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趙學軍覺得自己得了一種病,不愛長大的病。他二哥也病了,每天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快點擁有某種權利,可以不必被關在教室裏,能夠自由的支配時間。趙學軍想告訴他,其實,你就是長大了。你也必然沒有自由,以前是大人們把你關起來,再後來你自己會把自己關起來。總之直到死,沒有什麽時間會屬于你這個個體。
春節,大哥在學校入了黨,沒有回家過年。整個寒假,趙學兵,趙學軍都沒什麽活力,不愛放炮,不愛串門,不愛說話,沒有大哥帶着他們去胡鬧,沒有人在出了問題之後替他們頂缸。哎……挺沒安全感的。
相對于兩兄弟對兄長的無限懷念,大哥那邊的回信卻完全呈現一幅沒良心的狀态。他的來信大約有五頁,有四頁說到他的學校生活,一頁與父母交心,提及趙學軍,趙學文的就一行字,還是捎帶的:親愛的爸爸媽媽,學兵,學軍……你們好……”
所以說,長大一點都沒意思。趙學軍喜歡把自己這輩子所有美好的記憶都詳細的記載。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品嘗。他有不少收藏品類別,有關于古董收藏,在此就不詳細記載。帶着記憶出生,只要留心,你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是古董。報紙雜志,日用品,郵票,你使用的錢幣,老照片,甚至兄弟三個退下來的舊書包。對于小兒子的收集癖,其中有一項令趙建國哭笑不得。那項藏品的名字叫《爸爸的刑具》,藏品有:舊軍用皮帶一條,老式釘鞋掌大頭皮鞋一只,搓衣板一個,殘爛的擀面杖半條……
趙建國對兒子這種癖好哭笑不得,他也給這些東西起了一個名字‘兒子的變天帳’他問他:“兒子,你是不是等我老了,還要跟你老子我拉清單呢?你媽也打你了,你怎麽不給她留一本賬?!”
趙學軍有些氣憤:“我媽用手擰,怎麽留啊!”
兒子們逐漸成長,這令高橘子與趙建國很欣慰。可每個家庭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雖然故事書結尾都那樣寫,從此他們走向的幸福的生活?可那是騙小孩子的。
趙家人,這一年現在深深的覺得,事情少些,便是幸福。你看現在,奶奶年老,卻并不糊塗,身體也不錯。高橘子賺錢賺得趙建國下半生都無憂了。大兒子争氣,上的是不花錢包分配的上等學校。而且在學校喜報連連,二兒子的學習根本不用操心,人又機靈,他班主任說考取跟他哥哥一樣的學校那是輕而易舉。小兒子資質平平,勝在懂事貼心。有時候,趙建國也在想,不該再想太多了,不該再貪心了……可是,他還是憤怒,還是傷心,還是委屈,還是憋屈的要爆炸一般的無法發洩。
趙建國所有的工作都被迫停了,上面沒說他工作的新安排,也沒有對他的問題給出任何結論。只是說,叫他呆在家裏配合調查,等待通知。這些事情如何發生的?原因說出來簡直難以置信,可是就偏偏發生了,他已經迎接了四個檢查組,據說還會來第五個。組織上多次為他解釋,現成的證言,銀行提供的證據,常譽的證明信,外加金鑫市場所有的單據賬本都可以說明問題,趙建國很清白。
可是,這種清白,是個錯誤。随着告狀信越來越多,最後演變成一股難以壓抑住的狂風駭浪。被揭發出的問題有多種:一、高橘子現在的結果是與幾位大人物有了不正當關系所致。
二、趙建國利用職權給妻子弄錢,搞方便。
三、高橘子必須把錢拿出來,還給……随便誰,反正不能歸她家。
四、江關縣出過一個古墓,趙建國帶人連夜把挖掘出的古董運走了。
五、趙建國濫用職權,轉移國家資産,走後門給把兒子送上軍校。
等等之類……各種理由,難以一一詳細記錄。這種冤枉到頂點的莫須有的罪狀,整來整去竟演變成了,誰敢替趙建國說話,誰就不清白,一定有私下的交易。
那些信告到最後,意思已經完全毫不遮掩,就是說,趙建國不倒不足以平息民憤。只要他還是縣委書記,只要他還在位置上,那麽那些信必然會沒完沒了。上級領導也無奈,實在架不住公安,法院,省委那邊有十幾米高的群衆來信。即便是跟你無怨無仇,只要你過得比他好,他們就必然不允許你過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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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新年後,家裏的玻璃幾次被人夜裏砸破。院子裏多次被人丢進狗屎,垃圾,死雞,甚至有一次,還有一個不足月的死嬰。
趙建國辛苦工作這麽多年,所有的成績一剎那猶如昙花般的被抹殺了。這種抹殺憋屈無比,完全沒有任何仇人,偏又是遍地仇人,整個社會都因為你家的錢而自覺地站在了你的對面。你家任何的不愉快,都會成為別人的愉快,你家任何的倒黴,都會成為愉悅他人的生活快樂元素。
人是群居動物,脫離開群體,那是不對的。過去平等習慣了,随着改革浪潮,這種從新劃分階級的現象,一直一直影響深遠,很多人一直無法習慣。
西方電影裏的英雄,可以一個人去挽救全世界,他能夠代表自己。
我們電影裏的英雄,必須要說:我代表人民處決你!他自己不敢處決。
工作全停下來的趙建國,坐在家裏看報紙,看書,有時候也去老常那邊。這幾天單位分房子了,新樓很漂亮,趙家人也一直期盼着。按道理,趙建國家應該有一套。都工作了這麽多年了。可是,組織上跟他談了,希望他能夠讓出來,不然很麻煩。現在,趙建國很光棍,沒所謂,你們随意。
房子分罷,名單出來後,外界又是一陣是是非非:據說,這次分房子,沒有趙建國家的。這充分說明,趙建國有問題。不然組織上為什麽不給他分房子。
夜晚,高橘子回到家,進門後,她小心翼翼的脫了鞋,穿着襪子小心翼翼的從客廳往房間裏走。
“你也不怕腳涼。”趙建國在沙發上托着腦袋小聲問他。
高橘子一臉巴結,小聲說:“吃飯了沒?”
趙建國搖頭:“沒胃口。”
高橘子舉舉小皮包對他炫耀:“豬大腸,豬耳朵……我去酒廠給你弄了點酒頭(白酒在蒸餾初期截留出的酒度較高的酒。)我去給你兌點低度酒。”說完,高橘子指指房頂。
趙建國樂了一下,穿起鞋,披了大衣跟媳婦一起上了屋頂。
客廳裏安靜非常,沒一會趙學軍跟趙學兵的小卧室悄悄打開。趙學兵慢慢從屋裏走出來,趙學軍跟在他後面。兄弟倆一起輕手輕腳的來到院裏,聽了一會又放心的回到卧室,蓋起被子,仰面看着屋頂,半點睡意都沒。
“三兒。”
“嗯?”
“這幾天,你寫的那個是什麽?”
“憤欲忍與不忍,便見有德無德。”
“啥意思?”
“人能不能克制憤怒與欲望,就可以看出有沒有修養道德。”
“……說的挺對,還有嗎?”
“君子無所争。”
“啥意思?”
“君子不想跟你争什麽,就是說,老子比你高尚,是君子,不跟你争。”
“我怎麽覺得,這叫自我安慰呢。”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還有嗎?”
“君子矜而不争。”
“說說……”
“君子自尊莊重,不與人争強好勝。”
“三兒……”
“嗯?”
“我覺得吧,這個君子真可憐。”
“哥你別跟我裝傻好不好。”
“呵……有嗎?”
“嗯,可明顯了。”
“哎,我的修煉不夠,還要繼續修煉……我說,三兒啊……”
“啥?”
“就你每天寫的那個,上善若水的那個,那是哪裏找來的。以前我怎麽覺得,古文都很繁瑣,現在就那麽對呢?那書叫啥名?”
“《忍經》,兩個元朝人集大成的。就是他們把祖先的忍耐,全部集合在一起了。”
“《忍經》,咱祖宗還有這東西?”
“恩,一本教人有高尚道德容讓的書,忍耐是很重要的一種品質。”
“這玩意,有幾種?”
“什麽幾種?”
“我是說,除了這本,還有幾種,那些國家有相關的書,我去找來修煉一下,我最近閑的很。”
“很多啊,只要是古代的書,百分之八十就是告訴你,你要修煉自己的品德,要做到熱愛世界上的人。理解世界上所有的階層。”
“外國呢,我不喜歡讀古文。”
“他們不多,主要在宗教上說,忍耐都是一種自我修煉。不過……只有我們會把這些東西當成一種學術,去故意修煉,去自我憋屈。”
“學的人多嗎?我是說,古代人。”
“恩,很多……只要略有名氣,就會先修煉修養道德,不然……”
“不然就會像咱爸對嗎?”
“恩。”
“三兒,那書借哥看看。”
“你看它幹啥。”
“幹啥……呵,學做人,學做……一個……算了,你睡吧。”
趙學兵翻來覆去的一整夜,大清早的早早的把弟弟那本書拿出來,很慎重的帶到學校,從這天開始,他每天回家都拿着毛筆一行,一行的抄錄……趙學軍覺得,自己的二哥這輩子從未這樣認真過,以前,也許他贊許這種認真,但是現在,他很茫然,當自己的親人必須違背自己的最初意願,扭曲自己的本性,去迎合社會的時候……趙學軍不知道這是正确的,還是錯誤的,這是進步的,還是退步的。
春雨嘩啦啦的下着,今天的春雨特別多。趙學軍在教室給王希寫好信,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他就是以這種日記形式與王希通信。他希望王希出來的時候,別與外面的世界斷裂。他不隐瞞,并不會報喜不報憂,最近産生的困惑,他告訴王希了,家裏的事情,他也說了。上個星期,王希來了住進少管所的第一封信,信裏這樣寫:“賺更多的錢,砸死那幫傻逼。”
趙學軍今天寫信,告訴王希。他這樣想,絕對不正确,這是一種,別人不寬恕你,你自己都不放過自己的傻行為。他寫好,把信投到校門口的信箱後他又覺得,自己也許寫錯了。這些道理他沒參悟透徹。自重生,趙學軍從未像這段日子這般混亂過,他茫然,對成長茫然,這種茫然來源于,這是新世界,絕對不是過去的那個世界……
投了信,趙學軍拐彎去學校的車棚,此刻放學已經一小時。那邊很安靜,只有雨水嘩啦啦澆灌到車棚子頂端的聲音,那種聲音令人感覺又寒冷,又寂寞。
“餘老師?”趙學軍看到自己的班主任,呆呆的站在自己的自行車前發愣。
餘老師扭過頭,看着他,苦笑:“我教他們知識,他們擰了我的自行車鈴蓋,拔了我的氣門芯,拿刀子劃了我的自行車輪胎。我不怪你們,可我的小女兒還在幼稚園等我。她會很失望吧,我答應她第一個接她的……未開化的古代人都懂得尊師重道!”
趙學軍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回答自己老師的疑問,他記得,王路叔叔出事那天,餘老師跟在自己身後一直說“別急,別急……”她把所有的錢都塞進自己的口袋,對自己說:“拿着……拿着……”
趙學軍将自己的自行車放到老師面前,轉身就跑,老師在後面喊他他也只當聽不到。那一路,趙學軍猶如發洩一般的狂奔,他渾身淋得濕漉漉的,涼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即使如此,他卻覺得,好舒服,很暢快……他穿過街道,穿越人群,跑到家,推開門,喘着氣對屋裏大聲喊:“老爸!我們一起去大雨裏飛奔吧!”然後……他擡起頭抹了臉上的一把雨水,看清楚之後……傻了。
萬林市的市長宋遼闊帶着自己的兒子,妻子來趙建國家,進行一次友好的串門。最近,他目睹趙建國的那一串倒黴事件。說實話,這事兒,他敢說國家主席來了,也幫不上什麽忙,與輿論作對,向來沒有好下場。
可是最近他總是想起,正在表演鋼琴的弟弟被人抓出來,丢出去,一腳踩斷手指。漂亮高雅的母親被人剃了陰陽頭。威嚴的爸爸被人挂着杠鈴片跪在廣場,他們沖他吐吐沫。全家人被趕到農場的那些日子。今天早上,他又看到了趙建國,他找領導,說自己的事情,當他從政府大樓出來,有人在他身後吐吐沫:呸!總不能世界上所有的便宜事兒,都被他家站了。
所以……宋遼闊帶着全家來了,他就是要拜訪給那些看不到,觸摸不到的人看看,有人不怕你們,有人對你們不屑一顧。他是這麽想的,可是,下意識的,他還是選擇了,天色昏暗的這個雨夜來,進了屋,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建國,我來看看你,當然,我代表自己。”說完,他自己吓了一跳。
宋遼闊的到來,對于趙建國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他招呼高橘子,将家裏最好的東西都捧了出來,這才剛剛做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請了宋家人才上桌。就聽得家裏大門,被咣當!一聲推開,自己的小兒子,喘着氣,一身濕淋淋的對着地面大叫:“老爸!我們一起去大雨裏飛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