一準不同意,靠他!哼,餓死!”
那之後有段時間,高橘子是惶恐的,辦完手續之後,她每天都去小樹林轉悠。有時候,夜裏,趙學軍會發現媽媽悄悄爬上屋頂吸煙,吸得咳嗽的受不了了,她就會去附近的小賣鋪買散白酒,買完,一個人半夜坐在屋頂喝,偶爾喝高興了,她還就個小鹹菜什麽的。
按道理,高橘子現在有份工作不難,難就難在,家裏的趙建國一臉義正詞嚴的說:“別想從我這裏撈好處,我這書記不是給你們服務的,是為人民服務的。”
這一次次的逼迫,迫着高橘子,終于就像這個時代的第一批個體經營者一般。待業沒工作的,絕望了,去經商。勞改出來的絕望了去經商。什麽都沒有的絕望了,去經商。這裏,需要生活深深的打磨給他們一種痛楚之後,人才會徹底醒悟。
趙學軍沒有去打攪母親的自我憐憫,以及她自我平複心傷的階段。他與大哥他們只能做個好孩子,不讓媽媽操心。就在高橘子小酒就鹹菜的日子裏,彭娟的事情解決了。
就如趙學軍想的那樣,那是一次卑鄙無恥,無法控訴的犯罪。沒人幫彭娟說好話,幫他做主。彭娟只能挺着肚子,自己保護自己。這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女,撅着肚子,闖進別人家,為自己争取了最後的權利。四家人合了四千塊,老卡的父母帶着彭娟去臨市做了手術。
七月初的一場大雨後,闵順帶着人把老卡那幫子打了個半死。打完,闵順帶着彭娟去了老爺山的一個開放的小山頂,趙學軍還是像以前那樣,沉默的跟着,他跟着他們在山路上走着。一直走了很久很久……來到山頂。
彭娟在高高的山頂,對着山下撕心裂肺的喊着:
萬林……我X你媽!!!!!!!!
我再也不回來了!!!!!!!!!!!!!
孩子!對不起!!!!!!!
媽!爸!!我恨你們!!!!!!!
趙學軍隐隐的覺得肚子裏都是酸楚的分泌物,他理解,但是并不同情。彭娟的現在有着一份害怕寂寞的自我堕落的過程,萬林不欠她的,那個無辜的孩子不欠她的,她的父母即便是在不合格,也沒餓死她,也沒想她懷孕。可是這之間又有一份必然的因果。
說不清是時運不濟,還是命運的安排。唯一能說的是,彭娟,闵順都長大了。在與那些成年人的交鋒當中,他們懂得了,世界不是那麽簡單的,不是在老師面前頂嘴就是無畏。不是在夥伴面前拿的出錢請客,就是混得好。他們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善良,他們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包容。
彭娟在山上發洩完畢後,收拾了行李,要離開小城去省城,她有錢了,學校那邊也開除她了。奶奶那邊要拆遷,馬上奶奶就要跟着她父親過。所以她的家也沒了。去省城,開個小飯店,好好活,這是闵順與趙學軍唯一能告訴彭娟的。
後來,他們一起去了照相館,彭娟站在中間伸出胳膊,摟住趙學軍還有闵順,他們對着鏡頭留下一張大大的,露着八個門牙的青春記憶。這是彭娟最後的一份靓麗,那之後,她堕入紅塵,并勇敢無畏……
随着高考日子的接近,趙學軍每天看着自己大哥。他叫改霞姑姑每天給大哥加一個雞蛋。還托幹爹從北京永外彙卷買來好多,好多巧克力。這些高橘子買了成堆的給兒子買奶粉,麥乳精,放着随他吃。看吧。趙學文是個幸運的娃。
高考那一天,全家去送大哥,奶奶也去了,在趙學文進入考場的時候,奶奶很慎重的說:“奶奶給你買了鞭炮了,你考上舉人,奶奶回去給你十塊錢!”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一種壯士斷腕的味道,全家都樂了。
趙學文自己倒是挺放松的,他看看兩個弟弟,還故作潇灑的說:“得了,就是一次考試嗎,你們都回去吧。中午,我回去要吃餃子,就……我勝利的消息吧!”
全家人失笑,可是,都沒走,他們看着趙學文走向自己最絢爛的人生,一直消失在那些考生當中。趙學軍靠着大樹,想起大哥那臨死前不足五十斤佝偻着的遺體,他死不瞑目,趙學軍幫他合了很多次的眼睛。 這一次,他是站直了進去的,祝福他再也不會趴下!
夏日,在不知不覺當中悄然來臨,那不久之後沒幾天,高橘子,趙學文先後給自己丈夫與父親放了兩枚大炸彈。
高橘子辭職了,要下海。趙學文自己做主,沒有把志願填上父親期盼的部隊指揮學院。他去了一所部隊上最好的軍醫大學。面對失望的父親,趙學文說:爸,我這輩子,最害怕的時候,就是軍軍在手術室。我什麽都做不了,一點忙都幫不上。您還沒看出來嗎?和平年代到來了。而且,我不适合做将軍。槍打得好的,其實都是小兵。我常聽老常伯伯說那些時事。人活一輩子,就要看清楚自己能做什麽,然後去做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最起碼您感冒了,我能給你下個處方,開個藥片不是。
至于高橘子,她對自己丈夫很是豪爽的說:滾蛋,別管老娘!接着,高橘子就帶着大兒子,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