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闵順媽回老家的時候,在農場那邊,弄了一整只野山羊肉。這會子,誰家裏也沒冰箱,天熱了,也不好保存,闵順媽就剁了一半,連着半幅羊骨頭羊下水,半拉羊頭送到趙學軍家。
趕巧了,這幾天幹爹常譽從上海回來,這老爺子好像是從上海的二手市場整了幾套好家居。老爺子心情好,就诋毀說改霞姑姑手藝不好,這羊肉不是這麽做的。
老爺子親自動手,支了一口大鍋在院子裏,從早上起就開始鼓搗。他先把骨頭不加任何作料的下了鍋,一直到炖出奶色,這才把調料逐漸逐漸的丢到鍋裏小火再熬。等到老湯喂好,就下羊頭下水一起鹵。晚上,他把炖好雜碎撈出來,将羊肉連着豆角,土豆,大粉皮配着老湯的悶在一起,又找了上好的東北大米,用蒸熟的法子做了。
趙家把宋市長一家請來,高橘子買了一些時令的香瓜葡萄,趙建國開了一瓶子汾酒。趙學兵把電視搬到院子裏,改霞姑姑切了一大搪瓷盤鹵肉。三家人就團團圍住桌子,不喝酒的吃炖肉菜就大米,喝酒的就鹵肉,如此,在夏日的燦爛星光下,有說有笑的吃了起來。
“我就覺得住平房好,以前在娘家,我家還有個葡萄架子,夏天了,一家人團團圓兒坐了,一呆就是一晚上。”劉青靈拿着芭蕉扇給家裏的兩個小的扇着,宋長喜,宋長樂的眼睛盯着電視一動不動。
“哎,這小院子,我也住出感情了,現在誰還有福氣住磚頭窯洞呢,前些時候我挺羨慕搬新家的,現在我也不羨慕了。住樓的都累死了。”高橘子表示贊許。
宋遼闊抿着酒,笑了下:“這裏你們能住多久,住不了多久喽。”
“咋?”高橘子眨巴下眼睛問宋遼闊:“宋市長,是不是這裏要改造了?”
“改造?你那裏得的消息,沒這回事。是政府要蓋二號院,三號院。這次,你家,我家,怕是要做鄰居了。我前天去書記那邊看了設計圖,都是獨棟的小院子。老趙這次可是吃的遲飯,可是這是好飯啊。前段時間分了樓的,這次怕是要後悔死了。小二樓啊,樓上樓下,前院後院,不小呢!你家建國的職稱剛夠分一棟的,這調回來,沒壞處吧?”
高橘子聽完,看下自己家的小院,小屋子,小煤池,核桃樹,雞棚子。她撇下嘴:“呦,那我得謝謝您,可我舍不得,這院子,都住了好些年了,今年老趙才安了土暖氣。家裏冬天也要熱乎了。我不羨慕住樓的。”
“這話不錯,你看我那園子,大門一關,四方的天兒,我想吃啥,吃啥,想幹啥幹啥。要是你舍得,軍軍過去陪着我,那就更美了。”老常插話,繼續拐帶自己幹兒子。
趙學軍笑眯眯的,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子肉放進幹爹碟子裏:“我去不去沒關系,您要是寂寞了,給我找個幹媽呗。”
老常在趙建國嫉妒的眼神裏夾起肉丢嘴巴裏,吧嗒倆下嘴兒:“我都六十一了,再找個,我跟人家過個三五年。這三五年能有什麽滋味,還是不是互相不了解,每天吵着了解。等到了解了,我也蹬腿了。我死了沒關系,我存點家底,還不都是你的,到時候你連一點都占不到。兒子,你咋那麽傻呢?!你看你媽多精。你這傻根怕是老趙家的。”
“我呸!我家學軍不稀罕啊,他要什麽沒有,你就跟你那滿院子的破東西擠在一起,做原始人吧!”高橘子譏諷他。
“哎哎……咱是君子,君子不跟婦人鬥嘴,我吃肉。”老常低頭吃東西,趙學軍悶頭笑。
“老常,我聽市委外事辦的跟我說,你家海外親戚不少,也一直要求接你過去贍養。無論如何,那邊物質條件還是優越的,你一個人也不是個事兒。”宋市長拉家常一般的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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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我一個人了,我兒子在這呢。他們……哎,往世不可追也,不提也罷,親情,親情是個大學問啊。不說了,咱說趙建國,這老東西,最近把自己藏得可深了,越來越不招人喜歡。”常譽唏噓了幾句,把話題引到趙建國身上。
趙建國根本不應戰,他大口吃香瓜,看電視。
趙學軍借着院子裏的院燈,給王希寫信:
“王希你好:
夏天到了,南方的天氣一定很熱吧。你在山西長大,一定受不了那裏的天氣。不過要多多忍耐。
前天,我媽給你媽打電話了。阿姨身體很好,在單位也很好。王瑞這次考試,又拿了第一,也懂事了。我想下次你看到他一定長高了不少。
大哥從軍校來信了,叫我媽給寄十條純棉褲衩,我媽說他是吃褲衩的。你都不知道,大哥現在可能裝呢,每次來信還分兩封,給我爸寫的那些內容全是政治啊,什麽思想啊。我覺得,大概咱們一起去捉魚的時代,再也回不來了。
你記得咱們小時候玩的那個白楊樹林嗎,剛才家裏來的宋叔叔說那裏要蓋政府的二號院,三號院。等你再來的時候,我們怕是要搬新家了。到時候,我求爸給你留一間,你跟王瑞回來了,就家裏住。
王希,你在那邊都好嗎,雖然你每次都說好,可是我不信。就像我,每天也總有不好的事情幹擾着我,難道你就沒有嘛?告訴我好不好。
這幾天,電視上有很多你們那邊的新聞,看樣子你們南方的時代要來臨了。我要是長大了,我就去你們那裏,創業啊,辦工廠啊,我覺得吧,只要腳踏實地,踏踏實實的,總會有所收獲的,真的,雖然現在下海的人很多,可是幹爹說,天時,地利,人和。現在占有先機的地方,正是在你們那邊。所以啊,你要多多看些書籍,學些外語。真的,我覺得那些是有用處的。
前幾天,遠方城市來了一位遠親,據說是我太爺爺的兄弟的大兒子的兒子。這種親戚關系令我混亂。自從爸爸恢複了工作,各種親戚來襲。這位老家的堂叔很有趣,據說是在你們廣州有些辦法。他這次來,是準備把百萬噸鋼材賣給老區,我爸爸當時就吓破膽,好酒好菜的招待了三天,好言好語的又把這位有百萬噸鋼材的堂叔送走了。
現在周圍很亂,很多人在做夢,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對世界能産生出這等奇妙的想法,我媽說,買賣,買賣,你得有個現成的貨物,才能買,才能賣吧?什麽都沒見,就相信可以發大財,賺大錢?幹爹說,快速的發展,總是會帶來一些奇妙的現象,那位堂叔也許就是被這樣的現象卷進去了。我覺得,這樣不好,非常不喜歡……”
宋長安看着趙學軍,拿着鋼筆在那裏很認真的寫着什麽,就蹦過去,坐到一邊的凳子上厚着臉皮看。老趙家的人,都寫了一筆相當漂亮的字兒,光看文字,那字兒俊的就招惹人稀罕。
“給誰寫信呢?”宋長安問。
趙學軍捂起信,白了宋長安一眼:“嗯……你管我。”
“我不管,我就是問問,吃香瓜嗎,我給你拿。”說完,宋長安站起來。
“你可別,我不欺負殘疾人,我去拿。”趙學軍把信疊成一個紙鶴放進信封,将信封糊好後,站起來,取了兩片香瓜遞給宋長安一塊。
“開了,開了。”一直很淡定的常譽,突然搬着凳子跟小朋友們紮堆在一起。這幾天,幹爹天天追着看西游記。只要西游記音樂一開,他就死也要站在最前沿。
高橘子捅了趙學軍一把,對他耳語:“學軍,我看你幹爹不對勁,他眼鏡度數是不是不合适了,明兒你帶他去眼鏡店看看,他那副破眼鏡都帶了多少年了。”
趙學軍點點頭,進了屋給自己幹爹泡了一杯濃茶端出去。幹爹端着茶杯,又炫耀一般的看自己爸爸。趙學軍趕忙給自己爸爸也來一杯,不然一會人走了,他得給哀怨死。
“嫂子,門口有人找。”改霞姑姑一臉古怪表情的進院子:“好像是你們老家的人,報喪的。”
高橘子一個哆嗦,半拉香瓜掉到了地上。
一家人急忙慌的來到後院門口外,一位穿着一身白的女孩子,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的看着這家的屋門發愣。她見高橘子出來,咬咬嘴唇:“二姨,我媽死了,姥姥叫我來喊你。”
高橘子愣了一下:
“月?你這是?給誰戴孝?”
“誰?月月你說誰?”
“你可別騙我!”
譚月月正是高橘子的大姐,高蘋果的大女兒,現在在市二中上高中。
“我媽死了。”說這話的時候,譚月月的聲音一點起伏都不帶,好像有些不相信這事發生了,這是做夢。
“怎麽死的?你媽今年才……四十四歲吧。怎麽就死了?”高橘子的聲音有些裂,破了音兒。
譚月月搖晃了一下,吸吸鼻子:“我媽給磚廠拉磚頭,做磚胚的時候,突然吐血了,拉到醫院,醫院……醫院說遲了……穿孔了……補不住了……”
高蘋果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一個得了肺結核的丈夫,五個孩子,兩個在城裏念書,兩個在鎮上念書,最小的十歲也在念書。全家大小,一家重擔都在這個女人身上。高橘子這幾年最恨的是自己姐姐。她發過誓,這輩子,就是死了,她也不原諒她。
現在,高蘋果死了,才四十四歲,累死的。
坐在丈夫的車上,高橘子的表情是僵直的,她想起好多的事情。很小的時候她膽小,上茅房特害怕,每次都拉上大姐。那時候家裏的茅房在牆外,每次去了,她們都能聽到狼叫。那狼啊,叫啊叫的,有一天終于來了。那天,大姐就站在茅房門口,看着那大狼綠着眼睛就過來了,她也不知道那裏來的力氣,喊了一句“打狼!”兩手一伸,硬生生的就把茅房的大青石頭牆推到了。
“小狗妞,坐炕上,想啥呢?嫁人呢?擡轎子,帶蓋子,紅衣裳,綠襖子。狗妞子,嫁新郎。新郎不要,說妞腳大。妞哭了,狼吃了……”
那滿山坡子上的野花花啊!!姐三帶着弟弟們遍地的跑啊,野啊,大姐背着小妹,自己領着兩個弟弟,唱着小狗妞。
對了……任誰……也不會唱小狗妞,那個歌兒,是大姐編的吧?好像就是呢,是大姐編的,大姐可聰明了。
高橘子的眼淚,唰啦啦的掉落了,她看着外面越來越熟悉的路,仿佛又看到了相親那天,她穿着短了半截子的襖子,戰戰兢兢的站在村口不敢走,她大姐走了十多裏地,抱着一個包袱,見了她就打開,在村口給她穿上了。那是大姐最漂亮的襖子了,紅底的,黃花花襖。大姐嫁人就穿着那件衣裳,見到她的都說俊死了。
“俺橘子,命是最好的,要嫁就要嫁個解放軍,以後啊,吃皇糧,大姐就靠橘子了。享福呢!”大姐甜甜笑着。笑完又摸着她的大辮子,一下一下的:“俺橘子啊,長大了。要嫁人了……”
後來,嫁了……好多年過去了,大姐也變了,那一頭黑黝黝的頭發,四十來歲花白花白的,她跪在醫院後面說 :“軍軍是個小孩,沒了……就沒了,呵……我家男人要頂梁的,俺有五個娃,老五,你可憐姐,這錢給姐成不,你回去,跟他們說錢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藥,也要救命,你可憐,可憐姐姐成不?姐給你磕頭,替你可憐的外甥,外甥女磕頭……我不敢求橘子原諒我,我來世給她做老母雞,下蛋賠……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什麽就叫沒了就沒了,當時,她是恨死大姐了吧。覺得世界上怎麽就能有這麽狠得姐姐呢,她可是她的親姐姐啊。怎麽就敢說那樣的話呢?你男人的命是命,俺娃兒的命就不是了?
高橘子跟趙建國,帶着趙學兵,趙學軍在半夜進了村,遠遠地就聽到唢吶響,他們走過去,一進那用玉米杆子圍起來的寒酸院子,就看到一個棺材,大大的立在院子當中。高橘子的娘的哭聲從裏面嗚咽的傳出來:“蘋果啊……蘋果啊,你舒服了吧,你妥妥當當的舒服了吧。你再也不用幹活了,你再也不用拉磚頭了我的蘋果啊!老譚家,天殺的缺德了吧!就沒叫老天爺收了你們,怎麽就收了我的蘋果了!
哎呦,我的蘋果啊,你嫁進來一天好日子沒過啊。都怪娘,你娘眼睛瞎了,我這老眼就是一對黑窟窿,這麽就把我鮮亮亮的蘋果給填了黑坑了呦,哎呦,疼的我,疼的我,疼死我了啊,我的蘋果啊……頭前那會,說你不會生,七八年你都回不了家,他們欺負你,你不告訴娘啊!蘋果啊,你咋嫩老實呢……我就說,我就說,有了娃就好了,有了娃,有了娃累死你了,我的蘋果啊!你才四十四歲啊,我的蘋果啊……啊……你沒吃過一口雞蛋糕,沒穿過一件的确良。我可憐的蘋果啊……”
高橘子不敢進去,站在門口呆愣。這村裏的老支書,看到趙建國,也知道趙建國是誰,就連忙的跑過來:“趙主任,你們來了,哎,可憐的,可憐的,村裏給了救濟糧,給了救濟錢。可加不住她家埋汰錢的人多……蘋果要強,非要娃們都念書,她漢子躺在床上七年了麽,什麽都幹不了麽……”
趙建國半抱着,硬拖着走不動的高橘子進了院子,高橘子的媽看到女兒,突然不哭了,只是呆呆的坐着,她愣愣的盯了會,顫抖抖的指指棺材:“你姐……你姐沒了,橘子啊,蘋果沒了……就在這裏面呢,你叫叫她,她欠你的,你叫興許她就出來了,啊!你叫!”
“啊!!!!”高橘子突然一把推開趙建國,走到棺材面前死命捶:“高蘋果!你出來!出來!”棺材裏的人,睡得香香的,就是不理她。
“你還欠我錢沒還呢,你別想躲起來!”高橘子對着棺材喊着:“你怎麽就敢躲了清淨呢……啊……大姐啊!啊……高蘋果,你沒還錢,你就敢走了,我欠了你的啦,你娃兒欠你的了?啊,大的大,小的小,大姐……你不要丢下我!!!!”
趙學軍站在門口,看着自己媽哭的歇斯底裏的,他眼淚也随着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多奇怪,上輩子,大姨沒死。
那晚,高橘子坐在燒紙盆前一把,一把的燒着紙錢,她買了二百塊錢的燒紙,給她大姐糊了紙紮,大高樓,金山,銀山,成對的童男童女。她一邊燒,一邊掉着淚嘴巴裏嘀嘀咕咕的唱着:“小狗妞,坐炕上……啊……想啥呢?嫁人呢?!擡轎子,帶蓋子,紅衣裳,綠襖子。狗妞子,嫁新郎。新郎不要,說妞腳大。妞哭了,狼吃了……”
“大姐……俺不要錢了,你回來吧!”