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挨了一頓毫不客氣的打、罵、擰之後,趙學軍裹着被子,眼巴巴的坐在小屋炕上。他坐了一會……饑腸辘辘,見沒人搭理他,就推開小屋床邊的小窗戶,看廚房那群人吃東西喝東西。那些人還是故意不看他,還大聲說話。
我們都知道,趙家的廚房是從以前的後牆接出來的。所以趙學軍與趙學兵的卧室,常年沒有陽光,唯一的窗戶打開,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到廚房。
窗戶推開後,當那股子撲鼻的菜肴香氣,一陣陣的襲來,趙學軍可憐巴巴的雙眼含淚的看着自己的爸,媽,哥,奶,還有最最親愛的改霞姑。沒人理他……都當他不存在……
“這幾周,你的問題上了幾次會。大家都對你的情況很了解,也很同情。”宋遼闊坐在廚房飯桌的主位,他的話大多都是寬慰之言,雖無實用,勝在那片心。
席間趙建國多次敬酒,感激之意,難以言表。這段時間,趙建國憋壞了,總想發洩,好不容易逮到了人,他想說,宋遼闊卻害怕知道一些事情,害怕自己一激動答應什麽又辦不到。所以,他只往家庭,生活上引,一來二去的,趙建國倒是明白了,雖然無奈,卻仍舊感激。
“理解就成,理解就成。”趙建國想了一番,表面上笑的倒是豁達了些。桌面上他連連敬酒,勸菜勸飯,腳卻在桌子下跟着急表達一些其他意思的高橘子,已經交鋒多次。
“爸!”餓的忍耐不住的趙學軍高聲叫着爸。
“放!”趙建國怒吼,對兒子今天的行為他真的是很生氣,這孩子一住院就是好多天,就怕着涼,他還敢大雨裏奔跑,不要命了。
“爸,我沒屁,我餓。”趙學軍委屈的反抗。
“忍着!今天不寫完三百字的檢讨,還想吃飯,吃屎吧……宋市長,你吃,你吃……吃這個……哎,對喽,這個好……我妹妹改霞最拿手的……來來,是叫長安吧,你也吃。”
宋長安想笑,硬生生忍住了。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麽鮮活的人家了。原本他跟父親進屋,看到這位趙書記先是熱淚盈眶,接着與自己的父親握手。才寒暄幾句,人生感悟,世間的無奈,種種情緒迎面襲來。他的遭遇令人磋嘆。而這家的主婦,那個傳說中的要發死了的女主人,很激動的握住自己爸爸的手,同是雙眼含淚,一臉真誠的說:“感謝,感謝宋市長,感謝市委領導……感謝……”
一家大小有次序的忙活,沒多一會,端上了家常菜肴,還有一些以前沒吃過的花了心思的本地傳統菜。趙建國說着熱情的話,将他們讓上桌。他們按照主次坐好。趙建國舉起酒杯,先是仰面看房梁,把硬漢的熱淚硬生生憋回去,這才哽咽開口:“宋市長,這第一杯,我要敬給……”
“老爸!我們一起去大雨裏飛奔吧!”
那是一種有境界的靜默……長時間的……地球都停止了轉動的寂靜……
一家人呆愣片刻,老宋家一家看着趙建國瞬間從嚴肅的,想向組織表白自己清白的可憐人,化身成為一個無法形容的随便什麽……
他先利落的一彎腰先脫下一只拖鞋,對着門口就丢出。那拖鞋擦着他老婆的腦頂飛過……鞋還未到位置,趙建國大跨步的邁着椅子也飛撲了出去,他完全無視自己這一家人看,很直接的在家門口就把兒子扒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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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學軍捂着下身悲憤着掙紮……高橘子怒吼着沖進屋抱出一床棉被,圍上去就開始了一頓潑天唠叨,趙家老二拿着一條破毛巾跟在自己父母身邊轉圈,而這家的老奶奶,舉着拐棍,抽冷子就給自己兒子一棍子,她舍不得打孫孫。
“兒哎……你就像個二傻子一樣,從大街上跑回來,叫你傻爹一起出去飛奔。飛……飛你媽的鞋拔子的奔……趙建國我告訴你,我老高家的根就夠傻的,可我家沒這麽傻的傻筋,我跟你說,這傻筋一定随了你了。趙學軍,你是不是覺得你老子好過了,你是不是覺得你爹每晚爬房頂,咱日子美好了,行,我就當沒生你,就當你是太上老君的屁蹦出來的……你不想活,早說啊!我……我還治不了你了,我……我生你出來,我丢尿盆裏淹死你……啊……淹死!絕對淹死!”
“擦擦頭,擦擦頭,媽你讓開點……我給他擦擦頭。”
“軍軍哎,這是抽什麽瘋了,建國媳婦麽?老趙家麽這個傻根麽……你家的麽!”
“擦擦頭,擦擦頭……”
“趙學兵你拿個破擦腳毛巾,那裏溜達啥,擋啥啊!起開……我跟你說,趙學軍,哎呀,氣死我了,瞅你們爺三那個傻樣……”
“擦擦頭,擦擦頭……”
“改霞,你去倒杯紅糖水,煮點大蔥胡子姜片,把大屋那個藥盒子拿來,拿片撲熱息痛……哎,我怎麽就不能生個閨女呢,我怎麽就不能生個閨女呢?”
“擦擦頭,擦擦頭……”
“我又沒發燒,亂吃什麽藥!”
“你拿塊破毛巾,舞啥舞……起開!”趙建國抓起毛巾一甩,那塊毛巾穿越人群,就挂到了宋長安的媽媽劉青靈那漂亮的發卷上。
這家人頓時驚了,又反撲回來一陣忙亂。宋長安躲在一邊,看着那個禍害源頭,裹着被子卷,往裏屋蹦……
罵完兒子,陪好不是,将客人再次請上座,端着酒杯的趙建國,尴尬的看着宋市長,小心翼翼的說:“對不住啊……”
“……哈哈……算了,算了,建國,我還以為你現在每天長籲短嘆呢,看樣子,哈哈……你那裏有這個美國時間愁哦!”宋市長哈哈大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高橘子急了,立刻站起來表白:“有,趙建國有美國時間……大把的,好多美國時間!他可愁了宋市長,趙建國要愁死了,每天晚上爬房頂子。真的……”
擺擺手,宋遼闊與劉青靈相視一笑,倒是真心喜歡起這家人。劉青靈拍拍高橘子的手,溫聲軟語的安慰:“小高,咱領導人都說了,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這也是響應國家號召。所以別擔心,要我說,這說不定是好事呢,那書上不是說嗎,不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嗎。”
高橘子一陣難受,擰下鼻子:“大姐,我知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工藝美術品廠的情況你們都知道,我是真的沒辦法,老大上大學,老二也馬上要上,老三出過車禍身體不好。趙建國他今天發發善心,明天發發慈悲。一年十二個月,你說他那個月工資是完整的交到我高橘子手裏的。這眼瞅着廠子黃了……我這也是自食其力,可是現在老趙這兩頭不靠譜的日子,實在沒辦法過了,秦香蓮還有個地兒擊鼓,您們說,我想擊鼓鳴冤,可我也得找到廟門啊……”
趙學軍身上那股子冷勁兒過去,捂着被子暖洋洋的,他舒服的趴在窗戶上,迷迷糊糊的看了一會,覺得甚沒意思,于是縮回床,靠着牆腦袋裏一陣胡思亂想。
“要我說,老趙,現在這個情況确實沒辦法,我說句心裏話,要不……你最近請個病假,索性!就坐在家裏好好休息,休息。等這陣子過了,我想想辦法,跟組織上提提……”宋遼闊好心的建議着。
趙建國端起酒杯,沒說話的喝了半杯苦笑:“也罷……行,我明天就去請假,其實這幾天,我也是這麽想的,我老母親年紀大了,我也想陪她去省裏做個體檢,好多年沒看我大哥了,我也想去看看。這人這輩子除了工作,不是還有好多其他事兒嗎。”
“這人言可畏,自古就是這樣,你能跟一個人吵架,難道跟一群人吵架?那就是你傻了。我家老宋這也是肺腑之言,都是那會子過來的,哎,不說這些了。橘子,你家老二學兵跟我家長安可是同班同學呢,我家長安說啊,你們家的孩子學習都是拔尖的……多好啊,你看我家長安,偏科偏的厲害,我跟老宋都要愁死了。”劉青靈打着哈哈,轉移話題。
“哎,一家一本難念的經,就說這個倒黴軍軍吧,你看到了,竟給我們找事,大姐,你是不知道呢,軍軍以前出車禍,拇指大的鋼筋從前胸到後背給他紮了個對穿。那時候啊,給我吓得,都不想活了……比起那會,說實話,現在這個不算什麽。真不算什麽……只要孩子們好,其他的,算個啥……”
宋長安一直悄悄的觀察着在窗臺上發賴的趙學軍,他有些迷惑。那天在工地他聽到他安排事兒,陰起別人來,那手段就不像個小孩兒。可今天,這孩子分明就是家是嬌生慣養的。他跟自己不一樣,小時候,爸爸,媽媽的問題遲遲沒有解決。他一個人在老家過,想要什麽那都得動腦筋,看眼色。趙建國家,三代窮根,成分好的政治波折沒觸及到這個家的根骨。趙二給他的感覺,已經令他刮目相看,可這位……他看不透他。
他看他好沒意思的扒了一會,又無奈的縮回自己的屋子。這一刻,宋長安很想進去,跟他聊聊。他想問他:哎,怪物,咋長的?教教呗。
趙學軍聽着外面的音聲,那外面,有個呼吸聲,他聽了很多很多年。人的耳朵可以記錄很多音聲。但,最熟悉的,是一種很特殊的,只屬于你,只能印刻在你的靈魂裏的,屬于他的上樓梯咳嗽聲,撒尿最後一刻抖動一下的斷流聲,吃飯咀嚼的聲,夜裏咬牙放屁的聲,它只對你毫無顧忌的展現,你每天聽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次,一生有一多半的時間,你就只能聽它。最初聽到的時候怎麽都順耳,最後聽到就想捂耳朵的……聲音。
趙學軍不喜歡再次聽到那聲音,他煩躁,想遠遠地躲避開。可是,有些事兒,你回避不了,就像你這輩子沒有跟着他,粘着他,沒有傻乎乎的對他表白。你當不認識他,可他又認識了你二哥。你沒跟着他去他家,可他又來到了你家。這都叫什麽事兒呢?用後腦勺輕輕的點點牆壁,趙學軍眼珠子一陣陣的咕嚕嚕亂轉……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聽着,不知不覺時間過去……有雙熟悉的大手摸索到他的額頭,打斷他的回憶。
“爸。”趙學軍睜開眼,看着自己的爸爸。
“臭小子,知道錯了嗎?”趙建國摸到沒發燒,心完全放下了。
“他們走啦?”趙學文坐起來,看看外面,改霞姑姑正跟媽媽收拾着呢。
“走啦,你這孩子,這一晚丢人丢的,哎。算了,吃你的吧。喏……你姑姑剛給你做的,淋了雨,不能吃肉,小心嗆風積食。”
“爸,我出生于一九七三年七月七日,農歷六月八日。”趙學軍坐起來,被子滑下,他自己揪住連忙縮進去。
“吃你的面條吧,我知道你沒發燒。”
端起面條,趙學軍稀裏嘩啦的吃了半碗後,他仰起臉對站在對面看着他吃得香笑眯眯的老爹提高聲音說:“爸,我今年十四歲了。”
“恩?軍軍,你偷酒喝了?”趙建國坐到床沿,又摸了一下兒子的頭。
拿筷子郁悶的撥拉開老爸的手,趙學軍帶着一點氣的大聲說:“爸,咱家現在這樣,你就是躲,你還能躲一輩子?我有點想法,都想了好些天了,你要把我當小孩呢,我就不說了。你要是把我當成讀了幾年書,還懂得一點道理的人呢,你就聽聽。”
趙建國探頭看看正在滿地繁忙的高橘子,他站到床上,關起小屋的窗,坐下對自己兒子小聲說:“你媽,給你們付出不少了,對咱們家,對我,對你們哥三都是這樣。爸知道,這段時間,你跟你哥都不好過。所以呢,要是叫你媽把現在的工作放下,那就算了。這一次啊,爸爸想好了,爸爸退,我又沒錯什麽,我就不相信,沒說理的地方了。你們小孩子家家的,別操這份心,好好念書得了。”
稀裏嘩啦的吃完面,趙學軍把空碗放置到一邊,擦擦嘴角辯解:“誰說叫我媽退了,我跟你說老爸,我有個笨辦法,也許能成。”
“你能想什麽辦法,算了,你說說。”趙建國還是覺得,自己的兒子什麽忙也幫不上。
他們父子叽裏咕嚕的一頓說,最開始,趙建國連連搖頭。最後高橘子也進來一起商議。開始,他們堅決不同意。趙學軍又是起誓,又是解釋……
第二天一大早,高橘子還按照以前的時段,早早去了市場,開業後。她沒像以前一樣,見人就唠叨,逢人就嘟囔自己家多清白,自己有多難過。她關了門,坐在自己辦公室,哭了一整天。怕人聽見,她小聲嗚嗚,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可凄涼了……
第三天一大早,還是那個時段,還是做那樣的事兒,又是一天哭。
第四天,高橘子操着沙啞的聲音,把現在管全面雜事的老廠的李科長叫進辦公室,她囑咐了一番話之後,從會計那裏,将所有的錢支出來後來離開了。老李科長出來後,那是嘆息搖頭,沒一會,他在金鑫市場已經傳播了一大圈。
高橘子帶着小兒子去了省裏,不久省裏打來電報。趙建國現在停職在家,電報是直接打到市委門房的。上面只有幾個字:兒病重,速來!
那電報一上午,連續來了三封……當天下午,趙建國連夜離開萬林市。
半個月後,高橘子帶着兒子回到了萬林市,趙學軍請了一個月的假,呆在家裏不出門。而高橘子到處找人賣金鑫市場。
等到暑假之前,趙學軍終于回到了學校參加考試,班主任把他叫過去,問他怎麽樣了,他說:“沒怎麽樣啊,我媽,我爸說,沒事的,叫我想吃什麽,吃什麽,想買什麽買什麽,我媽現在跟我可好了……巴拉,巴拉……”
趙學軍這學期,雖然誤了大部分功課,可是成績卻考的非常好。在他考試這段時間,每天放學,趙建國就推着車子學校門口小心翼翼的等着,等他出來,就托着他回家去,一步都不叫他走。
趙家倒黴了,他們家的小兒子,因為以前的車禍,得了後遺症。具體什麽病?反正很嚴重,就是把金鑫市場賣了,也補不了那個大窟窿。
趙家倒黴了,趙家的小兒子據說要換個心髒。
趙家倒黴了,高橘子為了小兒子的病在到處籌錢。
有關于,趙家的倒黴事,成了萬林市最新的新聞。老百姓嗎,對新鮮事那是喜聞樂見的,他們是善良的,也是有着強大的同情心的。在得知了趙家這點事後,很多人都說:哎,這人啊,就不能全了。那大錢能賺,也要看有沒命花是不是。看到沒,老趙家,發了吧。這才多久,孩子就得病了。老天爺啊,門清着呢,你吃多少,賺多少,自然有賬本記着呢,多吃一毛錢的東西,你都得給吐出來。
兜兜轉轉的,一個月過去了,一位從南方來的商人,購買了趙家的金鑫商場。老趙家的那些事兒,那就成為了過去了。沒過多久,高橘子帶着小兒子,又去了省裏。等到暑假結束的時候,高橘子帶着兒子回來了。她又回到了金鑫市場,不過這一次,她只是副經理了,她每個月只能拿點死工資,給別人幹活了。
對了,那些有關于趙建國的檢舉信,揭發信?那早就是過去的事兒了,那些信好像一夜之間就消失了,消失在人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