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高橘子帶着大兒子,天南地北的跑了一圈,給兒子置辦了電影上那種帶着輪子的箱子,給他買了四季衣衫還有個學習用的小小的錄音機。這娘倆除了偶爾發個電報,一去就是一個半月不複返。

等高橘子把兒子送到軍醫學院,自己颠颠的跑回萬林市卻發現,家裏鍋冷盆幹,這一下,她美美的吓到了。幸虧鄰居給她帶了一個信兒,奶奶帶着改霞回鄉下探親,老趙帶着倆兒子跑到廣州了,好像王家出事了。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高橘子,提心吊膽的等了一星期,趙建國才帶着兩個兒子回家。心情十分不好。

話說,王希與母親弟弟回到故鄉,祖業房當時已經塌了。他們拿出所有的錢重蓋了祖屋。王希媽媽剛去新單位報道,接着就是一病不起,那麽大的打擊,那個女人早就被壓彎了。王希被迫辍學,帶着弟弟熬了幾個月後,無奈之下,跟着族裏的族叔叔去搞走私香煙。他們那地兒,離香港很近很近。

開始幾次挺順,他賺了不少。可是,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的,一次失手,被判三年有期徒刑,鑒于王希未成年,現在暫送少管所,待他滿十八歲還必須去正式的勞改機構服餘刑。

趙建國帶着內疚跟兩個兒子趕到少管所,王希拒絕見他們,他們等了整整十天,王希就是不想見,聽管教說,他心情非常不好,甚至有絕望的念頭。

沒奈何之下,趙建國又去了王希家,這時,蘇珍就病的剩下一口氣,王瑞一夜之間長大了。在家裏養家禽,給媽媽做飯。見到趙建國,王瑞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整整哭了三個小時都不帶換氣的。

接下來的日子,趙學兵跟趙學軍承包了王希家所有的事兒,幫他們把未完成的屋子上了水泥,圖了灰。吊了紙板頂。趙建國是跑民政機構,跑當地武裝部,法院公安到處走。又帶着部隊王路生前的幾位戰友,到處跑……最後,鑒于王家特殊的情況,終于是減了刑,王希十八歲的時候會被放出來,不用去相關單位服刑了。

父子三人,瘦了幾圈,灰溜溜的回到了萬林市。趙建國回來與高橘子長呼短嘆一番,早就把高橘子放炸彈的事兒放到了一邊。對比王家,趙家的事兒就不算個事兒。

老常回家後,知道王家出了事,就又立刻買了票,去了一次廣州,不管蘇珍如何拒絕,這一次,老常态度很是堅決,硬是放下五千塊。王瑞要上學,蘇珍要治病,這病不好治,蘇珍已經有了輕度的精神抑郁症。老常是個扛過大傷害,大悲痛的人,對待這樣的,他倒是有些方法,他先是給蘇珍找了精神科的醫生,又給雇了一個村裏的老婆婆幫着洗刷照顧做飯,工錢直接給開到了王希十八歲出來。他帶着蘇珍每天送王瑞上學,接他放學,一來二去的,蘇珍又有了主心骨,有了盼頭……這樣,老常安心的回到萬林市。當年跟王路有感情的何止趙建國一家。

這一年,所有的事兒都來了,高興的,震驚的,悲痛的,都發生了。趙王倆家的孩子,面對了一次強迫的成長。

回到萬林後,趙學軍,趙學兵開始給王希寫信,趙學兵是一月一封,而趙學軍是一星期一封。

高橘子在外面轉了一圈,回到萬林市後,她找到相關部門,将原工藝美術廠被拆遷推平的那塊地租了下來,這合同一簽,就是四十年。上一屆領導的城市改革計劃早就被擱淺,這一屆領導根本無力蓋一個工藝美術品廠出來。新的商城計劃,無法招商,那麽一大塊在正街上千平方米的土地,只能拿工程布遮蓋起來,空着實在難看。市委領導那是雙手支持,巴不得的事兒,這得解決多少待業青年的問題啊。

趙學軍這次對高橘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自己的媽媽出去幾年,轉了一圈竟然學會借雞生蛋了。她先貸款十萬,又從幹爹那裏借了六萬,自己把存的錢全部拿出來,大大小小的硬是合成二十萬。

接下來,趙建國的苦難日子就來臨了。他看着媳婦的貸款手續,看着媳婦借老常錢的借條,那頭發是一把一把的掉,嘴巴裏的大泡是一排一排的起。這才四十五呢,一顆後槽牙就硬生生的着急的掉下來了。他看着媳婦不知道在天南地北認識的什麽人。緊俏的鋼材運來了,做櫃臺的木板買來了,大塊的玻璃成箱的院子裏碼着。

接着,趙建國忍無可忍,跟高橘子大吵一架,撕壞了家裏所有的他倆人的合影,以示抗議之後,抱着被子回到了江關縣委,發誓,絕對不回去了,叫那個臭娘們自己過算了。兒子他也不要,老娘等安生下來,他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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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橘子找來工程隊,将那個大空地磨成洋灰地板。又買來最便宜的水泥複合板。簡易工棚用石棉瓦,就着鋼栓,鋼釘螺帽一個一個的連接了,改成成片的簡易屋子。這些房子,可以預見,它必然冬冷夏熱,可是,好歹也是屋子不是。

這樣,轉眼的,通電了……一個自由貿易中心起來了。奇跡一般,從磨地板到中心大門建成,前後工期不到一個半月。高橘子沒有後面十幾年的那份見識,她也不懂招商,她就是一個人帶着一個會計,在商場門口擺了一個桌子。明碼标價,小商店一年一千五,大商鋪的一年兩兩千八。大廳櫃臺一截一年二百。老工藝品美術廠職工房價七折,只租一年,一年後看行市漲價。租金先付六個月,剩下的六個月後再給。高橘子給自己剩了一間最大的棚子,有九十平方米。她準備開個大點的服裝店。

趙學兵,趙學軍那段時間很忙,每天放學去幫着做生意,招租。晚上就睡在大院裏打更,這兩個人,自出生,也沒受過這種罪,為了使來看房子的人滿意,趙學兵,趙學軍,還有改霞姑姑,每天要打掃一個巨大的院子,外加六十多間屋子。時不時的還要清洗後院的公廁,盡量保持這裏最幹淨的環境。捎帶還要擦櫃臺……就連奶奶,都快八十了,也要偶爾看下大門,怕小孩子進去打破櫃臺玻璃。老太太不知道貸款的事兒,就知道這是媳婦的工作,給人看大門,捎帶打更。

闵順那家夥挺有意思的,他每天都帶着一群人來幹活。忙完,水都不喝一口的就走。倒是趙學兵發現自己那幫子朋友,從來沒露過頭,偶爾有人來轉悠了一圈後就會說:“哎呀,學兵,你媽是資本家了,兄弟們以後的日子就靠你了。”這一次,趙學兵倒是有些感悟了。

不要小看八十年代末期人們對經商的熱情,有多少待業青年,有多少縣鄉裏想來城裏做點什麽的人。高橘子的小商店們花了不到一個月全部租了出去。那可是大大小小的五十多間屋子,還有一個大廳百十來節櫃臺,雖然剩了一些位置不理想的,蓋的太大沒人敢要的。可是,高橘子的本錢回來了……

這一段,家裏大大小小,忙的個人仰馬翻。趙學軍這一冬季奇跡一般的,沒着涼住院。人啊,就是活的賤,越累,越不得病。

年前,一串鞭炮響,高橘子跑了一趟武漢漢正街,外帶廣州,去廣州進貨捎帶看蘇珍。她給王希送了好多衣衫,還有吃的,用的,留了一封信離開了。要說,趙建國堂堂男子漢,真的氣性大,這一氣就氣到了年底,硬是沒回家。

高橘子把老廠的電工,燒鍋爐的老工人,外加李科長都找了回來,大大小小的用了十來個工人。她整了個辦公室,還給自己隔了一間經理室。假模假樣的,大冬天每天帶個墨鏡,見了人就是嘻嘻一笑,翹起一個蘭花指,摘下鏡子,矜持的跟人握手。每一天,她就像跟時間賽跑,一副地球離開她,絕對不會轉動的繁忙改革者的樣子。每次看到媽媽這樣,趙學兵跟趙學軍就是一個冷戰,轉身就跑。實在不能看了,太可怕了,老媽變身了!

這一次,趙家人才徹底的輕松下來。接着就是擺櫃臺,盤點,上貨。年前的最後一個月,随着市委領導親臨金鑫自由市場剪彩開業,高橘子這個總經理,正式走馬上任。

趙學兵以前實在不理解,老媽多愛錢。現在他是理解了,金鑫啊,四個金啊,這愛錢愛到不遮掩了啊。高橘子的大服裝店,擺在市場最前面,最好的位置,最敞亮的地兒,最洋派的衣衫,鞋子。她這店兒一開,連帶着這自由市場檔次就上去了。中國人,預備年貨是對一年工作的發洩。打随着金鑫市場開業,那地方嘩啦啦就火了。你看那院子裏的五六家的美發屋,煤球子火一天一車的燒着給客人洗頭燙發,水費都不知道用多少。院子裏的保險絲一會一頂。你看人家闵順自己開的那個磁帶屋,門口一溜煙的學生在哪裏買,買完不走,門口一頓亂蹦跶。總之一個字,火了……火的一個城的人,都知道,老趙家,發死了。

高橘子十五天打一次電報給供貨商,彙款,要貨,忙的腿抽筋。大年二十九她才把商店托給服務員,叫老二趙學兵給看着,自己租了一輛車,颠颠的跑到江關縣,去抓老頭。

這天,趙建國臭烘烘的從鄉鎮回來,一身疲憊的進了縣委大院。一件院子,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他納悶的看下四周,看門老段,神秘兮兮的指指他的卧室對他說:“趙書記,有個香港大姐噶,找你的麽,我說不給開門,他們說能開麽。我就覺得,不開門影響兩岸三地關系麽,那……那你切(去)看看,我門口看着麽,省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好……給你證明麽。”

趙建國吓了一跳,小跑着進了自己屋子,這一進屋子,哎呦,這大胡嚕打的哦。他撩起門簾,看看院裏堆了一堆人遠遠的看着。趙建國先是看到一雙乳白色的高跟鞋,鞋底的鞋掌磨得很亮,鐵商标都看不到了,看樣子,這位港客大姐走了很多路啊。他又上前幾步,看到這位大姐四仰八叉的戴着一副墨鏡在睡覺,那口水滴溜溜的從嘴角向下滑。

“你好?”趙建國大聲說了一句。

沒人理。

“咳……咳……恩恩!你好!”

那位港客大姐,翻了一下身嘀咕到:“趙建國,給老娘滾蛋,別煩人……困死了……”

哎?趙建國暈了,走過去,提溜起人來,摘下墨鏡,擦去那一個血盆大口,哎呀,這紅顏色抹的,跟吃了死孩子似的。

“我說高橘子,你搞什麽搞!什麽東東……”趙建國晃悠了媳婦幾下,看到老段他們目瞪口呆的在門口一臉好奇,他氣的對門怒吼:“看什麽看!我老婆!”

老段唰的一下就閃了,他跑了一會,又颠颠的回來,好心的給趙書記放下棉門簾。

高橘子呼呼大睡,這段時間她累得要死了都,她進了丈夫的屋子,一進來,聞着那股子屬于丈夫特殊的味道,真是又臭又懷念,這一剎,她舒暢了,她收拾了一會屋子,抱着丈夫的被子聞聞,接着仰面朝天的睡去。

第二天早上,高橘子是被扒的光溜溜的從趙建國的床上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坐起來,撥拉開腰裏的臂膀,左右看看,趙建國也坐起來,一臉滋潤,洋洋得意,俺想,你個老婆娘,知道離了老子不行了吧!

高橘子起來後,穿好衣服,提着個鐵桶去廚房要了一桶熱水,回來直接丢到爐子上熱着。趙建國也起來了,他起來後,就是一頓唠叨:“橘子,回去後,家裏開個民主會議,我會首先檢讨,這段時間,對家庭關心不夠,對子女愛護不夠……這個問題,恩,我承認,我錯了。那個,你那一攤,我想過了,去跟市委領導商量下,不然咱去省裏,你知道我省裏老領導們關系還是可以的,你別怕,咱一起想辦法。”

沖着丈夫笑笑,高橘子拿着布子給他把屋裏擦的幹幹淨淨,接着提着一大盆髒衣服到縣委院裏的自來水口,就着就要過年的寒風,唰唰唰的一個小時,高橘子就把趙建國的床單被罩,衣服,窗簾全部都洗的幹幹靜靜。晾了一後院……她洗衣服的時候,那院子裏的人都遠遠的看着,看了一會,又散了。

坐在卧室的沙發上,趙建國端着一杯茶水,想着怎麽給闖禍的媳婦擦屁股。這夫妻嗎,本來就是丈夫愛老婆,管家裏,這些天橘子可憐了,不過,闖這麽大的禍,哎!自己的政治生命怕是到了盡頭了。

趙建國在感悟人生,回憶自己的政治生命這當口,高橘子回到屋裏,把手放在爐子上的鐵皮熱水桶上暖了一會,回身關緊門,她提起一個放在一邊的大旅行包來到趙建國面前,一個傾倒的動作,十塊面額一疊子一疊子嶄新的錢,嘩啦啦啦……成堆兒的流淌在沙發上,滿滿的鋪了一層錢……趙建國一口茶水噴到了棚頂。

“這是借銀行的十萬帶利息,這是借老常的五萬不給他利息,剩下的是老娘年前賺的七萬。趙建國,從明年十月算起,咱家每年收入三十六萬,還是最低的。金鑫市場所有投入全部回本,現在,每賺一天,就是純利,老娘一分!外債都沒有。以後……你歸我養,管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高橘子高高揚起她那顆驕傲的少婦之頭,這一刻神采飛揚……

正在廚房院子裏燒火鍋木炭的趙學軍看着老媽進屋,她身後跟着自己的爸爸趙建國。爸爸就像踩在棉花堆裏一樣行走着,大門都沒進好,直接撞在了門欄上。高橘子捂着嘴巴笑着,拉着他進屋,剛才他們去了銀行,還有老常家。直到現在,趙建國還在做夢,他現在的工資不少,有二百多呢,但是跟家裏現在有七萬塊,還是有巨大的距離的。

趙學兵蹦起來,飛撲到自己老爹身上,趙建國順嘴唠叨:“你都多大了?初二了,還粘人!”

“爸,我媽欺負你了?”趙學軍鬼鬼祟祟的問。

趙建國冷靜一想,可不就是被欺負了嗎,他委屈的點點頭,看着得意洋洋的那個背影。

“爸,我支持你,別怕我媽,她可想你了,想的每天哭一次,真的。”趙學軍悄悄的說。

“恩?”趙建國眉毛一挑,看着兒子,趙學軍立刻連連點頭。

“嗯……啊!恩!恩……橘子啊,把我行李提進來,叫人司機師傅家裏坐。”他吩咐着,背着手進了屋。

沒一會,高橘子颠颠的跑出來,給丈夫提行李,親昵的把人司機師傅迎進門。大過年的不好意思,高橘子送了人媳婦一件羊毛衫,北京那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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