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坐在學校的雙杠上,趙學軍跟幾個同學在閑聊。大多時候趙學軍并不多開口。哎,這也沒辦法,太過于自我的性格,并不是社會群體裏受歡迎的一類人。所以,他只是聽,從不發表意見,只是在最适當的時候跟着大家點頭,搖頭,迷惑,恍然大悟之後……佩服,佩服。

七十年的少年,看港臺電視,并且深受其影響。而港臺片也重度影響着內地社會對審美觀,愛情觀,甚至對世界的看法。與趙學軍差不大的這群孩子,在思想上與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有了極大的區別。就拿愛情來說,六十年代那群穿喇叭褲,帶蛤蟆鏡子的哥哥們,如果喜歡一位姑娘,他絕對不會說出我愛你這樣的詞彙。

他們所受的教育,娛樂,所處的環境,并沒有有關于‘我愛你’這三個字的詳細解釋,以及實現其目的詳細方式,所以他們不會。六十代的一位男孩子,愛上女孩子他會猶如一只雄獸,在這個女孩子面前上蹿下跳,蹦來蹦去,迪斯科,耍帥,溜達來溜達去,男孩子會使盡撩撥,吹口哨,一上午來回在女孩子面前走來走去上百次。但是就是不敢走過去,抓住人家的手說:“我稀罕死你了。”後來……他們怎麽成的?趙學軍沒注意,反正沒見那個在那裏喊:“XX,我愛你!”即便是有人喊了,也會被全世界看成精神病的。

七十年代出生的這群少年,好似在情感上又灑脫了一些,知道讨好女孩子要送禮物,知道傳紙條,知道為她們服務,也會在有了懵懂之後,先請一位好友探風,接着幫着說和說和。成就成了,不成也不會那麽尴尬。簡陋的錄像廳,滿是煙頭,腳臭味的環境,鑄就他們新的世界的第一個世界觀,那之後,這一代随着這個國家快速進步的腳步,而不斷的調整觀念,完整的跟随……“适應”這個詞成了這一代人一直在做的事情。永遠都在調整自己,都在适應當中。

帶白圍巾的周潤發。還有瓊瑤的純白概念,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衣服,睡在白色的床單上,看着白色的窗簾外,那種單純的白色的只是哭哭啼啼,什麽都不做的愛情。無法否認,那是七十年代男女的最美好的時代,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那是記憶。就像汪國真說的那樣,淡淡的霧、淡淡的雨、淡淡的雲彩、悠悠地游……這個時代,有它無可替代的夢幻一般的奢華。

“我二叔,今年二月從廣州來,跟北街舞廳那邊,打了一架。”說話這位,坐在班裏的最後一排。

趙學軍雙手握着雙杠,笑眯眯的聽着,這個故事他大約聽了十多次。周圍的少年也聽了多次,但是他們就是很喜歡聽。

“我二叔跟他的朋友,站在北街舞廳門口。南方人不是不耐冷嗎,出門的時候我媽就叫我二叔穿上我爸爸的黃大衣。那天很冷,舞廳也不開門,我二叔客各縮縮(像個鄉下人的意思)的躲在避風的地兒等着。壹加壹舞廳那幾個看大門的叫我二叔起來,我二叔沒理他們。傻逼上去就踢了我二叔一腳。

我二叔當時就不願意了,站起來,唰啦,就脫了他的黃大衣,露出裏面的花襯衫,巴拿馬褲子,還有大皮鞋。壹加壹那幫孫子,當時就傻了,問我二叔,你那裏的?我二叔說:歐系廣州來的,怎麽了?說完,上去就是一腳!逼次啪嚓的就打起來了……”

好吧!他二叔贏了。

香港的人是不可能來的,于是出于對粵派文化的崇拜,接近它的廣州,認識廣州人也成為一種牛逼的現象。脫去黃大衣相當于人格上的奧特曼的變身,這不好笑,新的階級已經産生,對金錢崇拜畏懼時代,已經開始了。

“那你二叔,現在在幹啥?”總有人很好奇,南方人在幹啥。

“做生意了,你們不知道,我二叔說話特別有意思,他管對不起,叫炖母雞。給我媽樂的……”

趙學軍跟着笑笑後,擡起頭,深深的呼吸着現在的空氣,清新,朦胧,還有一絲絲甜膩。

“趙學軍,去看你哥哥他們踢球呗,宋長安踢倒挂金鈎呢!”班裏同學,招呼趙學軍一起去操場看趙學兵那些人踢足球。現在,每個學校都有很自然的足球團體,對貝利,對馬拉多納的崇拜甚至有時候會超越港臺劇,無論如何,這是青春。

趙學軍是學校少有的,可以和那群踢足球群體混的好的人。他可以帶着人,一起進入某些區域,比如球員休息區,坐在那群人的身邊聽他們吹牛逼。他哥哥趙學兵混的好,足球左後衛踢得也不錯。而宋長安更是學校名人,他們學校這組自發的球隊,據說在全市是頂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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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長安是個球癡,素質也非常好。他長大了有句口頭禪:看那幫傻逼,踢得那叫狗屁的足球,要我踢,早沖出亞洲,走出世界了!他十六七歲,就會無師自通的踢一些高難度的球技。那個倒挂金鈎,每天下午,他都會表演一次。

于是,每當學校下午二節課之後,學校的小男生,小女生,就會滿眼閃着小星星,羞澀矜持的趴在操場的鐵絲欄外,看着那群人滿場跑。也許這就是偶像崇拜的最初階段吧。前輩子,趙學軍就是那裏的一員,呸呸!往事不堪回首。

“我不去,有事兒。”趙學軍寧願在這裏聽同學們吹牛逼。

“去呗,要麽,你去把你哥他們現在用不到的足球,借來耍會呗。”班裏的同學一起哀求着。 一位少年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足球,這也是一個奢侈的夢想。大部分的人,家裏還很窮,是買不起足球的。趙學軍下了欄杆,點點頭,在班上同學羨慕的眼光中向足球場走去。

“軍軍,軍軍!”遠處的呼喊,令趙學軍眉頭擰了下。喊他的這人是他大姨,高蘋果的二兒子譚良良,今年考到萬林一中的。要說起來,高蘋果家的兩個大孩子學習都不錯。她大女兒譚月月,在市二中上高中。譚良良今年是媽媽老家那個縣的第三名。村裏來的娃住在一中住校。總有一段時間是不适應的。這些苦孩子,家裏情況大多不是很好,所以從穿着,到吃住,都是低城裏人一等。他們不善交際,除了會學習,也沒什麽吸引朋友的特質。什麽是學校,學校就是交朋友的地兒啊。于是,站在圈子裏,自己又畫了圈子,被孤立,是必然的。譚良良一見趙學兵,趙學軍,就像沒奶的孩子看到了娘。感覺生活都充滿了光彩。

學習好?好吧,學習好,老師喜歡,家長喜歡。在八十年代初期,學習好在學校代表不了什麽。真正在學校算得上混的好的少年,一般都或多或少的跟社會上的人有些交道。怎麽形容這些特質呢,簡單的說,會耍,耍的開,耍的新奇,這個叫混得好。至于你努力上進,十三歲奠定強大的理想,發誓要為國争光什麽的,基本沒人搭理你。

“有事?”趙學軍并不與譚良良親厚,不過他不象自己二哥那般尖銳,翻着白眼就過去了。

“俺媽,叫俺給你帶了柿餅麽。”穿着父親改小的衣衫,譚良良低着頭,看着自己腳上的手工布鞋,窘迫的很。

“好啊,我一會去你們宿舍拿。你跟班裏同學處的好呗?”趙學軍無法拒絕譚良良的依靠。

“好着呢。”譚良良憨厚的笑笑。

“學校的飯還中吧,飯票夠嗎?”

“夠吃,比家裏吃得好。都是白馍……你去那裏呢?”譚良良很想跟。

“去借個足球,我走了啊……”趙學軍轉身向操場走,不用問,譚良良必然會跟,他會一聲不吭的保持兩步距離,左看右看的找班裏的同學,只要有熟人他就會大喊一聲軍軍。這個時候,趙學軍也會給面子的應了。他答應完之後,譚良良就會很滿足的,笑眯眯的繼續跟着直到放學。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了。

趙學軍走進操場,溜達的往球門走,他二哥一身臭汗的跑過來問他:“軍軍,幹啥呢?”趙學軍指下那邊的七八個不踢的足球說:“借個球,我們班同學踢。”趙學兵點點頭,用下巴點點譚良良:“又跟上了?”趙學軍笑笑:“恩,哥,面子上還是要過的去的。大人們的事兒,是大人們的事兒,都在一個學校呢。你不理他,他日子更難過了。”

趙學兵點點頭,轉身大喊了句:“孫子,等哥來虐你!叫你賤!”又跑回去了。這家夥球瘾大的很。

“軍軍。”宋長安坐在一邊的休息凳子上笑眯眯的,揮着手打招呼。趙學軍沖他點點頭,有點好奇的看看他伸出去的那只,包了紗布的腳。

“長了雞眼,剛剜了。”宋長安解釋。

趙學軍哦了一聲,彎腰找球。宋長安站起來,蹦着來到他身邊,幫他挑,等他挑好,宋長安拿出一條進口的巧克力:“我舅舅家寄來的。”

趙學軍吃過這種巧克力,以前,幹爹能整到好多外彙卷,雖然這幾年眼見着友誼商店的榮光過去,可是依舊有特定的東西,外面買不到。常譽那個人不太會消費,所以每次去了友誼商店,除了買一些藝術品之外,就給趙學軍買這種小食品。趙學軍看了他一眼,也不客氣,拿過來,裝進兜裏。宋長安對他的這種謝謝都不說的拿取,也不在意,就是笑笑。

趙學軍将足球給了班上的同學,他們興奮的立刻的紮堆,不敢去操場與大孩子争領地,他們就在教學樓的後牆踢球,趙學軍并不參加這種活動,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身體很不好。有謠言說他心髒是換的。坐在牆角,趙學軍看着那群人踢來踢去,有些羨慕,卻也不敢紮進去跟大家一起玩。

“軍軍。”譚良良又挪動了過來。

趙學軍把屁股挪下,譚良良頓時高興的不成,過來小心的坐下,只坐到椅子的一個角角。

“軍軍,俺上星期回去,咱姥姥問你了。”譚良良小心翼翼的說到。

“哦。”趙學軍點頭。

“咱舅舅他們,被縣裏坑慘了,真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譚良良繼續解釋。

家裏跟姥姥家,好久不來往了,這次是姥姥家主動再也不來往的。趙學軍對于突然富起來的,甚至還上了幾次報紙。據說是當地第一批萬元戶的舅舅家,說不出是憤恨,還是什麽。倒是他媽媽高橘子,第一次看到報紙後,好像是真的絕了念想了。看趙學軍沒說話,譚良良連忙解釋。

那年,舅舅的山林都賣了,換了錢後,家裏就等着高蘋果還錢。譚良良的父親是肺結核,雖然後來真的治好了,可是身體也完了。高蘋果一個人養着丈夫,養着五個孩子。辛苦自然是不用表述。兩位舅舅商量了一下,決定給大姐貼錢。正商量的當口,鄉政府來了一個新書記。這位新書記是位非常有理想的領導幹部,所以,他一到當地,就大力挖掘各種“尖子”做宣傳開展工作。老高家的房子是新蓋的。有收音機,自行車。還是第一批承包山林的農戶。所以老高家成了這位書記大力扶持的目标。

如何成為一個萬元戶,在八十年代初,總有它特殊的衡量方式。這位書記帶着當地的記者來到高家,把他家的新房子折價,他家的家具折價,把他家的山林折價。又把高果林,高果園今年賣的樹苗錢算進去。就這樣,一個集合了整個家庭資産的“萬元戶”誕生了。高果林,高果園一下成了名人,高果林甚至成了那個縣城的萬元戶代表。幾次披紅挂彩進縣裏作報告,進市裏作報告,最後,竟然去了省裏,一下子成了農民聯産承包的代表。這兄弟倆念着準好的稿子,內心一片戰戰兢兢。等一切虛華結束,兄弟倆回到老家,這位書記大筆一揮,強迫一般的,将很多沒人承包的山頭,都給了老高家。

現在,別說還錢,老高家把所有的錢買了樹苗,果苗。最後,家裏窮了,沒關系呢,這位熱情的書記又帶着他們去貸款,好吧,高橘子的錢沒還了,家裏現在還有幾萬塊外債呢。本身種果樹,承包果林就是個周期很長的事情。所以,到現在,別說高果園,高果林。老高家任何人都不敢出現在高橘子的面前,這種關系的拉長,已經呈現越來越遠的趨勢。中國有句古話,走親戚,越走越親。這親戚不走,那就遠了去了。

趙學軍微微嘆息,只覺得這事兒透着一股子戲劇一般的玄妙。味道很苦,很酸,有股子說不出來的滋味。上輩子,他舅舅是辦粉條加工廠發起來的。那都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兒了。這種包果園的事兒,賺大錢是一定的。不過以這種方式富裕,倒是真的出乎趙學軍的意料。前輩子在書籍報紙裏看過相關的故事,只是沒想到,老高家又演了一遍!

趙建國恢複工作後,沒有回到江關縣。組織上安排他去了人大當副主任。趙家冷了一段的門庭,又奇跡一般的熱鬧了起來。消失的朋友,同事,都回來了。一些見到趙建國就躲的很遠的人,現在遠遠地見到立刻會迎上來,親切的問候,對前些日子發生的事情表示異常氣憤,以及憤慨。他們例舉了好多與那些勢力作鬥争的故事。有人甚至聲淚俱下的講訴着。

最初,趙建國對這樣的事兒,帶着一股子好笑的态度去看,去聽。但是他架不住人多。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他身邊,都向他表達了一個意思,他前些日子,不是一個人戰鬥的,是很多人陪着他一起戰鬥的。

人大的工作,忙起來,忙死,閑起來,也閑死。趙建國這天,在辦公室寫了一上午毛筆字,下班後,他坐着新配的專車來到妻子高橘子的金鑫市場。他下了車,溜達一般的背着兩只手的看着妻子的産業,越來越興旺的金鑫市場,現在院子中間的空地都搭建了五大排露天的水泥板子的交易攤點。哎,妻子現在對世界,對城市,對改革,有她自己的看法,那種看法,犀利,睿智。高橘子早就不知不覺的成長成一位女強人了。現在,家裏做主的,早也就不是趙建國。

當然,趙建國對誰做主,一點也沒意見。他只是帶着小嫉妒,享受着高橘子對他的親情。他知道,不管發生什麽事兒,高橘子都不會跟他走遠,只要回頭,他的媳婦就會踏踏實實的站在那裏,支持着他。

推開剛裝修好的辦公室的大門,趙建國對幾個坐在外面的員工點點頭。高橘子利落清脆的嗓音從裏面傳出來:“是啊,總經理,這個月的報表給您送去了。多塞(多謝)啊,還是您的領導有功,我們只是您旗下的螺絲釘嗎,對對!!您說的太對了,金鑫市場這邊一切正常!對!對對!嗯嗯,這個月要用一些錢做個廣告牌子,大概三米乘四米五,恩,是的,要焊個大鐵架子。恩,我打了申請報告了……”

趙建國憋着樂,推開妻子的房間,反手關住門。高橘子假模假樣的放下電話,安好被拽開的電話線,沖着丈夫吐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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